汉阳造

第一章-1

武汉,公元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夏天迟迟没有过去,太阳依旧像一个巨大的火盆,倒扣在天幕上,炙烤着这座由大江大湖拥抱着的城市。

这一天正午,阳光更加炙烈。天空中没有半片云彩。在长江和汉江交汇处的一片三角区域里,平地里耸立起一座巨大的厂房。高大的铁门,漆成黑色,显得非常凝重。铁门装在两面石墙上。一架巨大的弧形框架,刚好跨坐在石墙的顶端,庄严而又气派。沿着弧形框架,等距离地排列着五个圆形的大铁片,白底红字,分别书写着湖北枪炮厂五个大字。

此刻,从枪炮厂的门外,沿着一条赭黄色的土**,一直向长江的江堤方向延伸,每隔三五步,都插上一面旗帜,挺立着一名持枪的兵士。在兵士的背后,拥挤着许许多多老百姓,一律扬起了头,无论是饱经风霜的脸庞上,还是艳若桃花的脸庞上,莫不写满了复杂纷呈的表情:兴奋,期盼,焦灼,紧张。嗵嗵作响的心跳声,切切私语声,从喉管里发出的叽咕声,还有一些孩子们的笑闹和哭叫声响成一片,一片嘈杂。

由这些兵士和老百姓排成的长蛇阵,蜿蜒到了江堤边,赫然呈现出一副更加壮观的景象。在那儿,筑起了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四周,挤满了更多的人,有官有兵有老百姓。他们比起没能挤到平台附近的人,兴奋期盼焦灼紧张的情绪更加浓厚,嘈杂的声音也更加刺耳。隐隐还能分辩出这样的对话:

“我看到了,就是那条枪。你看,多威风呀。我敢说,枪声一响,就能把老天打出一个大窟窿。”

“岂止是打出一个大窟窿,把整个老天都能打下来。”

“老天都给打下来了,玉皇大帝到哪里呆着去呀?”

“玉皇大帝成天坐在天宫里,屌事不管,任凭番邦杂种过来打我们,他爱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管我什么事。”

离平台最近的地方,几只狮子栩栩如生,一律微闭了眼睛,正在烈日下养精蓄锐。耍弄狮子的人一面翘首看向平台正中央的一排木桌,一面也得分出神来照料一**旁的狮子,生怕它们突然赋予灵性,激动起来就冲到人群里胡撕乱咬。还有几条黄色的巨龙,正昂首向天,时刻摆出一副腾空而起,到天空行云驾雾的姿势。数不清的锣鼓,数不清的鞭炮,张开了热烈的笑脸,也在迎候那个神圣时刻的来临。

平台正中央有一长排木桌,上面铺上了红色的毯绒,看不清本来的色调和木质。毯绒上,众人议论不止的那条步枪正安详地酣睡着。在它的右边,是几个弹匣,就像围着母亲要奶吃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步枪好象走过了千山万水,甚为疲惫,全然不理会人们唧唧喳喳的说话声,也不理会它的孩子是不是饥饿,继续酣然入睡。新鲜的烤蓝在阳光下闪动着幽暗的蓝光。

在平台上,最显眼的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人,须发皆白,身着一品官服,显得神态威严,精神矍铄。在他左右两侧或坐或站的大小官吏,都在以他为中心想各自的心思,做各自的动作。他就是湖广总督张之洞。数十年的官场阅历,饶是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个性,此时仍然掩饰不了内心的兴奋与激动。

是的,他不能不兴奋,不能不激动。如果说汉阳铁厂是他的大儿子,芦汉铁**是他的二儿子,那么,湖北枪炮厂就是他最钟爱的小儿子。在这个小儿子身上,寄托着他的希望,承载他的梦想。为了这个小儿子,他已经耗费了太多太多的精力太多太多的心思太多太多的时间太多太多的银两,而且遭受了太多太多的磨难太多太多的挫折太多太多的非难太多太多的冷眼。幸而,他身旁有了裴元基、诸葛锦华、欧阳锦亮等一众青年才俊,怀抱济世救国的理想,始终不逾地追随着他,才没让他建立兵工厂的希望落空。眼下,几经周折,湖北枪炮厂终于生产出了第一支枪。他如何不希望他的产儿一横空出世,就挟枪带火,征服一切,力盖洋务前辈曾国藩首创的安庆内军械所及其后出现的大大小小兵工厂,成为雄视天下的一代翘楚呢?

这不仅只是他个人的抱负和野心,也是因为他的肩上扛起了沉甸甸的责任。

自鸦片战争以来,国门洞开,西方列强只要逮着机会和借口,就以坚船利炮开**,用区区数万雄兵,就可以到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清疆土肆意横冲直撞。八旗铁骑被轧为齑粉,绿营更是不堪一击。于是,泱泱大清王朝只能匍匐在西方列强的**威之下,签定了一个又一个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用炎黄子孙的鲜血去浇灌去喂养各类番邦杂种,留在整个华夏大地上的却是百姓啼饥号寒,江山满目疮痍,神州哀鸿遍野。

“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不愿任人宰割的有志之士发出了铿锵誓言。

随之,一场学习西方先进技术的洋务运动在封闭的大清疆土上相继开展起来了。张之洞当然不是第一个发出铿锵誓言的人,但绝对是这个誓言的忠实执行者与实践者。

积弱已久的大清王朝要想学习西洋长技,绝非一日之功。很早很早以前,张之洞虽说仍然是清流党的重要人物,却在思想上并没有完全排除洋务运动首领们提出的一系列主张,顺应派遣少年俊才出国学习西洋技术的潮流,在任湖北学政期间,挑选裴元基诸葛锦华等一大批少年英才,去不列颠德意志美利坚法兰西等等西方国家学习它们的科学与技术。等待这一批少年才俊回国的时候,张之洞赫然已是两广总督,封疆大吏。他们一投入到他的麾下,就为他大办实业提供了强有力的技术支撑与保证。在枪炮与武器制造方面,裴元基和诸葛锦华就是他倚重的主要力量。

此时此刻,枪炮厂总办裴元基和他的副手会办诸葛锦华正一左一右站在张之洞的身边,指点着躺在桌子上的那把枪,你一言我一语,详细地向他讲解着该枪的性能和操作方式。

“这是一种旋转枪栓、双前栓榫锁定、手动式步枪,外露单排弹仓,可装5发子弹,口径7.92毫米,枪管长度29.13公分,枪重 4.14 公斤 ,有效射击距离1000米。使用表尺照门、刀片形准星,可以准确地击中三百米之内的任何一个静止目标。”裴元基侃侃而谈道。

众位官员停止了想各自的心思做各自的动作,一个个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一面聆听着裴元基的讲话,一面纷纷交头接耳,脸上莫不露出了可以触摸得到的自豪感。

不等裴元基的声音落地,紧挨着张之洞坐下的一个二品官员就迫不及待地问道:“裴大人,照你这么说来,只要我大清军队全部换上这种步枪,就一定可以跟列强有得一拼了?”

“这正是总督大人追求的目标。”裴元基微笑道。

裴元基风度翩翩,为人谦和,举止儒雅。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深邃的目光,无一不把他点缀得像极了一位具有敏锐思想的哲人。他善于思考,承袭了古代中国读书人的禀性,虽说见识过了西方世界在民主与科学的大旗下不断地崛起不断地进步,却对把他送到德意志帝国去学习枪炮制造的师长张之洞感恩戴德,并长期受师长的点拨和浸润,对师长所衷心拥戴的清王朝忠心耿耿,因而,跟那些要把西方列强的民主体制引进业已极端衰弱的国家,想给这个国家输入新鲜血液的人谈不到一块去更走不到一块去。按照他的心愿,就是要把在德意志帝国学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并在此基础上搞出自己的风格和特色,以此让大清江山永驻。因为他知道,西方列强的军械各国有各国的特色,没有自己独到的特色,就只能永远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当爬虫,永远在人家打过来的时候束手无策。为此,在建造湖北枪炮厂之初,他就非常注重给这个即将诞生的婴儿注入坚韧和创新的血液。

“是呀,有总督大人操控一切,我大清再也不会任人**了。”大大小小的官员一齐说道。

张之洞哈哈大笑道:“诸位大人言重了,如果说我大清真的再也不会任人**,那绝不是张某一个人的功劳,得上归功于朝廷,下归功于裴元基大人和诸葛锦华大人的努力呀。”

“总督大人胸襟宽阔,裴大人和诸葛大人少年英才,都是朝廷的栋梁,百姓的洪福。”各位大人八面玲珑,既为张之洞歌功颂德,也顺着张之洞的心意,对裴元基和诸葛锦华赞不绝口。

“如果没有总督大人操控一切,裴大人和鄙人将一事无成。”十几年的辛苦终于将要有所回报,诸葛锦华心里喜滋滋的,却不得不说。

诸葛锦华一样风度翩翩,一样为人谦和,一样举止儒雅。他没有裴元基那么高,身材也没有裴元基那么挺拔,目光更没有裴元基那么深邃。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跟裴元基一样善于思考。

在诸葛锦华只有十一二岁的时候,如果不是碰上了张之洞,他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种局面,谁也不知道。恰恰是碰上了张之洞,才使他获得了跟裴元基一道去德意志帝国留学的机会,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对张之洞一样感恩戴德,哪怕他在枪炮火药的造诣方面跟裴元基不相上下,也甘愿听从总督大人的安排,替裴元基打打下手。

“诸葛大人不要谦虚。”一个官员的声音还没有落地,另一个官员就抢着植入了话头:“诸葛大人,下官虽说对枪械不甚了了,却也懂得要想让枪械发挥出最大的能量,就一定要方便使用的道理,听裴大人说这种枪的时候,我真有点犯迷糊,它做得到吗?”

“那就只有请大人睁大眼睛,仔细看一看总督大人怎样打出第一枪了。”诸葛锦华笑道。

“哈哈哈!”众位大人爆发了一阵会心的大笑。

的确,按照预定计划,午时三刻总督张之洞大人就要走向那张桌子,亲自装填第一粒子弹,亲自打响第一枪。

规定的时刻很快就要来临,众人大人热烈地说笑着,热切地期盼着,不时还会像簇拥在平台四周的平头百姓一样,拿眼光朝桌上那支步枪望去,幻想着它横空出世打出第一枪的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