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开午饭的时间到了。

两个日俘住的中舱临时成了小饭堂。郑义文和宋英也去中舱就餐。四个人的菜和在一起吃。

中午主菜是文蛤烧豆腐。

“山野君,吃得来吗?”郑义文指指文蛤好吃,我在掘港几乎天天吃这个菜。

“对对,掘港是海产品的集散地,如东海鲜是远近有名的。”郑义文边吃边说。

可能是郑义文郑重宣传了八路军、新四军的俘虏政策吧,山野、松野的情绪显得轻松多了,虽然还没有显露过笑容。

“上午,山野君看了《蟹工船》了吧?”郑义文边吃边问。

“我看的是中文本。”山野不怕暴露自己懂中文,认为新四军知道他懂中文,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伤害。

“你学过中文?”郑义文高兴地问。

“读完预备军官学校,我进入军营前,去陆军中野学校汉语专业学习过。”山野显得坦然。

郑义文知道,中野学校是一所很神秘、专门培养特工的学校。

“中野有许多特技训练,山野君学过哪种特技?”

山野井保一听,这个朝鲜人是个日本通,说话得留个心眼。

“我不学特技,只学汉语,因为我知道自己很快要被派往中国战场,作为一个步兵下级军官和中国军队作战。在中野学特技,那是影佐将军的部下的专业课程。

“山野君说的影佐将军,我不陌生,他叫影佐祯昭,他领导的梅机关’,对我抗日军民危害很大。在南通,就有‘梅机关的派遣人员在活动。

山野越听越觉得这个朝鲜人是新四军中的一个神秘人物,他连影佐设在上海的“梅机关”都清楚。和这个人说话,可不能掉以轻松野君,看了《蟹工船》了?”郑义文转脸问松野觉。

松野说:“在家读过中学,但没学过中文,所以我看了《赤旗》上的《蟹工船》。”

宋英见松野碗里饭吃光了,便去替他添饭。

松野向宋英说了声“谢谢”。

宋英替他搛了文蛤豆腐,还搛了几筷青菜。

郑义文说:“《蟹工船》是一个部长篇小说,半天时间是看不完的,等你们看完了,我愿意和二位交谈交谈这本小说告诉了人们什么。

山野和松野都没有作出不乐意的反应。

可口的午饭吃完后,郑义文和山野、松野谈起话来。

“早上,我对二位说过,征求你们的意见:是回日本,回十二旅团,还是留在我们这边?考虑得怎样了,请告诉我。”

松野井保脸色变得忧郁起来,刚才吃文蛤豆腐时的轻松表情不见了。

“随便说,有什么顾忌,不妨说出来,新四军会尊重你们的选择。”郑义文语调平和而郑重。

在郑义文催促下,山野小声说了一句:“等伤口治好了再考虑。”

郑义文说:“当然要等你们伤口治好了再作处理。今天我作为你们的朋友,请你们说说对伤好后的打算。我称你们为朋友,请相信这是真诚的。按照八路军、新四军的政策,你们放下了武器,不与中国人为敌,我军会优待你们,平等相待,甚至可以把你们当成朋友。

沉默了一会儿,山野井保终于开口了,他还是说日语(虽然他会说汉语)。

“长官先生,”他把郑义文称为“长官先生”,郑义文听了觉得别扭,但不想打断山野的话,听山野怎么说。

“回日本,暂时不可能,支那战事不结束,我们怎么回日本?就是能回,我也不想回。至于回十二旅团,我是坚决不回的。如果贵军逼我走,那就请求贵军开枪赐我一死。”山野语调异常沉重。

郑义文相信山野说的是真话。是的,日军士兵长期受到军国主义教育,接受了武土道精神的熏陶,这还关系到日本国民性、日本民族文化特点等深层次原因,确实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这样,”郑义文提示说,“山野君可以说说不能回去的直接原因。”

这一提示,果然起了作用。

山野直截了当地说:“皇军的军纪绝对不准活着做敌军的俘虏。认为做俘虏的人就是已经死亡了的人。东条大将军对皇军有严厉的警言:不应该未死而受被俘之辱’。所以,我如果回十二旅团,南浦将军不会饶过我,我可能会遭到秘密处死。因为南浦担心被俘的人回队会涣散军心。如果贵军把我尸体送回去,那南浦将军会感谢你们。至于我们日本国内的民众,把皇军士兵被敌军俘虏也都看作是已经死去了的人,是极大的耻辱,连他们父母、兄弟姐妹都会遭到羞辱,在社会上就不能抬头做人了。”

皇军军纪与西方军队截然不同。西方军队在伤亡过大有覆灭危险时从将军到士兵都可以选择投降,他们并不把投降当作人格上的耻辱,所以西方士兵被俘后要求敌国将他的名字通知本国,以期待本国政府通知其家里自己还活着。西方军队的这种做法,对于皇军来说,那是不可思议的。—长官先生,我这样回答你的问题,行吗?”说罢,目光盯着郑义文。

“相信山野君说的是实话。—松野君,你也说说伤好后有何打算?”郑义文转脸问松野觉。

松野觉脸露拘谨。“我被新四军俘虏,在日本人眼里,我已经成了一具尸体。我回十二旅团,是死路一条。不死,被遣送回国,会连累我母亲,我母亲在家乡就永远抬不起头。”

郑义文对两个日俘的话表示理解。他郑重地说:“我可以代表陶勇将军,欢迎二位留在我们部队。”接着,做工作说:“你们的军队,你们的家乡,把你们被俘之人当作了已死去的人。可是,我要说,二位留在我们新四军,你们的生命将会得到再生,你们的心灵将会得到复活。”

接着,话锋一转,说:“山野君,松野君,我想讲一个故事给你们听。”

郑义文讲的是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小说写了公爵聂赫留朵夫和其姑姑家的养女兼奴婢玛丝洛娃的故事。公爵年轻时爱过玛丝洛娃,将她玷污后抛弃了她。玛丝洛娃堕落了,犯了罪。在开庭受审时,公爵作为陪审员出庭,当见到女犯人“流宝芙”被押进来时,公爵认出这个“流宝芙”就是玛丝洛娃,公爵顿时感到难言的羞愧,产生了一种忏悔感。法庭宣判玛丝洛娃去西伯利亚做四年苦工。公爵自省,这是当年自己爱她、后来玷污她后把她抛弃的结果。于是他从良心上谴责自己的卑鄙无耻并请求玛丝洛娃能宽恕他并和他结婚。刹那间,公爵被自己道德的复活所感动,流下了眼泪。但却遭到了玛丝洛娃的拒绝。当玛丝洛娃去服刑时,公爵跟着囚车同往。然而,玛丝洛娃得到了一个男犯人西蒙松的尊重和体贴,从而复活了她年轻时的纯洁、明朗的天性,她向公爵表示自己已经爱上了西蒙松,请求原谅。公爵一阵难过,但使他苦恼的是,几个月来耳闻目睹的种种可怕罪恶和不平,监狱里的苦难和恐怖,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克服,后来在《圣经》中读到,人不但不可恨仇敌,而要爱仇敌。于是,公爵自以为他已经找到了克服的办法了。

山野和松野有兴趣地听完了这个故事,心里在琢磨郑义文讲这宋英虽然爱听这个故事,但猜不透郑科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故事的用意何在。

郑义文随即把“谜底”揭了出来,说:“这个故事是说,两颗本来善良的灵魂,不幸被罪恶的心灵所扼杀,后来走上了醒悟之路,两颗善良的灵魂终于复活了。我想用这个故事来比喻日本人民的心灵本来是善良的,后来很多人受到军国主义思想的毒害,甚至把被俘的士兵当作了死人。我希望山野和松野君,在新四军里生活,能复活你们本来就有的善良的心灵。至于托尔斯泰说的那个‘药方’,那是天主教的观点,我们可以加以研究。你们想,当仇敌举起屠刀残杀我们时,我们能对仇敌说我爱你们吗?显然不能。然而,当仇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再伤害我们了,并愿和我们友好相处了,只有这时,我们才可以讲《圣经》所谓的‘爱仇敌’。

我说的这些,不知山野、松野君以为如何?这是一个沉重的道德话题。山野陷入了沉思。松野觉咕嚕了句:“要复活善良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