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雪村雪花

列车缓缓停下的时候,我醒了。

窗外是灰白冷清的世界,一座孤孤单单的小站,没有人上下车。车门打开的瞬间,冷气迅速窜了进来,我打了个寒噤。

提起行李箱,我张望着走了下来。乘务员好奇地注视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我走了过去。列车鸣着长笛远去,我如同一个弃儿,但却十分兴奋,有一种换了人间的感觉。

说实话我是第一次来到东北,第一次双脚陷在积雪里行走,咔哧咔哧的声音告诉我,我正在和雪做亲密接触。捧起一抔雪来吹一下,一些雪花飞舞起来,像洁白的精灵;一些在手掌中融化,柔柔凉凉的感觉。在祖国的最南端,我曾想象着雪的美好,却没有想到是如此地令人亢奋。

但是亢奋感很快就被寒冷浸透了,耳朵就像被猫咬了似的疼痛难忍,双腿如同两截冰柱,似有向上蔓延的态势。生理机能警告我,必须迅速找个温暖的地方。我举目四望,白茫茫一片,连个人家都没有。一条道路通向远方,两侧是一颗颗车轮大小的树墩。我急忙找出羽绒服套在外边,并严严地扣上帽子。

在机关工作了十余年,兢兢业业,好不容易熬了个处长,却被下属牵连接受司法审查。还好,没有受到法律追究,但是也没有官复原职,赋闲半年有余了。妻子见我整日郁闷,督促我到旅游社报名。我选择了东北,至于具体去什么地方,我不确定,想随心所欲地走走。也许自由自在的行动更符合散心的本意,也最能体验淳朴的风土人情。不过现在我有点后悔没有参加旅行团。

按说东北这地方平原居多,但这里的地势却是高低起伏。翻过一个坡,天色渐暗,感觉脸上点点的凉意,仰头查看,星星零零的小雪花飘落着,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趁着雪还不大赶紧找到落脚的地方。

远远地看到一处灯光,我一阵激动,有个村子也好啊。奔到近前却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屋,土坯房,房脊略有塌陷,房檐上有一颗小树一般高的蒿草,迎风而立,飒飒摇动着。山墙上用红油漆写着一个拆字,紧挨着是一个大大的符号X,让我想起法院关于死刑判决的公告,下面就打着这样的字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我有点困惑。周围残垣断壁,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地震。这应该是一个村庄,属于政府拆迁范围,而这处仅存的住户,应该就是所说的“钉子户”吧。

我小心地登上一堵断墙,想看看距离城镇还有多远,四围苍茫一片,雪片大起来也密起来。我没有信心在冻僵前找到镇上的旅店,只好去敲眼前的房门。

敲了好一会儿,一个老妪的脸出现在门玻璃后面,是拆迁办的同志吧,她警觉地问。我暗笑一下,忙说,大娘,我是过路的,想进屋暖暖身子。

门开了,一股热气随着暗红色的光一下子奔涌出来,我心里一阵温热。老妪长得瘦小,象一截干树枝,慈眉善目的,让我想起已故的姥姥。她身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扑闪着大眼睛。她们略带戒备地打量着我。后来我得知,女孩是老妪的孙女,叫雪花,自从儿子再婚后,她们就住在一起。

我抖抖索索地掏出身份证,雪花接过来,看完之后,对老妪点点头,海南来的,她说。

孩子,你是海南人啊,快进来吧!这东北天太冷啊!老妪手拿着笤帚扑打我身上的雪花,然后领我进到里屋,让我坐到火炕上面。这就是传说中的东北火炕,热烘烘的,感觉好极了。我进一步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强调了我的官员身份,为的是彻底打消她们的疑虑,毕竟我是个陌生人嘛。从她们的神色中我判断出我已经被信任了。

雪花小声说道,海南岛,好远啊。我说也不远,坐飞机就五个小时。她看看我,嘴唇动了动,转身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我双手捂着冒着热气的水杯,内心温暖起来。我这才注意到,雪花是个美少女,身材颀长,面若桃花。

老妪去添柴,我掏出iPad上网,雪花远远地盯着,问我那是iPad吗,我说是。她慢慢靠近,歪着头左看右看。说,我一个同学就有这个,谁都不让碰。我笑笑,递给她,说,呶,你玩吧。她看看我,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接过去,前后翻看,又还给我。

老妪回来,望着我问道,还没吃饭吧。这话一下子勾起我潜伏已久的食欲,我咽了咽唾沫,支吾着说,不饿不饿。老妪没说话,转身出去了,一刻钟之后,就端出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食物来。球形的,比汤圆大,黄色,上面散放着白糖。土豆?

吃吧,这是豆包。

豆包?

是啊!

我马上就想起一句东北谚语,“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现在竟然真正见识了豆包。

豆包蘸糖很好吃,我一气就吃光了,雪花偷偷笑了一下把碗收走了,又返回来,站在旁边注视我放在桌上的iPad。

你玩吧!我说着递给她。

她犹豫一下就喜滋滋地接过去,问,叔叔,我到我的房间玩行么。

我点点头。我刚要指点她如何操作,她已经没了影儿。看得出,这女孩很聪明。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什么声音搅醒,是铁锹触碰地面的声音,推开房门,我看到老妪正和雪花清扫门前的积雪,我找了一把铁锹也参与进去。

雪整整下了一夜,堵住了房门。放眼远望,这里成了雪原,看不见道路和沟壑,就连那片废墟,都被覆盖了,只剩凸出来的电线杆,孤零零地挺立着,也几乎被雪包裹。在媒体上得知,由于这些年气候变化,这样大的雪很少见了。

我儿子说上午过来,不知道能不能通车啊。老妪不无担忧地念叨着。

恐怕是不行,等道路的情况改善了再来安全些,我说。

唉,你不知道啊,是拆迁的事。儿子一天急得跟屁猴似的。

老妪叹口气,絮絮叨叨地说开了。人到老年就是这样,有什么事情是不会放在肚子里的,不管面对什么人什么场合,不吐不快。我做出用心倾听的样子,觉得这样才对得起老人家。心里却惦记着微信圈应该刷一刷了。

你是外地人,不瞒你说,我儿子不听我的,非得管政府多要点,说不要白不要。要不,我们一家早就住进安置房了。你看,全村就剩我们了。老妪的神色黯然下去。

安置房是楼房,不烧柴,可热乎了。雪花说,眼里流露着羡慕。

由于工作关系,我对拆迁的业务懂一点儿,就帮老妪核对安置补偿的政策,经过计算,我说,原面积回迁或者按这个标准补偿,这可以啊!不亏不亏!

但是我儿子不同意啊,他逼着我去上访,我去过几次不打算再去了,觉得这是无理取闹。虽然世风日下,但是让我老太太去讹人,我可做不到啊!

联想到一段时间热炒的“老人碰瓷”现象,我不由得暗暗敬佩这位老人。

晚饭是大碴粥,就着老妪自己腌制的咸菜,我吃得很香。老妪乐滋滋地看着我的吃相,和蔼地说,孩子,别吃急了,多的是。让我又想起姥姥,就是那样的目光,只是姥姥已经不在30年了。我突然想起,昨晚梦见了姥姥,情节记不清楚了,但姥姥频频出现在我的潜意识里,这让我感到有点奇怪。

门咣的一声开了,走进一个人,穿着一件貂皮,双手捂着脑袋,头型是流行的“炮子头”。炮子是东北方言,流氓或者打手的意思。这人冻得丝丝哈哈的,一个劲儿地跺脚。

老妪忙去关门,责备道,这么冷天你不戴帽子,嘚瑟个啥?!转身介绍给我,这是我儿子小明。

面对我这个陌生人,小明很反感,话里话外责备老妪太轻信别人。后来干脆问我是不是明天就走,老妪忙接过话,说,这么大雪能走么,他一个南方人,人生地不熟的。我猛然想起什么,手伸进衣袋里,摸了一阵,只有几张纸币,就打开背包,掏出钱夹。临行前妻子把两捆钱塞到里面,应该是两万元,告诉我出门别舍不得花钱。我拿出一沓,抽出大约二十张,递给老妪。我注意到,小明的目光一下子亮亮的,像一支苍蝇,在我的皮包、钱夹和手上的人民币之间贪婪地转圈。

大娘,这点钱你拿着,我又吃又住的,给您添麻烦了。

这不行,孩子,谁还没有个危难招灾的,也没吃什么好的,都是土产的东西。就这条件,你不嫌弃就行啦!老妪急忙推辞。

妈,妈!别辜负人家的好意嘛!你不接受人家会认为您瞧不起人的!是吧,大哥?小明转向我问道,那眼神催促我立即表态。

我说,小明弟弟说得对,您不接就是瞧不起我!

我把钱放到炕沿上,小明一把收起来说,妈,妈,我代你收起来吧!

雪花站在一边,眉头紧蹙,想阻止他爸爸,被小明瞪了一眼,就不再说话,退到后边。

老妪叹口气,摇摇头,看着我说,孩子,让你破费了。

没事我说,我要是住店,也得花钱啊!

可不是咋的!那花的比这还多呢!小明说着转向我,满脸堆笑,大哥,您吃您吃!

我很想再吃,但是饭菜已经凉了。就放下碗筷坐到炕里面玩微信。

大娘问我吃好了没有,我说好了好了,她又问,真好了么,我说真好了。她开始收拾餐桌,雪花也过去帮忙。

儿子啊,拆迁的事赶紧定下来吧,全村子都签了合同,就我们还赖在这里,丢不丢人?

我来就是和你说这事儿的。妈,你傻呀,你和钱有仇吗?我告诉你,这几天乡里来人,你就按照我说的价格,不能松口知道么?

你这孩子这不是讹诈政府吗?

妈,咱们用钱地方多着呢!你和雪花一处楼房,我家一处,要少了怎么行!再说了,小明停顿一下,看了一眼雪花,这丫头要考高中了,也需要钱啊!

小明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堆,老妪不再吭声了。

这时,雪花拿起我的ipad,正要回屋,小明问道,这是谁的?

雪花拿着iPad的手向后缩了缩,看我一眼,小声说,是叔叔的。

拿过来我看看,小明说着话就从雪花手里抽出iPad,摩挲着,目光抬起,扫码器一般,从头到脚扫描了我一遍,之后狡黠地笑着,大哥,您这是苹果啊,最新型的,得一万多吧。

我说是,心头突然微微一颤,似被罩上了什么。

雪又下起来了,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天气预报说有大暴雪。这个消息让我沮丧。来到东北,我很想滑滑雪,坐坐狗爬犁,但是要到100公里之外的地方才有,那是专门的旅游景区。

中午的时候,小明的妻子来了,这是他的二婚妻子,长得妖艳,有点像演员陈好。她进屋先是上下打量我,也象扫码器一般,而后嗲嗲地和我打招呼。

大哥,我给您带来两瓶好酒!

那女人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贴得很近,我忙闪开,一边说谢谢谢谢,太客气了。

看来事先她就知道我了。突然间遭受热情,我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疑惑。

雪花低着头叫了一声姨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听到那女人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晚饭是大鹅炖土豆,装在一个洗脸盆那么大的一个铝盆里,味道鲜美,是我这一生没有吃过的。小明打开一瓶酒,商标残缺不全,可以分辨出“德惠大曲”几个字,酒质呈黏黏的黄色,瓶底上写着1980年。这可是陈年名酒啊,我感叹道。小明和那女人频频劝酒,不断给我搛菜。外边雪片如席,扑簌簌地落着,屋内火炕滚热,美酒甘冽醇香,真是舒爽极了,不知不觉间我就醉了。

朦胧中我听到老妪警告小明说,别再逼人家喝酒了!我去镇里一趟,买些菜回来。我还记得雪花瞪着大眼睛,不无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这时,姥姥突然闯进来,焦急地催道,赶快离开,快走!我正在发愣,门砰地一声开了,进来几个着装的人,向我出示一张文书,厉声说,跟我们走,你被逮捕了!我一下子惊醒了,才知道是梦,可是又不像是梦,因为我的旁边实实在在站着两个人,一个揪住我的衣领,一个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我定睛细看,竟然是小明和他妻子!

做梦?我捏捏自己的脸。

南蛮子,你还装蒜啊,装自己啥也不知道是吧?那么我告诉你吧,你趁着酒劲调戏我老婆了!

那女人就抽泣起来,嚷着说要报警。小明回身把房门插上了。

我一下子蒙了,我努力回忆着,酒醉之后躺在屋子里的炕上,自己没做什么啊,根本就没挨着那女人的身体……敲诈?头脑中一个闪念,我的酒就彻底醒了。

小明弟弟,我没有,绝对没有!

报警吧,这南蛮子得了便宜还不认?呜呜!你看我这衣服被你撕的!她边说边撕破了领口,露出了粉色的乳罩,还要继续动作,我急忙制止了,说,算了,你们啥目的就说吧!

既然大哥这么开明,那我就直说了,我们临时遇到一点困难,想借大哥点钱。

果真是敲诈!

多少钱?我心里思忖着,三千五千就给他吧,看在老妪的份上。

两万!

两万?这家伙就是冲着我包里的钱去的,那可是我妻子给我准备的。这简直是抢劫,我愤怒了,做梦!

报警!那女人一把扯散了头发,让警察来抓这个强奸犯!

小明的手指在手机上拨弄着,忽然停下,阴着脸威胁道,大哥,这电话要是拨出去,你可就完了!

你拨吧!我毫不迟疑地说。

我听到小明对着手机喊道,警察同志呀,快来我家抓强奸犯吧!什么,路不通,得后天?那怎么行?你们这是不作为!我等你们来,今天不来明天我就去告你们!

有人推门,是雪花的声音,急切而又责怪地喊道,爸爸,爸爸,你开门!你在干什么!

咋的,你想傍大款啊?那女人骂道,小贱货!

门又重重被推了两下。

滚回去!小明朝着门吼了一嗓子,大人的事儿你别掺和!门口就没了声音。

小明和妻子各拿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小明时不时挥舞一下刀子,那女人掏出手机低着头玩起来。

警察来之前你还有机会,小明阴险地笑着说,你是个有钱人,别因为这点钱毁了自己,我知道你还是个官儿呢!

我觉得没必要和他们废话,等警察来好了。估计老妪也很快回来了,她回来问题就解决了。我想象着老妪责骂儿子的情景。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一趟愉快的旅行。都怪自己当初的轻率决定,网上那么多驴友独行被害的案例怎么就忽视了呢!

要是听妻子的话……

想起妻子,顿时就滋生出孩子一般的委屈。此时此刻,多么需要她啊!这种感觉真奇怪,当那场灾难降临时,众叛亲离,而妻子是最坚定最温暖的信靠。妻子的安慰和关爱,使我能够咬着牙挺过来。回想当初春风得意之时,曾一度厌弃妻子,暗寻红颜,最终却得到她的原谅,我感到深深地愧疚。

老婆啊,真是对不起啊!这些年自己昏了头脑,做了多少蠢事啊!但是这个时候不能给妻子打电话,只会让她干着急。再说,自己没犯错误,凭什么让他们得逞?

嗐,倒霉的事情怎么一个接着一个啊!回想当初,从看到那个X字符,到想到姥姥梦到姥姥,就是不好的预兆啊!

雪停了,阳光灿烂,屋子里暖洋洋的。

我已经冷静下来,玩起了iPad。

小明夫妻有些急躁了。小明说,大哥,警察就快到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可以少要点儿。我笑了笑,继续玩。知道他们快沉不气了。那女人见状,蛮横起来,吼道,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和他玩到底!说完,咔哧一声撕坏了什么,我想应该是乳罩,但我没有抬眼看。

外边想起了车辆的声音,那女人立刻就嚎叫起来,似乎受了很大委屈,连说不能活了不能活了,就是没见眼泪流出来。小明急忙跑出去,很快就跟进来几个警察,两个问我话,另外的带小明夫妻去了别的房间。

问话的警察是所长,听了一半,就对记录的警察说,算了,别记了。他脸上闪过一丝笑容。我知道这样粗浅的敲诈是瞒不过人的。如果不是顾念老妪的好,我一定要追究他们敲诈勒索罪的。看来继续住下去已经没可能了,不如搭乘警察的车到县里吧。

这时,一个警察进屋,把手里的材料给所长看,他看着看着眉头就皱起来,瞥我一眼,抬头问警察,老太太也在现场?

她说她一直都在。警察回道。

老妪?她不是出去买菜去了么?啥时回来的呢?她回来就好了,我一阵高兴。所长放下材料,不无怜悯地对我说,当官的,你有麻烦了。

怎么?这不明摆着是敲诈吗?

三个人都说你耍了流氓。

三个人?

是呀,小明夫妻和老太太。

大娘?这不可能!我喊起来,她去镇上一直就没回来!

怎么没回来,老太太就在隔壁呢,这是她的证词。所长晃了晃手里的材料,我看到密密麻麻的一页白纸,结尾处一个鲜红的手指印。

不可能,不可能,我要见大娘!我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一名警察拦住我,严肃地警告说,你老实点儿!

我觉得所长是个正直的人,就央求说,你让我见见大娘行么?如果她当着我的面说我耍流氓了,我就认。

所长的脸上掠过一丝笑,说道,那得问问老太太的意见。

警察出去了,很快又回来,说,老太太不想见他。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就像爆炸了似得,只留下一片空白。空白之后,意识慢慢恢复,我终于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全家人合伙敲诈了我。可是我还是心有不甘,慈祥的老妪,怎么会这样呢?这就是江湖的险恶吧!平时在官场尔虞我诈,没想到民间也如此可怕。不过,还有雪花呢,雪花……雪花还是个孩子,再说她并不了解全过程,她的证词帮不上你。所长似是看透了我的意思,一下子浇灭了我最后的希望。

即使是耍流氓还不至于定罪,也就治安处罚而已,那就认吧!我无奈地对所长说,随你们依法处置吧!

好吧,去县里继续调查。所长停顿一下,接着说,似是安慰我:不过你也许还有机会。

还有啥机会?让我给小明夫妻两万元钱,那绝不可能!我收拾好东西,跟着警察们往外走。

小明扯住所长的袖子说,所长大哥,您可得主持正义,赔偿少了我可不干!

那女人掩掩胸口撕坏的地方,帮腔说,我的衣服还两千多呢!

所长笑了笑,说,你们也跟着去吧,还有老太太。

嗯,老妪呢?我的目光也在寻找老妪,不和老妪见面我不甘心。

我妈受了惊吓,在屋里躺着呢。小明扫了所长一眼,嚅嗫着说,恐怕她去不了。

她必须去,她是证人。这样吧,留一台车等着,我们先走。所长很坚决。

非得我妈去么,她身体不好。那女人对着所长媚笑着。

必须去,否则案子就不成立。所长不容辩驳地说着,大步跨出去。

在县公安局,我又把过程说了一遍,所长笑笑,问我,老太太的证据很关键,当官的啊,你说你打算咋办?

还能咋办,认吧!

我们如果给你一个处罚,就得通知你单位……

什么?我霍地站起来,还要通知单位?

是的,这是规定。

这件事通知给单位,无疑雪上加霜,在外地耍流氓,名声彻底毁了,还想东山再起吗!这样的后果可是我没有料到的,全身的血流一下子全都涌到脑门,忽悠一下,我就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我躺在一间办公室的**,一个医生问我,你有高血压吧?我点点头。我这才想起一直忘了吃药。医生就对所长说,没事儿,血压降下来了。此时我更加悔恨,这件事本该及时解决,给钱了事。出门散心,反倒惹出大祸,何况带着羞辱色彩,这以后的人生路该怎么走呢。一想到此,心就咕咚一声沉浸到冰水里了。

忽然,我眼前一亮,透过窗户,我看到老妪和雪花走过去了,我忙站起来喊,雪花回过头来,大眼睛扑闪着,茫然看了一会儿又转回去追上老妪。隔着厚厚的密封的窗户,我知道她们是听不到的。我猛然想起什么,掏出iPad,说,所长,这个麻烦你交给雪花。所长笑了笑,让一个警察把iPad拿了出去。

到了最后的程序,所长向我宣读拘留决定和罚款决定。

拘留?!全身的血再次涌上脑门,我吼道,罚款我认,为什么还要拘留?

所长拍拍我的肩膀,无奈地说,如果不拘留的话,小明能善罢甘休吗?他是远近闻名的无赖,会去上访告状的。你是当官的,你该知道,现在什么最可怕,上访最可怕。签字吧!

我的手颤抖着,心里自问,难道我就完了么?这一生就逃不出囹圄之灾了么!耍流氓,罚款,拘留……一个念头猛然窜出来,象一团火球:还有脸回家么?

签字吧!所长说。当然,你有复议和诉讼的权利,也许可以改变呢!

所长给了我一个飘渺的希望,但我还有别的选择么?正当我把笔尖落到纸上的时候,忽然听到所长说话,孩子,你还有事情吗?我回头,见是雪花。她的大眼睛怯怯的,脸通红通红。

我想和叔叔单独说几句话行么?她执拗地望着所长,那副表情很难被人拒绝。所长看看我,又看看她,想了想,说好吧,就出去了。

叔叔,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现在问你,如果案子翻过来,你会不会告我爸爸和我姨敲诈?她的大眼睛扑闪着,在我的脸上逡巡。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会,绝不会。

你确定?

我确定!

那好,叔叔,你等着,我去叫奶奶过来。雪花兴奋地跑出去了。她说叫奶奶来,我心里立时就现出一缕曙光,我很自信我可以说服老妪,然而,等了很久,她们没有过来。天暗了下来,似乎又要下雪了。我刚刚浮起的心又沉沦下去。

所长回到屋里,对我喊了一声,嗨,当官的!我已经知道什么结局了,抬头凄然扫了一眼,又低下去,眼角凉凉的,我忙抹了抹。

我说当官的,你有救了!所长乐呵呵地说道。

什么?我腾地站起来,你说,我有救了?

是呀,老太太改了口供。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是她是证人啊!你知道吗,是她孙女雪花最终说服了奶奶。其实,老太太原本就是被逼迫的,但对于自己的儿子媳妇,她能怎么办呢!

没想到事情竟然发生了逆转!真是谢天谢地!

压在心头的巨石轰然滑落,突然的放松,让我差点就瘫软在地。是老妪在关键时刻挽救了我,她的内心一定一直纠结着,难以抉择。但我更应该感谢雪花,我要一辈子记住她的恩啊!不可遏制的情绪不断充盈着,我必须极力抑制泪腺。自己曾是一个铮铮男人,自从遭遇那场人生波折之后,就变得格外脆弱,眼泪动不动就要溢出来。

当官的,别愣着了,抓紧办手续吧!还有,你对小明夫妻想怎么办?

算了,我说,也没什么后果,我不追究。

坐在公安局内等待着履行法律手续,我很烦躁,就站起来踱步,窗外高墙上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我无心欣赏,心里面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回家。想象着这样一个情景:阳光暖暖的照着,海风轻轻吹过来,我躺在**看电视,妻子端过一杯温水,啧怪地说,你怎么又忘吃药了……这时,我看到窗外小明夫妻垂着头,手上戴着亮亮的手铐,在几个警察的押解下走过去,我正探头想看个究竟,门突然打开了,老妪和雪花站在门口。老妪一脸愤怒,雪花眼角沾泪,疑惑地看着我。

大娘!

你还好意思叫我大娘?

怎么了,大娘?

怎么了?我还要问你呢!虽说我们有错在先,但你也不能出尔反尔吧!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真是狼心啊!

怎么了,怎么了?

我一头雾水,愣住了。

把我的儿子和媳妇抓起来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怎忍心我这孤老婆子领着孙女无依无靠的?

我急忙解释,我说我没有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他们被抓我不知道。可是老妪就是不信,还让雪花把iPad还给我。雪花扑闪着大眼睛看着我,把iPad递给我,我推搡着,一时间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好。

不要他的东西,这个黑心的人,说不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呢!我们走!

老妪把雪花手里的iPad夺过来硬塞到我的手里,硌得我手指一阵疼痛。我伸手阻拦,她已经拽着雪花出了屋。那一幕场景深深刺中了我:雪花扭过脸看我,那目光浸湿了我的心,有点痛。我想追上去,可是门口的警察拦住了我。

等到所长回来了,我才弄明白,小明夫妻是因为伪造了房证企图骗取更多的拆迁补偿款被刑事拘留的。

所长啊,我求你一定向大娘解释一下啊!

所长笑笑,答应了。但我还是心里不安,离开公安局后,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大娘家。屋门开着,却没有人。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来,看看手表,天快黑了,我就把iPad放到炕上走了。

六.

一年后,我恢复了工作,对于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分外珍惜,认真而勤恳。周末和假期,我要么窝在家里,要么全家人出去游玩。“阖家欢乐”这个惯常使用的祝福词组,我终于深刻理解了它的涵义。在经历了这许多的事情后,我想我成熟了许多,领悟了许多。

我就这样,每天都过着充实而愉快的日子。

某天夜里我突然梦到姥姥,转眼间姥姥就变成老妪了,雪花搀扶着她,衣衫褴褛沿街乞讨。我跑到她们跟前,老妪的双眼已经瞎了,一个劲地问你是谁,是不是那个狼心的南蛮子,雪花则是泪流满面,连说不是不是。

醒来,雪花那委屈而又失望的眼神重又浮现出来,我心如刀绞,那种心情不可名状,让我恨不得马上就回到东北那个小屯子里。妻子要陪我同去,我说,这次你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我带了一大堆海南的特产,心想老妪和雪花一定会喜欢的。

已是初春,北方的河流裹挟着残冰缓缓流淌着,树木长出嫩芽了,远望田野,则是一抹抹浅浅的绿色。南方的春天和冬天的界限并不分明,四季常绿,而北方则截然不同,从荒芜死寂到生机盎然,给人的是生命萌发全过程的体验感。天空高远,如水洗过一般,天际的朵朵白云,应该就是收工的抹布,然而那抹布也是那般洁净。我大口呼吸着清洌的空气,似乎听到了身体深处生命的元素蓬勃成长的声音。我想我就是历经了严寒和漫长的煎熬之后,在这浩**的春风中复活的。

打了一辆出租车,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小站,找到了那条两侧都是树墩的道路,但眼前却是另一番场景,正在建设中的一幢幢高楼,塔吊林立,工人们紧张地忙碌着。我左看右看,最终确定就是这里。在垃圾堆里,我看到一堵残墙,那上面正是那个大大的符号X。毫无疑问,老妪家的房子被拆了。

建筑工地的大门前面站着一个门卫模样的老人,我走过去打听。没想到他还真知道老妪,他说,我们是一个村的,还有点亲属。他的脸上显出无限同情与怜惜的神色,摇摇头说,唉,这一家人啊,儿子儿媳进了监狱,老妪急火攻心,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剩下一个孙女,不知道去哪了。唉,真是可怜啊,家破人亡啊!

那孩子能去哪呢?我紧迫地追问。

不知道啊,那闺女聪明,长得还俊,这社会这么乱,要是要个三长两短……白瞎了啊!

这孩子可能去什么地方呢?我的心提了起来。

恩,这个……他抬起头望着我,说,我听这孩子叨咕着,好像要去海南找一个叔叔,是你么?

是是是,一定是我,可是她没找我啊。我怎么能找到她呢?我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不好找,老者摇摇头说,真是可怜啊!那闺女知道你的手机号吗?

我竭力在头脑中搜寻,好像告诉过雪花又好像没告诉过。我懊悔当初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更为这么长时间没有主动联系雪花而深感愧疚。

回到出租车里,前往机场。风呼呼地吹着我的脸,泪水抑制不住流淌下来。司机要关窗,我摆了摆手。树木,田野,村庄都向后快速移去,不,这个比喻并不恰当,我仿佛居于圆心,周围的物体在飞速旋转着,恍惚间,我看到雪花扑闪着大眼睛旋转而来。

突然,手机响了,是一串乱乱的号码,这样的号码我向来是反感的,多是广告或是邪教组织,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一旦是雪花呢?像雪花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规规整整的号码呢?想想这一年来,曾经拒接了多少个这样的号码!真是悔恨啊!我忙不迭地接通,同时示意司机停车,耳朵紧紧贴着手机,里面却不说话,我能够听到紧张地喘息声。

雪花!我激动地喊道,是你吗,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