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诡夏
真是奇诡,立夏之后,气温骤降。网上有人调侃 “我已经不顾嘲笑,又把棉服翻出来穿上了,以免冻死在夏天”。专家表示,未来数日,如果预报的2℃实现,将有可能打破吉林6月历史同期最高气温的最低纪录,成为建国以来最冷的夏天。
与之相反,这次群众路线教育活动却是如火如荼,且不断升温。令不少干部惶惶不安,而毕吴仕不幸头一个中枪。他因渎职等罪名被检察机关立案,县委决定暂停其领导职务。应了那句话,墙倒众人推,不久,一股脑地冒出了数封针对他的举报信,让他更加被动。街谈巷议,众说纷纭,同情的人少,造谣、诋毁、谩骂、解恨者居多。原来那些哥们朋友,那些尊重自己的属下,也都渐渐疏远了。这让他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二十多年来,一切的努力和付出,到头来却是失败的。
他一时还不能适应目前的生活状态。仍是早早去单位,端坐到办公桌后面,敞开门,这是当领导十多年来的工作习惯。等待着干部进来汇报工作,或是群众来反映情况,提出意见。很快,走廊里有了响动,他挺直身子——繁忙的一天开始了。
但他们却越门而过,假装没有看到他,或是不慎与他的目光相接触,略带歉意地笑笑。偶有进来的,也是敷衍地问候几句便急匆匆离开。他摊开的记事本和那支铅笔,窘迫地卧在桌面上。温吞吞的阳光在不同的时段以不同的尖锐的斜角与他告别。他突然怀念起当初那些访民和他激烈争吵的场面,还有当工作中出现复杂问题时,属下们凝神静气地等待着他艰难抉择的时刻。
总算熬到下班时间,一名勤杂工面带微笑轻声问道,局长,可以进来收拾屋子吗,他才重又感到受人尊重的身份。以前,见勤杂工进屋,他是不会抬头正眼看的,但是现在他站起来,宽厚地笑着说,进来吧,我现在就走了,辛苦了!他拎起皮包刚走出门口,某种酸涩感就迅速占据心头,真没想到自己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天色忽而灰暗起来,很快就飘起大大的雪片。他忙返回办公室,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风衣,套在身上。屋内似乎清理完毕,但衣柜和墙面之间的夹空过大,应该往里移动。这勤杂工干活真马虎!下次要委婉地批评她。
走到外边,他开始抱怨天气。这还叫夏天么?怎么了这是!整个冬天都没有这样壮观的景象。夏日飞雪?他想到窦娥,有点同命相怜的感觉。是世界末日的某个征兆?他想到《圣经》的“启示录”,是对人类的预警还是对他老毕的预表呢?
专车早就交上去了,曾经整日不离左右的司机也不知哪去了。他一边下楼梯一边扫视着院里的停车场,正有车不断驶出。他相信一定会有一辆车车门大开,然后有人跳出来,恭敬地请他上车。然而一辆辆小车驶出大门,院子里空****的,而他只能缩着脖子走到马路边,瞄着路口,等待着出租车。他自我安慰说,天气不好,他们没有看见他。
就这样站在单位门口,他感觉十分尴尬。门卫室里正有一些复杂的目光探照过来,那名女工作人员小梅就在里面。她三十多岁了未婚,容貌娇好,看他的时候既敬仰又温柔。每次上下班,他都会不自觉地往门卫室内扫一眼。然而现在,他希望赶紧坐上车离开。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出租车,耳朵有点胀痛,但他不想用手去捂耳朵,作为他这个身份,不够端庄。但是就这样傻站着,似乎也不妥,他就掏出手机,贴在一只耳朵上,嘴一张一合假装在打电话。
终于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他如释重负地坐进去,把皮包放在怀里,双手用力压着耳朵,看着眼前快速摆动的雨刷器,那些烦心的事情就丝丝缕缕地在胸口升腾起来。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这道坎儿能不能跨过去?跨不过去怎么办?废了么?忽悠一下,大脑就进入了空白状态,只有嗡嗡嗡的持续的噪音,不知是车里面的热风机还是耳鸣。
车嘎的一声停下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看一眼外边,雪已经停了,他问道,你这是把我送到哪了?
我知道你要到哪?你又不说。司机抱怨着。
我不说到哪,你就瞎送吗?他质问道。
我问你你也不啃声,你还赖我?司机并不服气。
你什么时候问我了!他威严地逼视着司机。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我明明问的你!问了好几遍!司机上下打量着他。
你才有病!赶快把我送到地方!他提高了声调,命令道。
不送!现在下车!我也不要车钱!司机瞪起眼睛,故意露出手腕处的那处纹身,一副无赖表情,伸胳膊打开了毕吴仕这边的车门,喝道,下车!
竟然被人如此粗暴对待,他刚要发火,马上想到,自己毕竟不同以前了,算了吧!在这个小县城,他是名人,又有实权,遇到什么事情,自报名字,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尊重或是畏惧,可是现在他报出名字,司机就会更加嚣张,轻蔑地说,啊,你就是毕吴仕大人啊,中央有周大老虎,你呢,算什么?
你把我送到地方,钱我照付!他语气软了下来。
不伺候!司机态度坚决,眼里带着进一步的挑衅。
狼狈下车,他站在凛冽的风中等车。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只好边走边等。一个出租车司机都敢在自己面前装X,莫非是自己给人的印象就是落魄不堪?不是告诫自己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保持威仪吗?越想越烦躁愤恨。雪又下起来,且越来越大,让夜晚提前降临。幽暗的路灯颤巍巍亮起,似乎随时有熄灭的恐慌。走了四十多分钟,终于进了楼道,拎着皮包的手已经冻僵了。
进到家里,凉飕飕的,伸手摸了摸暖气,冰冰凉。他拨通了供热公司的电话,质问道,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供热?电话里的声音没好气地回答,供热期已经结束了你不知道吗!他质问道,遇到极寒天气不是应该恢复供热吗?不是下了文件吗?这个你别问我,你问我的老板!啪的一声对方挂断电话。他气愤地再拨,没人接听了。他在手机通讯录里翻到老板的号码,拨打过去,他想象着那客客气气的声音,就劝告自己千万不要过于生硬,毕竟大家都那么熟悉嘛。老板曾经找他办过事情,储存过他的号码,但是现在,没有接听。也许没听见吧,他又拨打了几次,仍是没有接听。
人还没走,茶就凉了么?不至于这么快吧?
站在阴冷幽暗的屋内,毕吴仕突然感到不可言喻的孤独。仿佛正独立于某处,周边不断地坍塌,立足之地越来越小,他不禁恐慌起来。拿起电话,拨通了女儿的号码,响了两声就通了,他一下子感到踏实了,仿佛看到女儿裹挟着南太平洋的暖流伸展着双手奔跑而来。
女儿是他的心肝,从小到大,每一个细节他都能清晰地回忆出来。离婚后,那一幕一幕时不时就呈现在眼前,总是让他心痛得流泪。他常常想,如果是一场梦就好了,梦醒了,他还在牵着女儿的手送她上学。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爸爸,愧对女儿,没有维护好能够给她呵护给她幸福的家。女儿很爱他,有时就会偷偷传递那边的情况。前一段时间,他从女儿那里得知,有一个Tom叔叔频繁到家里去,这让他的心口又添了一层堵。他不敢往后面想,一个有妻子和女儿的家,男主人却不是自己。他深知将无法面对。
他一边听着耳机里面的嘟嘟声,一边寻思着和女儿说哪些话题,当然不能和她说自己的事情了,那就问她学业吧,之后呢,问不问最近那个Tom的动态呢?女儿迷迷糊糊的声音传过来,很不高兴,爸,干什么啊这个时间打电话,明天我还有考试呢!他忙说了句睡吧睡吧就挂断了。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糊涂了呢?这个时间正是加拿大的夜晚,无端打扰了宝贝女儿的睡眠,影响考试怎么办?耳边再次响起妻子粗鲁而尖利的话,废物!这曾是妻子责骂他的口头禅。
真是废物!他自己也骂了一句。
吃了一碗方便面,他打开**的电热毯,钻进又冷又潮的被窝看电视。电视画面在眼前晃动,什么都没看进去,突然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眼球。全县动迁工作会议召开,各局领导一一在镜头前闪过。书记讲话说,动迁工作是个艰巨的任务,是考验领导干部政治觉悟和能力的重要标志......几个工作突出的干部上台接受表彰,他们都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他啪的一声关闭了电视,暗叹自己已经被政治边缘化了。气恼、愤懑、沮丧,那些烦心的事情,搅得他大脑一片混沌,之后,就陷入那种空茫的状态。
去了几次单位,终觉无聊,小梅的表情里多了些怜悯和惋惜,似乎一下子疏远了。他更多的时间只好呆在家里。还能去哪呢?
说是家,其实就他一个人,三年前离婚了,女儿和妻子一起出国定居。本来这个家好好的,妻子是个商人,可是由于他的执迷不悟的出轨,最终让妻子彻底失望。而最终,他也没有收获新的幸福,成了孤家寡人。那女人讹了他一大笔钱和别人结婚了,他只能干吃哑巴亏。他还记得妻子讥讽的话,废物!
也就是从此,命运似乎不知不觉地转折了,开始走下坡路。比如这场灾祸,不知怎么就发生了,也不知如何发展、结局,更不知何时结束。他叹口气,这是现在养成的习惯,常常就不自觉地叹气。只是几天以来,这叹气似乎牵连着肺腑,胸腔里面总有隐隐约约的痛感伴随着。一开始他也没在意,可是这个症状越来越明显,加之他常常晕晕乎乎的,大脑动辄出现“短路”状态,迫使他走进县医院。过去到县医院就诊,会有院长亲自陪着他,但现在他担心遇到熟人。接诊的医生姓吴,他不认识,但是吴医生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似乎含着某种笑意。检查的结果让他大吃一惊,吴医生说,肺部感染倒是不怕,但是初步诊断,你得了糖尿病啊。糖尿病,这个不死的癌症,他没有想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会降临在自己头上。能治好么,他明知故问。吴医生笑笑说,治不治好不都得治嘛。吴医生提醒他,注意低血糖时及时补充糖分,否则有生命危险。他没有按照医嘱去接受治疗,更不打算皮包里装着胰岛素,在众人面前撩开肚皮扎上一针。那简直不可想象。迷迷糊糊地到了家,他竟然忘记了是怎么回来的。
某天,单位一把手通知他到办公室,说纪委又接到一些举报,正在对他深入调查,让他好好配合。对于那几个问题,几年前就有人举报,他心里有底,能够确定自己没有问题。也许一把手觉得官腔打得太过,在毕吴仕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亲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十分诚恳地说道,吴仕啊,你性格倔强,但要审时度势。这些问题如果真的没有问题,你主动说清楚就行了!
人在危难之际,一句安慰的话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虽然他知道,自从自己被查,一把手立即向组织撇清了和他的关系,还煞有其事地把一些传闻汇报给县里领导,他因此很不满意,但是,一把手的刚才的表现,还是让他心里热乎起来。他的耳边回响着一把手的话,觉得领导还是对自己负责任的,他决心要认真配合组织的调查,争取得到从轻处理。
但是没几天检察院对他的态度让他的心重又坠入深深的潭底。
检察院的刘科长说,你别侥幸,即使在这个案子上你没有大问题,你敢保证你什么都是清白的!这话给他造成了沉重的心理压力,这个年代,有几个当官的敢说自己清白?刘科长还带人四处取证,甚至对一些望风扑影的线索都如获至宝,一一核查。刘科长说,老毕呀,我也不想深究你,可是你看你这人缘也太恶劣了,这么多举报,我能不管么?这话直接刺中他的自尊。
工作出现差错倒可以理解,现在变成了人品问题。这让毕吴仕一下子就矮了一截。他也听到了一些反馈。县城上下似乎对他嫉恶如仇,不把他搞倒就不会顺应民意。如此一来,县里的领导谁还敢对他有倾向性,形式越来越不利于毕吴仕了。身边仅有的那几个铁杆儿也悄悄远离了,只剩下老蒋了。
老蒋确属铁杆儿,他的每一步提拔都是毕吴仕用心设计的。当然,老蒋智慧和能力都具备,但是如今这个时代,谁和谁又有多大差距呢!他让老蒋先当业务骨干,后当副科长,最后科长。老蒋对他的忠诚是经过检验的,自己有大事小情,他都是鞍前马后的,所以他认为老蒋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他最信赖的人。他就对老蒋抱怨说,没想到人这么势利。老蒋说,局长啊,你放心,到啥时候我都和你站在一起。毕吴仕恨恨地说,我平时也没得罪那些人,没想到他们落井下石,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报复他们。这些人啊,真是不厚道!太坏了!老蒋说道,领导啊,这话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这个敏感关头,对你不利啊!会有人借题发挥的!
望着老蒋真诚的目光,他一下子想到一个词语,患难见真情。他反复思考,觉得这些年自己的人品还没坏到被群众恨恶的程度,是这个时代人们的异化心态所致。你强势优势,就会被众多的人仇视。如果检察院这关能过去,纪委那里的几个问题说清楚,自己或许还能东山再起。这个信念在他的心底开始萌发。寒流总归要过去的,夏天还是夏天。这样想着,他心里顿时洒满了阳光。
天气时阴时晴,气温有冷有热。这个夏天奇怪得很,也漫长得很。
某天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欣喜地接听。想想手机竟然成了摆设,有时候一周没有一个来电。他曾经讨厌一个接一个的电话,甚至为了躲掉对某个尖锐问题的表态而关掉电话,而现在,他盼望着有电话打来。同事的、朋友的、下属的、领导的都好;妻子和女儿的更好。然而这个人却是老家的舅舅。
舅舅说去单位没有找到你。有事儿么,他问。舅舅说,邻居老张有事求你。他说,算了,别揽那么多没用的麻烦。舅舅说,乡里乡亲的,都知道你是局长,说你是家乡的荣耀呢!你怎么能不管?他沉吟了一下说,我出国了,等我回来的吧。舅舅说好。他的脑海中很快就浮出家乡的样子和那些乡亲。
焦灼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进到一把手办公室,县委副书记和纪委副书记在坐,熟络地和他打着招呼,还称呼着他的职务,这让他很受用。一把手似乎格外亲近,还调笑说,毕局长呀,你的棉服够时尚的!打扮那么帅,是要相亲吧!领导们不急于谈工作,闲唠家常和不正常的天气,气氛轻松愉快。
他暗想,一定是好消息!一把手需要他这样的副手来支持工作,县里也需要务实能干的干部。他甚至想象着,自己重新走上工作岗位后那些势力小人的躲闪的或是谄媚的目光。他放松起来,顺着他们的话题,开心地打着哈哈。
但很快,他们就收敛了笑容,县委副书记说,老毕呀,你是个有能力的人,这次的事情……毕吴仕急忙插话说,这次的事情其实呢,我还是有责任的,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处分!他是个在官场混了十几年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承认过错是一种政治智慧。三个领导对视一下,副书记接着说,检察院做出不起诉决定了!
虽然他猜到一定是好消息,但是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抑制不住激动,他站起来,连说,感谢司法机关,感谢党组织,感谢领导!
纪委副书记示意他坐下,盯着他的脸,语调轻缓地说道,纪律方面的处理,还没有正式研究,但是根据目前的状况,你的职务恐怕……一块乌云遮住了室内,温度骤降。
什么?毕吴仕霍地站起来盯着纪委副书记,又把目光移到一把手的脸上,一把手忙垂下目光,他又移到县委副书记的脸上。县委副书记毕竟是大官,并不慌张,反而笃定地看着他,惋惜地说,老毕呀,群众基础很重要,作为我们的组织,不能不考虑民意啊!但是,最终的决定需要常委会议决定,今天我们的想法就是让你端正态度……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大声问道,我态度怎么不端正了?你们说说看!一把手见势,也变了脸色,讥讽地笑笑,说道,老毕呀,你太自信了,你没说过“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报复他们”的话么。这话在群众中反响极坏,引起众怒了。
我没有说过!他辩解,但是语调却是虚虚的,因为他确实说过这样的话,甚至是原话,但是,他只和老蒋说过啊!老蒋?他眼前闪过他的诚恳的目光,难道是老蒋?怎么可能?可不是他还有谁?
不过,关于那些群众反映的问题,你仍可以作出辩解,组织上会认真对待的。县委副书记最后宽慰地说道。
辩解还有用么?看来如何处理已成定局了。毕吴仕大脑一片混沌,再次陷入空茫的状态。两脚不受控制地走出来,思绪如同疯了的野草一样迅速蔓延。难道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废了?那么,未来呢?他头脑中闪过一个个片段,妻子,女儿,舅舅,老蒋,出租车司机,小梅,吴医生,刘科长……忽而某一念头,闪电般骤然撕裂空茫,尖锐的酸涩的感觉一掠而过。他为此吓了一跳,感到惊诧——逃离现实,是最好的选择?
回到办公室,关上门,还没坐到办公桌里面,毕吴仕就拨打了妻子的电话,手机里面储存着几个重要号码,妻子是第一位。但是,刚响了一声,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又急忙挂断,紧接着拨打了第二位号码——女儿的电话,拨打的提示音持续着,直到自然挂断。
当人处于某种极端情绪时,会迫切需要和至亲的人分享或分担。这样一股冲动是不经过思考的。对于妻子他是有些顾虑的,毕竟离异了。可是他还是时时想念她,时时回忆起一家人那些艰苦而快乐的时光,他已经回心转意,但是妻子的态度极为决绝。他因此变得脆弱而敏锐,如同被剥掉了皮的柔嫩的内核,稍稍触碰,就会瑟缩起来。现在他悔恨自己不该打扰她们。
真是糊涂了!废物!
各种说不清楚的悲怆一时奔涌,他再也抑制不住,急忙锁上门,捂着嘴巴回到座位上抽泣起来。泪水洇湿了胳膊肘下面的一叠材料,这些材料足可以证明他的清白。清白有用么?他笑了一声,忽而疯了一般,抓起那叠材料揉搓着,奋力扔向衣柜的夹空里面。
外边的天空一团昏黄,似乎又要下雪。一辆辆车子鸣着喇叭在他身边掠过,喷着长长的尾气,后面是扬起的雪尘。这样的天想打车是不容易的,他也没打算打车,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路面如同泥浆,鞋和裤腿上满是泥点儿。一辆摩托车贴身呼啸而过,脸上就密集地落上了又凉又粘的东西,他摸一把,是泥。你他妈的,什么素质?他骂道,望着远去的挤坐着三个人的摩托车,他真想追上去教训他们一顿,或者记下牌号,交给交警队长。
这时,手机里传来信息提示音,他不由一阵温热,一定是妻子或是女儿。果不其然,是妻子。妻子短信很短,这样写道:不管你正经历怎样的事情,都是你自己的事情,相信你能处理好。女儿还小,不要干扰她。轻启的心窗猛然袭进来一股风雪,他嘎然停在原地,似乎冻僵了。好久,他才迈动步伐。
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大脑变得一片空白,如同远处的苍茫。那个念头再次闪现,而这一次持久而耀眼,并剑一般直插心窍。他觉得整个人被撼动了,晃了一晃。他突然想起那部外国电影《盗梦空间》,自己是不是就是在梦境中呢?如果自己在虚拟世界里死掉了,是不是就能回到现实了?那么,会回到现实的那个时间点呢?婚变前的任何时间点都可以,他一定会好好把握和珍惜眼前的一切的。
一阵风卷起雪粉向他袭来,他恢复了意识,才发现自己置身于白茫茫的雪野之中,已经远离了城市。依稀可见远处的楼群,向广袤大地延伸出一片低矮的棚户区。
怎么走出这么远?怎么走回去?
他又冷又饿又累,两腿发软,身体似乎承受不住思绪的压力而摇晃着。看了又看,也看不到一辆出租车。他想到几个人的电话号码,但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敢确定会不会有人过来把他载回去。他艰难地走着,身后留下长长的脚印,很深的脚窝,他想,这脚窝不会维持多久,很快就会被风雪淹没,正如他失败的人生。这样的大起大落还不如平淡的生活,一家人平安幸福该多好啊!他不由得又叹口长气,很快就吸入一股寒气,猛然间连打了几个喷嚏。
眼前是一处民房,墙上有一个大大的红叉,房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看那样子,真担心会把房盖压塌。房子前面搭立着一个简易的棚子,里面一个又高又大的铁炉子,炉膛里通红通红。他顿时就感到一股暖意在牵动着他的脚步。走近,他发现,相比于火红的颜色和温度,那炉子上面摆放的那些香喷喷的红薯更加诱人。他不停地砸吧着嘴巴,舌尖反复舔过干裂的嘴唇。他忽然想起吴医生的话,自己必须马上补充糖分。
应该是一家三口,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书,不知为什么,他们全家象冰雕雪塑一般,一起凝望着他走近。但他无心理会,伸手在炉膛口烤手,目光在烤好的红薯中间游移。烤熟的红薯呈酱紫色,裂口处流淌出粘稠的**,一看就含糖极高,这红薯吃到嘴里必是又甜又香。他的嘴唇蠕动着,涎水流到嘴边,他又抿了回去。此时忽然产生了飘忽感,似乎生命已经变得单薄如纸,只需一股轻风,就会飘散。他再次意识到必须迅速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本能地伸手去抓红薯,但很快就缩了回来,他告诫自己不能这样失掉身份。伸手到裤兜里,捏弄着,判断着里面的钱数是否够买一个红薯。另一只手拎着的皮包,里面是空的,不过他必须随身携带,那是他地位的象征。不瞒说,随着职务被停,他出现了经济危机。当然这是相对的,因为他以前花钱花惯了,毕竟会有点灰色收入。而现在情况则不同了,需要动用工资,而他偏又舍不得破坏工资存折的完整。他想出国去看望妻子和女儿,每一次的开销都不小,还想给女儿储存一点钱。以前的饭局排得满满,可现在需要他自己来解决吃饭问题,这还得花钱嘛!日子确实越来越窘迫了。可是,不吃东西,他还能走回家么?前方路途漫漫,他非常清楚,五步之内就会瘫倒在地,也可能就此了断一切。了断一切并不可怕,但这样地饥饿感是无法承受的。了断一切之前,吃一个红薯还算奢侈吗?
不过,裤兜里的钱似乎真的不够,那怎么办?那里面没有太小的,个头都差不多。买一半行不行呢?他犹豫着。他后悔没有随身带钱。
哪有吃一半的?男人说话了。男人的棉帽严严地包裹着脑袋,只能看见两只眼睛,不过就这两只眼睛,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
毕吴仕苦笑了一下,暗想,确实没有把红薯分成两截出售的。要不就把手机抵押在这里?三星手机总得值几千块吧。或者银行卡?
来,这个大,好吃,你来这个!男人挑出了一个递给他,冒着热气。
我,我……他嚅嗫着,鼻腔吸进的味道以及手里的沉甸的温软的感觉,瞬间涌到心底,他感觉自己忽悠了一下。
我的大恩人啊,你就吃吧!客气啥!男人把红薯往他手里一塞。又一阵温热。
他一惊,猛抬头看这男人,五十多岁,农民打扮,胡子拉碴。不认识你啊!
可是我认识你啊!毕局长!
你认识我?他仔细端详着男人的脸,男人把帽子扯了扯,让整个脸露出来,还浮上了一层谦恭的笑容。可是很陌生。他又扫视一下女人,女人极像西藏妇女,高原红的脸蛋和满是皱褶的脸,是那种在布达拉宫朝拜的神情。
毕局长啊,您是好人,净做好事了,所以记不住了,我叫朱倪利,三年前你帮过我啊。
是么?朱倪利?他在头脑中竭力搜寻,却没有任何痕迹。
毕局长啊,朱倪利把小男孩拽到他眼前,小男孩把手含在嘴里,另一只手还拿着书,怯怯地看着他,讪笑着。你看,这就是我儿子,他叫朱申迹。当年,他不到两岁就被拐卖了,多亏你带着公安局和民政局的人,从千里之外把他救了回来。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啊!快,申迹,给恩人大伯磕头!
话音未落,那女人就上前按着小男孩的头跪在雪地上,毕吴仕慌忙阻拦,头脑中终于想起确有这么一桩事。那年全县统一部署打拐行动,他被县里任命为第一工作组的副组长。想想还真是有点后怕,他们冒着危险,硬是从山沟沟里全村人的包围中把孩子解救出来了。如果不是自己高度负责,果断指挥,肯定不会成功。不过他对婴孩和父母,一点印象都没有。看一眼憨笑的女人和呆呆的孩子,如同瘫软的气柱被一点点注入了饱胀的气体,某种力量在身体里攀升。毕吴仕不自觉地直了直腰杆。
此时,雪停了,天晴朗了,他感到温热起来。
孩子都这么大了?毕吴仕吃了一口红薯,望了小男孩一眼。也许是说话分散了精力,他口大了一点,烫了嗓子,不过他还是咽了下去,如同一股岩浆流到胃底。
是啊,他都十岁了。时间一晃啊!毕局长啊,孩子回来了,我们就有了奔头,那些年,找孩子欠下一堆债务,得还。还要攒钱供孩子上学。实话说,日子过得挺艰难的,有时候就觉得没了活路,但是我们横下一条心,不管怎样,拼死拼活地干,也一定要让孩子考上大学,报效国家和政府。我们两口子常年在外地打工,孩子由父母照看。冬天闲了,就烤红薯卖。嗯,总的收入还行。
嘴里的咀嚼慢了下来,毕吴仕的目光直了,陷入沉思之中。过了一会儿,他郑重地点了点头。老朱是个话唠,唾沫星子在嘴巴周围堆成了霜花。
对了,毕局长,你看这些房子,就是我们家,有五百多米,够大吧?政府搞动迁,不少人发了大财。有人怂恿我借机讹诈,政府也担心我成为大钉子户。但我能那么做吗?政府对我一家有恩啊!毕局长,我已经签好了拆迁协议,政府随时来拆。毕局长你这样的好官对我们的恩情,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忘啊!
不知是泪花还是霜花,男人的眼睛里晶莹闪烁。毕吴仕扫视了一下这个四合院,有主房有偏房,还有牲口房,确实很大。他头脑中很快闪过那个电视镜头。如此说来,那次动迁工作会议,该表彰我老毕呀!
已经吃完了那个大红薯,额头渗出了一层热汗。他尽量吃得文雅些,但还是噎了两次。在不断地劝说中,他又吃了一个红薯。这时,他才觉得脚上有了根基。他再次直了直身子,仿佛高了许多。
对了,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还是一个人?老朱面露疑云。
我随便走走,车子一会就来接我了。他支吾道。
哦哦,城里人喜欢看野外的雪景是吧,总有一拨一拨人到这边玩雪呢。那,您进屋坐儿会吧?屋里暖和。
看一眼天上明晃晃的太阳,毕吴仕说不麻烦了,与其说是他不想继续打扰他们,不如说他担心接下去的话题。一坐到屋里,话题自然就更多了。比如,老朱问,毕局长,您现在工作忙么,您是不是提升局长了,老婆孩子好吧。他一定会尴尬的。
见他要离开,老朱急忙从炉子里挑出几个大红薯,找来一个大塑料袋装好,又套上一层塑料袋,扎紧,塞给他。毕局长,你别嫌弃,这些您拿回家给夫人和孩子吃吧!
他想推辞,但是女人伸过手,也加了一把力气,恳切地说,拿着吧。其实他也是半推半就。他想到,老婆和女儿肯定会喜欢的。他要给他们留着,也许某一天,或者这几天,他们就回来了。
拎着热乎乎的口袋往城里走,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自信而沉稳。回头看,艳阳之下,白雪之上,低矮的农舍前面,炉膛里面红彤彤的。那一家三口还在向他挥手。
作为一名共产党的干部,做过有益于老百姓的好事,有百姓还纪念着他的好处,因他而感恩党和政府,怎么能说他没有群众基础呢!怎么能就此就否定他的一切呢!而他自己,怎么能就此灰心,就此放弃呢!这样想着,毕吴仕的步伐变得稳健而有力,身后是长长的深深地脚窝。路就是这样走出来的,他想。恍惚间,他就有了开拓者的豪情。
他决定了,明天先去县委。该澄清的澄清,该说明的说明。即使达不到理想状态,也要努力。跌倒了,可以再爬起来走路。因为,他不是一个废物,他还可以东山再起,他也一定能找回曾经的幸福。之后去医院好好做一个检查,也许是误诊。即使真得了糖尿病,也没什么,不就是天天打胰岛素吗嘛。但现在他担心的是,那些对他有力的材料,他一气之下扔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那个马虎的勤杂工最好别当垃圾给收拾了。
此时头顶上的太阳灼热,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空气清新,树上皱缩的嫩叶舒展开来。夏天终于回来了,毕吴仕长叹了一口气。
两个月后,应该是秋天了,但却一点不像秋天。高温多雨,草木没有凋落的状态,反倒非常繁茂。网上又说,这个夏天延期了。毕吴仕得知让他官复原职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去郊外看望老朱。然而眼前一片废墟。他担心记错了路,抛下车子,自己硬是循着当初的路线又找了一遍,还是这一片废墟。
这么快就拆迁了?他后悔没有记下老朱的手机号。他打电话问拆迁办,回答说没有朱倪利这个拆迁户。毕吴仕说,你再好好查查。过了一会,来信说,仔细查了,没这个人。毕吴仕又给当年打拐行动组的一名干部打电话,他当年负责人员登记的,但是他非常肯定地告诉毕吴仕,没有姓朱的婴孩。
怎么回事啊?好诡异!难道是在梦里?他大脑一片混沌,之后,就又陷入那种空茫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