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荒村
赵 欣
灰暗的天幕低垂。
枯树,残破的房屋,一个沉寂的村庄…..
真是奇怪,连续一段时间做同样的梦。情节已经模糊了,但是我能确定,那是一个陌生的村庄,老父亲却身在其中。给家里打了几个电话,老父亲一切安好,但我还是无法平抑隐约的不安,道不明的惶惑丝丝缕缕地在心头缠绕着。我恨不得马上回到父母身边。
终于盼到休假了,我决定回哈尔滨老家住一段时间。中间到长春停留一下,答应老同学阿白了,去看看他。他是我大学同学中的死党,也有几年不见了。如果过门不入,就会成为他在同学聚会时攻击我的把柄。
阿白在经济开发区做副主任,主管征地拆迁工作,表现突出,据说就要提拔了。不巧的是,春天一到,征地开始,正是阿白最紧张的时候。见他忙得不可开交,住了一天后,我就要告辞。可是阿白叮嘱我千万别走,晚上几个同学要聚,已经约好了。
见我犹豫,他说,老同学啊,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要是这样走了,我心何安啊!再说,你是京官儿,长松市长还要隆重地拜会你呢。今天有一个突发现场,一群村民妨碍征地,我组织干警去处理。我的大领导啊,我们基层干部,难啊!你留下不走,算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好吧!拱手抱拳,匆匆而去。
不久,老父亲打来电话,问我到哪了,我的眼前闪现老人家那沧桑而期待的神情。父母年纪大了,最近身体都不好,我十分惦记。心生迫切,我决定悄悄溜走。客走主人安嘛!二百多公里的路程,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这是一辆红色的捷达出租车,司机是一位老师傅,姓吴,瘦小,满脸皱纹,应该有六十多岁,说话和和气气,我们很快讲好了车费,老师傅前后检查一下车胎,用脚蹬蹬,说了句老弟扎好安全带,我们就驶上了102国道,归途就这样开始了。
国道拓宽了,两侧建起了很多厂房,还有很多在建工程,塔吊林立。大牌子写着某某工业集中区或是某某产业园区。我以为还在市区呢,老师傅说,这里属于农村了,如今的经济项目都建在农村,地价便宜,当地还有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所以,你看,这沿线很少看到田地和村屯了。老师傅说的不错,我看到两侧不少还是全国有名的大企业,还看到一所大学。
经济发展真快啊!我赞叹道。
老师傅侧脸看我一眼,深深地叹口气说,发展是发展了,可是后患很多啊。
后患?
是啊!你说,这么多的好耕地,都被征用来建厂,农民怎么办。
农民不是有补偿么?
补偿?那么一点补偿到了手,坐吃山空,以后怎么办。老师傅眉头紧蹙,缓缓地说,不少农民不知道怎样理财,你说,是不是增加了社会的隐患?
这倒真是个问题。
可不是。我的外甥去年得了一百多万补偿款,在屯子里和人玩赌博机,三个月就输光了,四处躲债,老婆孩子连吃饭都费劲了。
啊!这样吗?我扶扶跌下的眼镜。
还不少呢!本地有一个种瓜大户,外号“瓜王”,得到补偿款二百多万元,两口子不种香瓜了没事儿干,就去炒股,赔光了之后又去广西南宁搞传销,明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又回来骗亲骗友,骗了不少钱,后来也是两手空空,没脸回来,最后双双上吊了。
竟有这样的事情!我把眼镜摘下来,擦擦,戴上,盯着老师傅。他脸上的皱纹向前聚集,像个核桃,神情专注。
手机响了,我接听,是长春的同学阿黄。之后一个接一个,阿丽,大王,小刘,老郭等等责怪我不应该不见他们就离开,揶揄说我是京官儿,架子大了,瞧不起同学了。这一聊就是聊个没完,我的手机热热的,滴滴一个劲儿地报警,提示电量不足。
此时,天色渐暗,我想再有一个多小时就到哈尔滨了。老师傅的车子开得很稳,他说,这条路限速,不能着急。我说不急,安全第一。他很健谈,知道的多,也有观点,我很喜欢和他聊天。坐机关久了,听他讲述民意社情,觉得很新鲜,也有一些情况,非常重要,需要我认真对待。我遂从背包里掏出笔和本,边问边记。
老师傅打量我几眼,问,记者?
我摇摇头,笑笑,说记着玩的。
风挡玻璃上稀疏地落了几滴雨点,很快越来越密集,车顶上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
望望天空,灰濛濛的,我说,下雨了。
哎呀,天气预报说有中到大雨呢。老师傅话音未落,车子猛地怂了一下,就熄火了。老师傅重新启动,没有反应。
没油了吧,我问。
不是,油是满的。
老师傅下车,掀开机盖,查看了半天,上车时浑身都淋湿了。
他说,出了一点故障,可是没带工具,平时在市里,随时就能维修,没准备跑长途。
我说,拦车求助吧。他说,这102国道上的车辆不会给你停下的,谁知道你要干啥。
公路上一辆辆车辆疾驰而过,溅起的雨水一阵阵喷到我们的车上。我放弃了拦车求助的努力,退回车内。
老师傅伸长脖子望着前方,说,瞧,那有一个村子,能借到一把扳手就行,老弟你稍等一下吧,我很快回来。
我说,雨停了再去吧。
他望望天空,说,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老师傅在后备箱里翻动一会儿,找到一个塑料袋,一个手电筒,一本书。他把塑料袋罩在头上,手电筒和书扔给我,就快步走远。我喊了一声,他没有听见。透过雨帘,我看到前方的村子裹在模模糊糊的暗影中,老师傅踉跄地走着,越来越小,须臾间,身影就被暗影吞噬进去了。我心头突然颤了一下。
半个时辰过去了,老师傅没有回来,我实在无聊,就翻看那本书,是玄幻惊悚故事,老师傅真是个有心人,怕我无聊。看了一篇,说的是某公猝死,半夜尸变。看了一半就看不清楚了,把书放回,玩起了手机游戏,游戏打完了,老师傅还没回来,我就后悔没有问他的手机号码。
怎么这么长时间呢,是不是在老乡家吃饭了?
我又玩起游戏,手机嘀嘀嘀报警的节奏加快,很快屏幕一下子就黑了,我就把另一块电池换上,可是却打不开,我这才想起,这块电池忘记了充电。
周围黑漆漆的,雨小了,淅淅沥沥。公路上突然寂静下来,没有一辆车经过。
手机没电了,就和外界失去了联系,我忽然间感到孤独无助,似乎被抛弃在荒凉陌生的外星空里了。老师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难道自己就要在这公路上呆下去么?肚子里咕咕叫着,饥饿感涌了上来。不如也去村子里吧,到超市里买点吃的也好。后座上正好有一件旧风衣,我披在头上。打开手电筒,光线暗淡,忽然又熄灭了,我用力拍了拍,又亮了。我有点懊恼,车子坏了,手机没电了,备用电池没电,手电筒也不好使,怎么这么倒霉?
下了公路,村路泥泞,可惜了我的一双新皮鞋。村子怪怪的,好像走进无声电影里,看不见人,听不到狗叫,更看不到一点光亮。村子仿佛经历了一场地震,到处是残垣断壁。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完整的二层楼房,房门却用粗铁链拴着,锈迹斑斑,应该是好久没有人住了。往窗户里看,里面黑洞洞的,突然,一双蓝火一样的眼睛一闪而逝,我猜想那一定是一只猫。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暗,我忽然有种被包围的恐惧感。我的脚在泥中跋涉的声音让我总是觉得背后有人跟随。我后悔不该看那篇恐怖故事。
再往前走,我看到了一口老井,一条绳子垂进去,看样子还能够使用。我就想,这可是够原始的了,不是都使用自来水了么。我照射了一下,井绳似乎晃了晃,我的头皮瞬间麻了一下,定睛细看,却是静静不动。
这老师傅去了哪里呢?村民都去了哪呢?这里发生了什么呢?驻足四望,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丁点的光亮,心头一喜,疾步奔过去。
栅栏围起的小院,一点如豆的火光摇曳着,那里似乎放置着一个黑乎乎的柜体,我照射过去,顿时毛骨悚然!
一顶简易塑料布篷,里面是一具朱红棺材,上面画满了图画,应该是民间常说的二十四孝图。棺材头高尾低,一盏油灯就搁置在头部位置的侧面,厚厚的棺盖探出的部分遮着,雨淋不着。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莫非自己是在幻觉中?可是顺着塑料袋滑落到脸上的冰冷的雨滴,提示我这是真真切切的。
难道小说中的恐怖场面让我真实地经历了么?我脑子里还迅速闪过两部惊悚电影的名字:《荒村客栈》、《荒村公寓》!
荒村!
棺材!
死尸!
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的声音,离嗓子越来越近,呼吸开始紊乱,手心里汗津津的。
房子很大,足有六间,约二百多平米。门扇敞开着。我向里面照了照,什么都没看见,其实是没敢细看,只是胡乱扫了一眼,我感觉到那里潜伏着某种莫名的凶险。想转身离开,两脚却不听使唤,像钉在地上,就更加恐慌,浑身的毛发都立了起来,小腹骤然产生尿意,我急忙绷紧**括约肌。
猛然间一声喝问,谁?!
手电筒“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我的大脑出现瞬间的短路状态,等缓过神来,我慌忙拾起手电筒,紧紧握着,似乎握着武器,射向门口。
几个黑影奔了出来,手里握着棍子之类的东西,气势汹汹。我急忙把手电筒的光从他们的脸上移开,倒是松了口气,因为那是实实在在的人。
是人就好。我擦了一把脸上的水。
你是干什么的?说!那几人警惕而愤怒,做出围殴的架势。
我结结巴巴地说明了自己的来历,他们上下观察我之后,脸上的敌意才慢慢消退。我想是我的文弱相貌和深度眼镜帮助了我,不由暗暗庆幸。读大学时,身材高大的阿白总是嘲笑我的书生气,自己也确曾自卑过呢。可是现在换成阿白,不挨揍才怪。
一个年龄稍长,脖子上戴着土黄金项链的中年人说,这村子里早就没有人住了,你那老师傅去哪借工具呀。说话间,雨大了起来,我双手交叉着抱紧肩膀,可还是瑟瑟发抖。他看我一眼,温和地说,进屋吧。我望望天,又望望棺材,忐忑不安地跟在他们后面,在门口止步,探头向里面张望。
他们进屋,鼓捣着什么,我听到两声引擎之类的声音,不一会,就响起了机器的隆隆声,满院的灯光霎时亮了起来。我这才看清,屋子里有一台发电机,还有一个大冰柜。
来吧,进屋吧,没什么可怕的!我以为你是政府派来的狗腿子呢!那人招呼我。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只有大着胆子进去了。屋内很讲究,如同城市家庭,装修精致,家电家具一应俱全,远超小康生活。
二弟,三弟,你俩回屋睡觉吧!那人对另两个人说,我再坚持一会儿吧。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揉着眼睛,不满地看我一眼,问道,爸爸,政府的人又来捣乱了吗。不是,是过路的,你快去睡觉吧,明早还要上学呢。那人轻轻拍拍孩子的头说。
我僵硬地摘下眼镜,用手抹抹,再戴上。但还是看不清,又摘下,抹抹,再戴上。见我惶惑不安的样子,他示意我坐到土炕上,扔过来一条毛巾,说,擦擦脸吧。接着掏出烟盒,看着我,我摇摇头,他就自己点燃了一支,烟雾袅袅升腾中,他向我讲述了事件的经过。
他说,我家姓吴,我叫吴有,父亲是老革命,土改时期当过县里干部。我们哥们三人,二弟教书,是优秀教师;三弟种地,是产粮大户,受过表扬;我在村里开办一家禽类屠宰厂,也算富人了,合法经营,按章纳税。一大家子十多口人,老少同堂,和和睦睦,政府给我们授予过“文明家庭”称号,还上过电视。
吴有的脸上有了亮光,很快又黯淡了。他轻轻掸掸烟灰。可是……他的语气开始转折。
去年秋天,广州一家大型化工企业相中了村子这块地,政府就动员村民签订搬迁安置协议,说是在10公里之外的地方集中建了一座农民回迁区,高楼大厦,保安物业,享受城市生活,比这泥草房要好。可是,先期搬迁的村民搬到那里之后,才发现水电暖气都没有,楼房的质量低劣,用手一掰,就能掰掉一块砖头。这不是唬弄老百姓么?再说,补偿标准那么低,老百姓没了土地,就靠那点补偿款,能干什么呢?
我扶扶眼镜,望着吴有。
可是,政府根本就不考虑这些,组织上百警察,多次强行驱赶我们,还把十多个人抓进了监狱。我父亲耿直,就和他们评理,说这绝不是我党的工作作风。他们根本就听不进去,说这是大局,谁不服从也不行。我父亲不服气,就挡在挖掘机前面,不让施工。谁能相信,挖掘机竟然开动起来,活活将老人家埋在里面,等我们把人弄出来已经没气了。
光天化日,公然杀人啊!吴有悲愤地说道,夹着烟的手抖了起来。而我差点跌落了眼镜,惊诧得说不出话。
事后,政府封锁消息,逼着我们火化,我们坚决不同意,要求惩治凶手,合理补偿。政府给教育局施加压力,教育局就给我当教师的二弟施加压力,说做不通家里工作就开除公职,我弟弟一气之下就辞职了。我们发誓要讨个公道,要把父亲的尸体抬到市政府,省政府,直到北京天安门广场。为了保存尸体,我们买了一个大冰柜,每天要把尸体放到冰柜里降温,再抬进棺材。老人死了也要这样折腾,真是作孽啊!
他抹了一把眼睛,我看到他的眼角湿了。
政府给村里断电了,我们就买了一台发电机和电瓶;政府断了自来水,我们就启用了那口老井;政府还组织人来偷尸体,都被我们赶走了,这不,我们轮流在这看守着。
我这才明白他们见我时为什么那个态度。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情。怎么会这样?
这还有假吗?事实就摆在那里。他说着望一眼窗外,低头猛吸一口烟,烟头骤然红了一下。
我的目光也随着望向窗外,棺材前那盏灯火突然跳动两下,我心里一惊,忙移开目光,落在那个大冰柜上,里面空空的,没想到冰柜还有这样的用途。
这年头,老百姓苦啊!他又换了一只烟,点燃。人间有奇冤啊!叹息声在屋子里回**着。
雨忽然间急了起来,吴有说了一声不好,猛地窜到了屋外,蹲到棺材前调整着那盏灯,灯光中他的身影霍霍抖动着。
回来时他撸一把湿漉漉的头发,说,这长明灯不能灭啊,这是给老父亲照亮用的。阳间惨死,阴间看不到路岂不是更惨了吗。
事情处理有进展吗?我问。
就是让我们等。唉,托你呗!政府要是不解决,我们哥几个豁出去了,大不了陪老爹一起走。
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得刚毅起来,两行浊泪悄然流淌下来。
我的心震撼了,忿然道,这种做法偏离了我党的群众路线,是极端错误的。这样骇人听闻的惨案,地方政府不给解决,算什么人民政府!说着,我掏出了笔和本,边问边记。记完了,我才注意到吴有定定的目光。
他端详着我,问道,看这位老弟不像一般人,请问是做什么的?
我没敢说我的身份,我深深感到,在这里,官民之间,存在着非常激化的矛盾。我不想在这个不可思议的雨夜生出无谓的麻烦来。
我是在外打工的,太气愤了!我岔开话题说,那个老师傅去了哪里了呢。
也许是去邻村了吧。这样吧,都半夜了,你就在这睡吧。
我望望窗外的大雨,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们农村家,就这个条件了,将就一下吧。说完,他给我找来被褥。睡吧,我要关闭发电机了,得节省电量。这时,他的一个兄弟走过来,披着大棉衣,外面罩着雨衣,手里握着木棒。
大哥,你睡吧,我值班。
三弟呀,这么大雨,不会有啥事,大家都睡吧。
脱下湿漉漉的衣服,放到一边,躺下,我裹紧被子。吴有见了,又给我盖上一层被子,我一下子就感觉温暖起来。很快,眼前一片黑暗,而我却睡意全无。
我在想,农民弟兄是多么淳朴善良啊!他们是社会的最底层,是弱势群体,面对公权力的侵害,又会有什么力量和方法来有效保护自己呢?
雨哗哗的声音,水流的声音,还有旁边粗重的鼾声,让我的心情愈发沉重起来。我决定要在《内参》上写个报告。必须高度重视起来!这样的问题虽是个例,可是性质严重,影响恶劣,不可小觑啊!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冷风裹挟着雨丝吹进来,我打了一个激灵。一个瘦小的老翁走近我,哀声说,当官儿的,为我们百姓做主啊!乍看我以为是老父亲,忙起身,正要喊,又不像老父亲。老翁头发上还粘着土渣,满面褶皱,像收缩的枣核。衣衫褴褛,两只手就像干枯的树枝,向我伸展着。我正要开口,老翁倏然消失,我追到门外,看到老翁倒退着走远,凄然道:活着没有地方住,死了也不知去什么地方啊!忽然间,眼前多了一大帮人,无助地飘来**去…..
我一惊,醒来,天光大亮。我的衣服都整齐地晾在屋里的衣架上。
吴有在外屋喊道,小兄弟,吃饭吧!一张大大的圆形餐桌,可以围坐十多个人。上面放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一碟咸菜。
他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勉强吃吧,再没别的了。
你们呢?我问。
你吃你的,我们一会儿再吃。
是小米粥,平时很少吃到,滑腻而略甜,咸菜也十分爽口,我吃得很香,吃了三碗粥,这才想起昨晚被吓得丧失了食欲。我想象着这一大家子人团团圆圆吃饭的情景,该是多么温馨而幸福啊。
我要告辞了,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吴有,我说,如果问题得不到解决,你给我打电话吧!但是,千万不要蛮干,要相信党和政府。
他凝视着我的脸,似乎在我的脸上寻找着希望。之后他说道,我相信,习总书记和中央知道了下面的真相,必会为老百姓伸冤的。
雨后的早晨的空气十分清新,远处传来建筑工地打桩的声音,节奏迟缓而沉重。院子里是水泥地面,刚刚冲刷过,很干净。棺材就在院子中央,帐篷已经撤掉,朱红色的油漆在阳光下异常醒目,那盏灯火还在燃烧着。院子的一角,是一些随葬品,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纸扎的楼房,二层,有窗有门,还有个小院。我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离开院子,经过棺材时,我这才看到死者的照片,我不禁大惊,死者枯瘦,满面皱纹,像收缩的枣核。竟然和我昨夜梦到的老翁一模一样,而且,此刻,似乎对我笑着!
我的脊背顿时泛起一股寒气,急收回目光。
吴有送我,路过一处坍塌的房舍,他指点说,你看,这就是我的屠宰场,那里是车间,那里是办公室。到了村口,他指向远处,说,连祖坟都他妈的没了。我望过去,那里是一处坡地,长长的铁皮围栏,高高的土堆旁,有几辆铲车正在作业。
和吴有告辞,走出很远,我恍然意识到,这里似乎非常熟悉,是不是就是我梦到的荒村呢?我看到吴有还站在那里向我挥手,在苍天大地之间,他是那么渺小。走出村子,远远地我看到了公路上那辆红色的出租车,喷着浓浓的尾气,老师傅正站在车前张望。
我喊了一声老师傅,就脚步匆匆地奔过去。像久别的亲人,老师傅握住我的手,关切地看着我说,老弟,你可回来了!我在村子里的废弃屋中找到了扳手后,一夜没敢合眼,担心你出什么事情,真把我急坏了,差点就报警了。
我笑笑,连说对不起。
车子在102国道上行驶着,我掏出笔和本,刷刷地写着。老师傅一言不发,我想他必是从我凝重的神情中看出我在进行着极为严肃的事情。两侧的厂房,塔吊闪过,运送建筑材料的重型货车鸣着喇叭疾驰。一幕幕发生的场景不断闪现,恍然如梦,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辩驳的现实。
中途,我借来老师傅的手机,给阿白打了一个电话,阿白抱怨我不辞而别。而我的话题直接触到征地问题,他辩解说,农民都是刁民,千方百计想讹政府,你怎么能相信他们。我俩争辩半天,最后我说,作为一名领导,你这样固执,我要给有关部门形成报告。说完就挂断电话,还给老师傅。
电话紧接着响起,我对老师傅说,别接,是打给我的。
老师傅看看我,谨慎地问道,你是中央暗访组的吧?
我说不是,真的不是。
老师傅说,你肯定是个当官的,我能认定。像你这样的官儿能为老百姓主持公道,值得尊敬啊!能问问您是干什么的么?
我说,我不是当官儿的,只是政府里面搞调研的。
政府?省里么?国务院?
我点点头。
老师傅肃严起敬,对我说,这趟车费我不要了,你要是能把农民问题反映上去,我老头子这一趟辛劳就值了。
我说,不必,车费归车费。反映问题,这是我的职责。
老师傅的手机手机又响起来,老师傅说,不是那个号,应该是我的。他靠边停车,接听,侧脸对我说,他说是长松,请你接电话。长松是市长,和我同在中央党校一个班学习过,算是同学,他到北京出差,曾多次看望我。我想了想,还是接听了。
老同学啊,怎么这么匆忙啊,我都为你准备好了欢迎宴了,正要向你汇报工作呢!
王市长,您客气了,有事就说吧,我正忙。
听出我对他的客套很冷淡,他急不可待地直奔主题,听说您要反映我们这里的征地问题,这涉及到全市的经济发展,你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吧?
话音突然断了,我拿回眼前一看,屏幕暗了。
老师傅说,没电了。
我蹦出一句:正他妈的好!
似乎我不是一个会骂人的人,老师傅侧目,他的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微笑着看我。我忽然觉得非常熟悉,头脑中…..
头脑中迅速闪过吴有老父亲的遗像。
在家住了几日,老父老母非常高兴,家里面似乎洋溢着过年的气氛。周日我陪他们去了一趟教堂,他们信奉基督教有一年多了。这个年龄的人只要心里愿意,干什么都行。望着他们跪在地上虔诚祷告的样子,我心里突然一酸,如果再没有这样一个信仰,让他们如何度过两个人孤独的暮年生活呢,他们的内心,是不是就像荒村那样呢。想到荒村,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情景。我打开手机,短信提示音接连不断地响着,其中的一条引起了我的注意:领导您好!我是吴有,我们的事情已经解决,政府很主动很积极,责任人被抓了,赔偿款也到位了,老父亲可以安息了。其它多数是阿白的。我舒了一口气,戏谑地想,阿白呀,我的老同学,你还真担心我打你小报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