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扫帚扫出故事来1
清扫工没有故事。即使是最动人的故事,也会被人忘却。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歌星、名流。歌星、名流们的生活小事也能成为走俏的文字。而我却偏偏喜欢写清扫工们的故事。当他们的故事被人们忘却的时候,我便写他们的琐事,为了使人们不彻底忘却还有清扫工这一群……哑子阿林
清晨,我打开家门走出去,阿林扫地已扫到我家门口了。“啊啊啊……”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叫我把家里的垃圾倒到他的车子里去。有时我晚上把垃圾畚斗放到家门口,早上开门出去时便见那畚斗已经被倒得干干净净。
我想他待我如此热情,大概是我经常帮他点小忙的缘故吧。有一回,他拉着满车的垃圾过桥,上坡的时候拼尽奶力却只上去了几步,又倒退下来,他“啊啊……”地叫着,想叫旁边那个穿紫红色呢裙的姑娘推一把,那姑娘尖声尖气地急急逃开了。这时我连忙冲上去,帮他推上了桥坡,他转过头来,“啊啊”了几声,表示感谢。
还有一次,他扫雪滑了一跤,我去扶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球鞋底磨平了,便将一双工作球鞋给了他。
后来我才发觉,阿林天没亮就在小街上扫地,我们这条小街并不长,可是直到我下班回家,他还“哼哧哼哧”地在拉垃圾车。我感到奇怪,便留意起他来。有一天,我看到阿林在“乔大炮”家里打扫卫生。“乔大炮”原先是医生,很爱清洁,却很胖,胖得全个城里实在寻不出比她更胖的人。她那肥胖的身子移动一步也需要三分钟。阿林帮她搞卫生,她自然很感激,过年的时候送给他一串粽子。阿林把粽子挂在垃圾车的车把上,拿回家去孝敬老母亲。自从阿林拿了“乔大炮”的粽子之后,无论帮她做什么,“乔大炮”都不再感激阿林了。怪不得邻居们都说:“乔大炮又象当年的乔小姐了,把阿林当佣人使唤。”
阿林还帮盲人玉兔打扫卫生、晒被子、买煤饼等等。这时,玉兔却坐在家门口,千百遍地重复向邻居们讲述他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玉兔的父亲在旧社会是我们这条街上的“地头恶霸”,他借父亲的**威,玩了不少女人,患了梅毒,五十来岁时因体内梅毒攻眼,双目失明。玉兔讲起当年的肮脏事来,却津津乐道。我想,可惜阿林耳朵听不见,要是能听见的话,也不会这样卖力地帮他做事了。
我用手比划着问阿林:你为什么这样热心帮助玉兔?阿林用手比划着:他一个人,我也一个人,要互相帮助。我对他半开玩笑地说,你不能一个人,你要娶老婆,找一个好心的姑娘。他连连摇头,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摇头。
我又问玉兔:“阿林这样帮你做事,你对他一定蛮感激啰?” 听到我的问话,玉兔便滔滔不绝地讲开了:“我怎么会不感激呢?当然我感激的是人民政府,要不是人民政府对我们五保户这样关心,阿林会来帮我们做事吗?再说阿林也全靠我们这条街上的六七个五保户,他如果不为我们这六七个五保户做好事,他去年年底能评上区级先进吗?……”
过去了一年又一年,阿林仍然默默地为五保户们做着好事。只是时间长了,人们已经不大留意,好象他做的一切都是应该做的一般。
只是有一天,阿林突然又成为人们议论的热点。那天他拉着一车很满的垃圾,经过另一位清扫工木龙包干的地段,因为路高低不平,车子猛地颠晃了几下,垃圾散落到地上,正好被木龙看见,一把扭住阿林:“原来是你这个贼哑子天天把垃圾倒到我的地上,怪不得领导经常批评我扫得不干净,都是你贼哑子想评先进而干的坏事。”木龙越说越气,向阿林一阵拳打脚踢。阿林却哆嗦着身子连连后退。木龙“乘胜追击”,直把阿林打得鼻青脸肿,阿林却不敢还手。周围的群众愤怒了,把木龙拉到居委会。这时,木龙的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赶来了,说是哑巴欺负了她低智能的儿子,她的话实在使周围的群众听不下去,纷纷站出来和她评理。几个五保户老太太也挤到木龙母亲的面前,说“要打哑子阿林,还是先把我们这些老太婆打死吧。”“乔大炮”甚至赶到木龙家的门口(她的家和木龙家相隔很近),对着大门拍着肥胖的大腿骂得好恶毒。盲人玉兔拄着根红白两色的示路拐杖站在木龙家的门口,他没有骂人,看样子也不是来评理的,他只是手里拎着一只小小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四只水蜜桃,等到阿林拉着垃圾车“啊呜啊呜”地走过来,便划着示路拐杖硬是把四个水蜜桃送给了阿林。
我也用类似的方法表达对阿林的谢意。那天木龙的母亲正在我家的门口重复“哑子阿林打她弱智儿子”的故事,这时正好阿林拉着垃圾车“啊呜啊呜”地走过来,我便拿着两瓣西瓜去给阿林吃,阿林却怎么也不肯吃。这时,住在隔壁的山叔拿出一个小西瓜给阿林,阿林连忙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放到车上,然后用手势向他表示谢谢。这使我感到奇怪。山叔解释说:“别看他是个哑巴,对母亲却特别孝顺,吃什么东西都要让母亲先吃,母亲还没有吃过的东西他是不吃的。”
山叔这么一说,木龙的母亲便灰溜溜地走了。
从此以后,阿林的忠厚便出了名。
有一天,阿林拉着满车的垃圾躬着身子“啊呜啊呜”地朝前走着,突然,有个人猛虎般地冲过来,一把夺过他的车把,将车子退到路边,把垃圾倒了一地。阿林愣住了。这时他看见有几个人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女人要往垃圾车里放。阿林终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硬是不让把人往车里放。他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脏衣服,铺在又湿又脏的车厢底里,然后他爬进车厢,直直地平躺在里面,并用手拍拍胸脯,让人们赶快将那奄奄一息的女人卧放在他的身上。
时间容不得人们作任何考虑,只得按阿林的意思将鲜血淋漓的女人放在他的身上。几个人拉的拉,推的推,风一般地朝医院跑去。
山叔又结婚了
山叔是刚搬来的新邻居,就住在我的隔壁。
山叔也是清扫工,他扫的地段是在三、四里路外的石坊街。山叔所以要搬到这里来住,是因为他马上就要结婚了。说起这事,真使邻居们都惊讶得不得了。山叔今年六十一岁,没有退休劳保,靠扫地过日子,还结婚?
山叔呵呵地笑着,很和善的样子。据说他翻起脸来的时候却脾气很爆,骂人象狮子般地吼叫。不知怎的,他五七年被划成右派,接下去是妻离子散、下放、劳改、臂戴着白袖套胸前挂着木牌子扫地……山叔说,他扫地扫惯了,扫上了瘾,所以如今还扫。
山叔的话逗得大家都笑起来。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扫地有啥不好?扫地也是门赚钱的“正行”。他说,他扫的那个地段有十来个单位,这些单位里堂堂正正的职工谁肯运垃圾、扫厕所?所以钞票只得让他赚。干上一个月,七凑八凑凑拢来,那数目比人家正式单位里干上两个月,还没有这么多。怪不得他六十出头了还要娶老婆哩!
这几天山叔可真是忙煞了。布置新房、漆家具、买彩电、贴大红喜字……后来才知道,那个来帮他在新房里刷涂料的小伙子原来是他的亲生儿子,怪不得干得这样卖力。
山叔的家门口有块空地,吃过晚饭后,来这里乘凉的人很多。平常山叔也喜欢跟邻居们开个玩笑什么的。可这几天他却和几个帮手在屋里忙碌着,邻居们却要叫山叔出来坐:“山叔,天气这么热,不要性急呀,到十月一号结婚还有两个多月呢!来来,走出来坐一会。”
邻居们有几根肚肠,山叔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有的要他谈谈恋爱史,有的要他介绍介绍新娘子的情况……平时能说会道的山叔,此刻也突然变得羞涩起来。邻居们问一句,他答一句。
问:“你们是啥时候开始恋爱的?”
答:“五十多年了。那时候我十一岁,她八岁。她在河湾捉泥鳅,泥鳅在她的手里滑了出去,她叫我去捉,我又把泥鳅捉住了。”
问:“后来呢?”
答:“后来我们经常在河里一起玩。”
问:“再后来呢?”
答:“再后来她许了人家,我也定了亲。我母亲说,我定的是她。她母亲说,她许的是我。从此我们不敢再在一起玩,从此我们见了面也悄悄地躲开了,我们都怕难为情了。后来我母亲对我说,你知道她为啥老避你?她已经喜欢上别人了。她母亲也这样对她说,说我回避她是喜欢上别人了。她一气之下嫁了,我一气之下也娶了。从此,我们各奔东西。”
问:“后来你们怎么又见面了?”
答:“见面?有这么容易见面吗?后来妻子待我也好,我也把她忘了。后来我被划上右派,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走了。二十多年后我平了反,再去寻妻子,妻子已再嫁了人不敢认我了。”
问:“妻子不敢认你,你就去找初恋情人了?”
答:“没有,我想也不敢去想她。去年春节我回老家去,两人偶然见了面,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旁边的人都笑煞。原来她嫁过去没几年,丈夫就死了,她便回了娘家,苦守了三十多年了。乡下人就是喜欢滋事,见了我和她,谁都要说几句乐一乐。她五十多岁了,被大伙说起来,却红着脸垂下了头。我也很尴尬,结结巴巴地说:大伙别开玩笑,我在城里只是个清扫工。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动了。哪晓得,她倒也有意……”
山叔的话把乘凉的邻居们都逗乐了。
眼睛一眨,58岁的新娘子已经过了门。夫妻俩,男的当清扫工,女的卖鱼虾,有时也卖从乡下带来的土货,对邻居们价格自然优惠,她一个月也能赚人家单位里两个月的工资,夫妻俩每月都能往银行里存钱。儿女们也孝顺起来,经常来看望他们,一声“爸”一声“妈”的,听起来倒也舒心。但夫妻俩也感到负担重起来,娶媳妇嫁囡需要好多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