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沉默的投票

“那么,投票吧。”随着焦组长“嗝儿”的一声,沉默被打破了。

会议是在朱哲的房子举行的。一块淡蓝色小花的布帘把狭长的空间分成南北两半。八个人,四个人在外问,四个人在里间,形成南北“割据”。外间的人坐着凳子,里间的人坐着床。

会议的名称是:1987年甘华中学语文教研组半年总结评比会。会议是从夏时制晚上八点开始的。那时候天还亮着,不用开灯,此刻,里外问的灯都亮了。

十分钟前,个人总结结束了,下来进行评选,选出一名代表参加县上的先进教师表彰会。可是十分钟过去了,还没有一个人提名。现在人都聪明了,这种事情还是少出头好。无奈,焦组长只好采用一种最简单而实用的办法:无记名投票。

“每人只能写一个名字。”焦组长在外间慢条斯理地说:“过半数才有效。”他点上一支烟,看着外间的孙章南、梁辉和卢云英。

“笔呢,笔。”从里间传出范奇的声。

不巧,参加会的人都没带笔。夏天,衣裳穿得单薄,带支水笔不方便;再说,穿白衬衣,水笔一跑水,渗在衣裳上多不雅观。

焦组长发话了:“朱老师,把你的笔拿出来。”

朱哲佝偻着腰,慢腾腾地走出来,从桌斗里拿出钢笔,递给焦组长,焦组长递给了梁辉。

“没水!”梁辉拔开笔帽,划了几下,又还给焦组长。

“没水?”朱哲愣了愣,拿起办公桌上的墨水瓶摇了摇,有些抱歉地说:“学期完了,我也没想去领墨水。”他从桌斗里翻出了半截铅笔,又递给焦组长,焦组长又给了梁辉。

半截铅笔,从外间传到里间,足足用了十分钟。

焦组长从外到里收了票,翻放在桌子上,“梁辉,你来统计。”梁辉是刚分来不久的大学生。

选举结果:孙章南四票、焦组长二票、刘怀山和范奇各得一票。

焦组长把八张纸片撕成碎片。这显示出了他的老练和公正。虽然是无记名投票,但笔迹还是能辨认出来的,不要让大家产生后顾之忧。

王林一在里间哗啦啦地翻着报纸,弄得响声很大。哼,他孙章南凭什么得票最多?整天傲气十足,走路眼窝都望着天,好像满世界就他能行。刚才发言时那个狂劲儿,好象甘华中学没有你语文就没人会教了!你能行么,能行的把五岁的儿子教育得张嘴就是“x你妈”,你蹲在跟前连屁都不放。那回没有给那龟儿子一巴掌,真是便宜了那小东西!

焦组长闭着眼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的烟瘾很大,一天抽两包多“延安”,抽得整天“嗝儿、嗝儿”的,嘴唇都成了黑的,脸只剩下光骨头。老婆整天骂他:“四十来岁的人,瘦得成了猴,连个劲儿都没有!”此刻,他心里有些不痛快。孙章南几岁的娃娃,教了几天书,有啥了不起的?年轻轻的,见了人连招呼都不打,有礼貌没有?上学期分配他搞观摩教学,他叫一个学生回答问题,那个学生回答不上来,池说啥?“是不是后头坐了些人,你魂飞魄散了!”不像话,玩笑开到课堂上来了!当然,要论教学,小伙子确有两下子,学生反映极好,弄得那次他病了几天,卢云英替他上了几节课,学生把剩下的馍块都扔到了讲台上。还有,平时朱哲一有病.都是他替着上课,从没提出过什么超点费什么的……今年高考他带的毕业班语文成绩在全县平均最高。成绩在那儿摆着,不服气不行。刚才自己不是也投了他一票么?按理说该评这小伙,但是……虽然当不当代表屁大个事,但他这当组长的能居于人后么?他要争第一名,然后再高姿态地让给别人,那才像回事儿哩。

“没过半数,重来。”焦组长“嗝儿”一声,扔掉了烟头。

四个人刚好是半数,严格说来当然没过半。大家只好又接过了焦组长发给的纸片。半截铅笔,又从你手里轮到他手里……第二次选举结果:范奇四票、孙章南二票、焦组长一票、刘怀山一票。

仍然无人过半数。

会场又沉默了。

朱哲咳嗽开了。他有慢性气管炎,气候一变比就咳嗽。虽然不停地吃药,但总不见效。他半躺在**,斜眼望着对面的范奇。他俩都是五六年从师大毕业,还是一个班。前几年朱哲在陕北工作,前年才调回来。回来一比,他的工资跟范奇比差了两个台阶,心里就不对劲。想着范奇你这个老右,工资居然还比我高!在大学时,范奇喜欢写涛,做着当诗人的梦。学校一开文艺晚会,范奇就上台朗诵他的诗,一张口就是:“啊——多么蓝的天啊……”屁诗,天不是蓝的还能是黑的?在朱哲看来,范奇的朗诵就跟耍猴的差不多,这样的人迟早要翻跟头。他那时就预料。果然,五七年一反右,就卷铺盖回家种地了。在农村劳动了二十年,还不长记性,一平反就又“神经”起来,整天捧着张《参考消息》研究开了国际问题,什么“中东局势”、“两伊战争”、“苏美关系”……一套一套的,也不知姓啥为老几!

外间的梁辉在折着关节手指。他这一手是绝招,“咯叭、咯叭、咯叭叭”,像打机关枪。按说他爱好的是体育,一心想当个体育记者,满世界跑,那啥味道啊!他的女朋友在省射击队,他早没心教这个臭书咧,死呆板,一天到晚四堵墙,跟坐监似的。元旦各班学生组织晚会,他硬被学生拉去跳了几圈舞,被校长大会批评,小会点名,好臊气!他不明白跳舞碍着了校长什么,真他妈的老封建。评代表,评他娘的脚!十点二十还有一场足球赛呢,关系着中国队奥运小组出线,那才揪人心肠呢……刚才念谁票多来?范奇。听说他古文讲得“盖帽”了,《赤壁怀古》一篇课文就备了十八张教案,乖乖!为了搞清楚赤壁的真实地址,他跑到西安去查资料——听说那里有他的学生。查了四趟.啥都没查出来,还要报销车票,被学校那个女会计奚落了一顿,“谁派你去的?自己?你自己要去美国也能报销?”他瞪着眼,半天才骂了一句,“你放屁!”闹得人家女会计哭着找校长告状……“这回还无效,重来。”焦组长又打开“嗝儿”了。他有些垂头丧气.这一次自己竟然只得了一票。妈的,都瞎了眼!平时,你们一个一个有了啥困难都要找我,这个病了要我寻人替他上课,那个两口子吵嘴要我调解,连儿子寻不下媳妇都来叫我说媒……我他妈的成了婚姻介绍所所长了!也怪自己心肠软,两腿跑得欢l现在到选代表了,都没人把我给眼窝放!好吧,投,投一晚上,都甭睡觉!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把空了的烟盒揉成一团扔在墙角。

“算了,不管选谁都一样。”十点三十五分,梁辉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我明天还有课呢。”卢云英也叫开了。她是组里唯一的女性,今年三十八岁。会一开始,她就织毛衣。大热天,也不嫌干那活儿受罪。她织毛衣的手艺远比教书强多了,把个男人打扮得像贾府的公子。

“你们里头的意见?”焦组长问。

“投!不投咋办,明天难道重开会?”是王林一的声音。今晚没人选他,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们都贡献大,就我王林一是混饭吃的?好歹也带着重点班的课,行不行也算个一级教师呢。你们却没人给眼里瞧,我姓王的得罪谁了,这么没良心?他把报纸翻的哗啦啦的。下午没课,他睡了两个多小时呢,有的是精神。

没人吭声。对着呢,不选总是不行的,干脆熬吧。梁辉委屈地折了一阵手指关节,只好坐下来。坐下后,他把椅子腿儿不停地移来移去。

“吱儿——吱儿——”

房间里升起缕缕烟雾。除了卢云英和讲究养生之道的刘怀山老汉外,其他人都“啃”起了兴奋剂。朱哲气管不好,抽的又是劣质的五角二分钱的“金丝猴”,咳嗽得更厉害了,身子随着咳嗽摇晃,叫人听着看着心里头直打颤。在烟雾缭绕和朱哲的咳嗽声中,第三次投票开始了。

这一次焦组长终于挽回了面子,获得第一,可是也只有三票。其他五票是:孙章南二票,刘怀山、王林一、范奇各一票。

焦组长不慌不忙地宣布了结果。他挺有修养,越是这种时候,他越稳重,不显山露水。好一阵,他都没有打“嗝儿”。

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里间的范奇在抽着烟看一本挺厚的竖排本的书,眼睛离书本很近。他有四百度的近视,可又不爱戴镜子,光线又不充足,因此看得很吃力。刘怀山在闭目养神,一只手掌撑住下巴颌儿。他不嗜烟酒不贪色,早上练一遍“鹤翔庄”,晚上一个小时的“静神”,因此虽然六十二岁了,还跟五十岁上下的人差不多。朱哲在抚摸着桌上的药瓶儿,王林一心不在焉地看报纸。外间的梁辉在剪手指甲,孙章南把一本《汉语辞典》翻来翻去地看……“算了,不管谁去,咱都没意见。”卢云英连连打着呵欠,打破了沉默。她平时慈眉善眼,见人不笑不说话,一笑下巴肉涌起一个圆圆的疙瘩。打了几声呵欠,她的笑容又浮上了下巴,“叫我说,组长票最多,就叫组长去。”

“我同意。”梁辉先表态。快十一点了,他心急火燎,上半场足球赛也许快结束了。

“我也没意见。”是王林一的声音。既然轮不到自己,干脆叫焦组长去算了。不管咋说,焦组长总是自己高中时的老师呢。

“同意。”

“没意见。”

除孙章南外,几个人都表了态。既然三个人都同意了,还有啥迟疑的,顺水推船,落个人情。再说,选个烂代表,又不是选举国家主席,何必那么认真。

“不行,坚决不行!”焦组长却“谦虚”开了。“论工作,自己这学期的确未能尽职尽责。女儿今年要参加高考,组里的工作耽搁了不少,教改上迈得步子也不大……”他的态度认真极了,一脸“担当不起”的愧色,“再说,也没过半。”

虚伪!孙章南瞥了焦组长二眼。对这种投票的选举形式,他感到厌恶。他喜欢当面锣、对面鼓地提意见,谈缺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为此他也吃过不少亏。文革开始他正上高中,数他给老师提的意见多,贴的大字报多,还当上了一派学生领袖,后来发展到与另一派学生组织针锋相对地斗争,由于言辞太激烈,成了众矢之的。在一次武斗中被人家用棍打伤了一条腿。当然,对这些往事他已是追悔莫及了,可是本性难移,那种孤傲、自负、喜欢出头露角的毛病总改不了,因此走到哪里,把人得罪到哪里,他却满不在乎。师专毕业后,他开始很不习惯教师这种单调、寂寞的生活,总觉得身上有一股劲没处使。教了半年书后,他渐渐地对学生有了兴趣,整天房子里学生出出进进,惹得住在一块的老师很反感。他索性跟一般教师不来往,把心思都用在了教学上。他的奋斗目标是中学高级教师,晚上备课到十一二点,每一课都追求一种新的教法,而他也陶醉在艺术的享受之中……然而,评定教师职称他只评了个一级。语文组评了三个高级:焦组长、朱哲、刘怀山。“没办法,名额有限,只好论资排辈了。”校长摊摊手,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里间的刘怀山这时睁开了眼睛。他本来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可是学校语文老师紧,校长再三挽留他,他从命了。他教了三十多年书,对那三尺讲台确实有了感情,照他的话,“一天不上两节课喉咙就发痒,心就虚慌得像有了心脏病”,可是毕竟上了岁数,学生很不喜欢他那慢悠悠的语调和拖沓冗长的讲课方式。不过,目睹着他那种老骥伏枥的精神,学生们也就软了心。在组里,其他人都对他很尊敬,连孙章南见了面也恭敬地叫一声“刘老师”呢。唯独焦组长见了他理都不理,“嗝儿、嗝儿”的就过去了,恶心死人。那回县上开老教师座谈会,你叫朱哲去,不叫我去。朱哲今年才五十五!你当组长的眼窝瞎了,爱吃药身体不好就算老教师?咱不是看上座谈会上发的那几块钱的黑提包,你焦组长一碗水没端平!自己刚才怎么也稀里糊涂地喊叫“同意”来?

“焦组长,大家看得起你.你就不要客气了。不管选谁,还都不是代表咱语文组?”刘怀山虽然心里那样想,但表面上仍显出一副和善、宽容的样子。这也是他留给人们的印象:为人处事慎重得体。况且,他知道焦组长的脾性,你越抬举他,他才越“谦虚”哩。

“不行!不行!”焦组长果然被“感动”了,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还是要按原则办事。”

会场又出现了沉默。不过,这一次的沉默很短暂,结果就出来了。大概是刘怀山刚才那番慨然的话感动了几个人,他得了四票,居于首位。

越选越离谱儿——焦组长没烟抽了,又不好意思向人要,“嗝儿”越打越多。

走吧,无聊透了一一孙章南用指关节“噔噔”地敲着桌子面。

叫老头子去吧,足球赛大概快完了——梁辉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

选谁都一样——卢云英连连打着呵欠。

不行,还没人选过我呢。朱哲把屋子中间的布帘拉到靠墙,嗬,原来这帘子是活动的,大家这才注意到了。朱哲倒了一缸子水,“喝水、喝水”。大约是怕大家嫌他的缸子脏,又放下水缸,从简易课桌里取出一盒“金丝猴”开了封,给大家散烟。“来,时间长了,解解闷儿。”他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想:凭啥没人提我?我带病工作,你们都瞧不见?去年冬天,我咳嗽得上课都要搬个凳儿进教室,放在你们能行么?有人说我小病大养,说这话不嫌牙疼,谁有头发爱装秃子!当个代表是小事,可保不准以后升工资、评奖金就有用呢?还有分房子、安排子女……自己女人刚转了户口没工作,还有三个娃,就凭那百十块钱能养活过?以前,评模范啥的咱都没争过,这回吗,照顾都该照顾上了……他弯下腰咳嗽着,拿出一包火柴,先送给焦组长,满脸堆着笑,“点上抽。”

焦组长叼上烟,难得的嘿嘿一笑。朱哲真是雪里送炭,下回投他一票!

“卢老师,你吃糖。”朱哲从桌斗里抓出几个糖,送到卢云英面前。卢云英揉揉眼窝,一边说:“不吃,不吃。”一边伸手接过了糖。

其他人都点燃了烟,只有范奇那支烟还搁在简易课桌上。朱哲递过去火柴,范奇冷冷地说:“我不抽。”朱哲瞪了他一眼,不识抬举!

刘怀山老汉本来不抽烟,但今晚不知怎么也动了“邪念”,可是只抽了两口,趁朱哲不注意,就扔在了床底下。

“重来。”焦组长斩钉截铁地做出了第五次投票的决定。

过了几分钟,第五次投票结果揭晓:朱哲果然名列前茅,得了三票,仍然没有过半。

孙章南这次连一票都没有了。

梁辉中了一票。

卢云英还是零票。

时间已是十一点四十分。

焦组长愣着神看着面前的一张张选票。他的脑子里混沌一片:老婆那张厉害又带有魅力的脸蛋;女儿搂着翻开的书呼呼大睡,雪白的连衣裙被墨水染得成了蓝黑色的地图……梁辉靠在椅背上打开了盹儿。他的眼前恍惚出现了绿茵场上的争斗,盘带、过人、射门!球进了!守门员懊丧地把球踢向中场……那球像一根箭向他冲来……女朋友漂亮的笑脸……刘怀山老汉的“静神”功早已过去,保养得极好的红润的脸膛上现出了老年人特有的皱褶。他疲倦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不住地摇晃着……朱哲在喝他一天的最后一次药。药片放进嘴里,他皱着眉,一口口地喝着水。今年初,学校给每个教师房子都安了电表,规定了用电量,超了自己掏电费。今晚两个六十瓦的灯泡点了三个多小时,会结束了要给焦组长说说,他的用电超了咋办?

卢云英头靠着墙睡着了。她睡着的时候脸容显得安详而迷人,带着一种中年女性的成熟和富足,那轻松的富有节奏的鼾声,证实着她生活得无忧无虑……孙章南睁大眼睛狠狠地抽烟。他厌恶这种掩盖在和善平静的气氛下的这场无聊的心理游戏。他也明白了:人生,在很多时候r都在演着可悲的自欺和欺人的戏……他望着卢云英那安详的睡脸,忽然产生了一个怪念头:这次干脆写上声云英,保险又不会有人过半数,看你们以后还用这投票的方法不?

一阵凉风从门外扑进,搅散了屋子里弥漫的烟雾。大家仿佛从一场梦中醒过来:啊,屋外是那洋寂静和漆黑!

卢云英醒过来了。她冲大家抱歉地一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她的脸上,带有女性梦中醒来的那种妩媚,仿沸炎热的气氛中吹来一缕清风,使人心旷神怡。于是.屋子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张脸上了。

“投吧,再投最后一回。”焦组长打了一声“嗝儿”,睡意朦胧地说!“再选不出来,明晚重开会。”

啊——一想到这漫长的的会,大家不由碍不寒而栗:我的老天,再别开这洋的会了!

几乎是在昏昏沆沉之中,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纸片上写了一个名字。焦组长收起来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卢云英以绝对的优势中选了,她得了六票!

焦组长愣住了,仿佛想起来了,自己刚才不是在混混沌沌的状态之中,像中了魔一样,也写下了这沉默的一晚从来没出现过的一个名字吗?

尊重事实。焦组长宣布了投票结果。他的话刚落地,大家都面面相觑起来。卢云英收敛了笑容,露出了惊诧的模样,她似乎没有听清楚,连连问道:“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