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换届选举之后的平静使得终南县人又陷入平庸而忙碌的曰子。生老病死、升迁落败早已习以为常,短时间的或悲或喜或怒或乐,都不过是人生和政治太过于集中的表现,而大部分岁月里人们只有依赖平庸和忙碌来填充。没有了平庸和忙碌,就人生讲缺乏意义,就政治而言也失之平衡。唯有平庸和忙碌,人们才能更有时间寻求心态的宁静,也才得以更有精力去填充某种失落,或由于激动和喜悦带来的精神枯竭。

由于公务缠身,索梦国和申华一直没机会去韩家坡。直到七月下旬的一天两人一同下乡到了桥上乡,才有了机会。那天恰逢韩连生纸箱厂新办公大楼落成举行庆典之日。一进厂门是一个园形水池,中间置假山喷泉,厂门左侧是新落成的四层办公楼和舞厅、餐厅,门窗是一律的铝合金。楼前花坪绿地紫藤缭绕……闻讯索梦国和申华到来,连生从办公楼迎出来。“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发愁清不到官场的人呢。”

“我们是不请自来,不速之客。”索梦国说。

“哪里,县长大人公务繁忙,不敢惊扰。”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会议室里已坐了一圈人,县乡镇企业局的刘副局长也在座。众人一听县长来了都鸦雀无声,待看清是索梦国和申华时,认识的人都上前打招呼,会议室又暄闹起来。

随着鞭炮声典礼开始了。连生介绍了厂子的情况,主管工业的副乡长讲了话,乡镇企业局刘副局长讲了话,乡信用社的麻主任也讲了话。索梦国没想讲话,可众人不依,也就讲了几句。最后主持典礼的乡工业办主任宣布剪彩开始:“请索县长、刘局长和申局长剪彩。”申华忙摇手示意他不上去,他觉得在这种场合露头露脸的有些炫耀的味道,特别是在他昔日插队的地方就更有点恐慌不安了。连生见他推辞就笑道:“申局长,莫非小看你老哥咋的?”申华无奈只好起身走了上去接过一个姑娘递过来的剪刀。

典礼结束后,连生在厂里的餐厅招待了客人。送完客人他对索梦国和申华说:“走,到屋去坐坐。”

连生已拆了旧房,在原处盖了五间两层楼。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和连生夫妇的卧室、储藏室,雪娃和孩子们都在家。雪娃忙沏茶倒水,秋丽端水果瓜籽。雪娃在给索梦国倒茶时有些不自然,索梦国仿佛觉得她的手有些抖,他也就不自然起来。十多年过去了,他和她还都无法忘却那段让他们眷恋、遗憾的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在经历了人生各种体验之后,索梦国就越发感到那段神秘的岁月是他一生中难以忘却的。他愿让自己和雪娃那如一泓清水般的感情永生保持着,成为他终生离不开的甘苦剂。

索梦国接雪娃的茶杯时触着了她的手指。他的手在那手指的温热上停留了几秒钟,一切的一切就都通过两只手的短暂接触表达出来了。

半下午多了,雪娃要去张罗饭。索梦国说不吃了,他和申华再到坡上花椒地去看看,晚上还要赶回去开会呢。连生说:“当个官真不自在,白天的事干不完,晚上还要加班。好吧,我到厂子去看一下,雪娃是副会长,叫她陪你们去看看。”

站在牛头山脚下俯视那成片的花椒地,索梦国问雪娃:“今年的收成估计咋样?”

雪娃自信地回答说:“没麻达,比去年起码增加一半的产量。”

“弄协会的事连生没意见吧?”

“咋没意见,还不是成天嘟囔我把娃没经管好,把屋没拾掇整齐。管他呢,他就是那人。”说着笑了。

索梦国和申华要上车走了,雪娃走到索梦国面前说:“啥时把嫂子带来耍呀,天热了咱这山根下凉快。”

索梦国回道:“只要你不嫌,有打扰你们的时候。”

“就怕你不来呢。”雪娃也意味深长地说。

“索伯伯,申叔叔,再见!”秋丽甜甜的嗓音在小车旁响起。

车开了好长一截,申华还在回头望着那渐渐远去的牛头山。他忽然想到如果不是这韩家坡,不是那牛头山,他现在不知会是啥祥儿呢?没有韩家坡,也就没有他的海南岛育种,也就没有农技中心他此刻不知会“漂”到什么地方呢。那四年多的知青生涯对他来说真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財富啊!

索梦国也许累了,靠在背上闭目休息好久没有说话,直到小车驶上笔直平坦被青杉护卫着的六号路,他才不紧不慢地对申华说:“小申,让小刘把车往西开到涝河那儿,从涝河岸回县上。”

申华明白索梦国此时此刻的心境,他知道索梦国是想看看女儿,当然索梦国的另外一种隐情他就不知道了。

车沿着涝河岸开到西郊公坟那儿,索梦国让车停下,他下了车径直朝公坟那儿走去。申华和司机小刘不忍心惊动索梦国,就站在车旁静静地向那边注视。

索梦国佇立在女儿坟前。坟头已长满小草,盛夏的小草已不再似春日般的绿意盎然,显得枯萎无力。夕阳的余辉呢,就照映得坟头一片桔红,在索梦国失神的目光中似女儿灿烂的笑脸。他呼唤着:

玉华、玉华……

他朝着坟头深深地鞠了一躬,挪动步子朝岸边走来。

小车又启动了,索梦国脸色阴郁,好久都没有说话,前边是那片竹林了。哦,小彤!那纯洁、清朗而又多情的女神啊!如今纵有万千愁情,又该对谁说呢……他在心头默默地念诵着那个神秘的名字,泪水就悄悄地挂在眉梢了。从他当选了副县长的那一刻起,他就越法感到失落和孤独。我是踩着那纯洁的姑娘的泪水走上这副县长的位子的么?我他妈的是个正人君子还是个无耻的小人?我宁愿不要这副县长也不愿失去小彤。但现在明明是当上了副县长而失去了小彤,这是怎么搞的?这就是不可抗拒的人生么?

竹林一晃就过去了,而索梦国的心境却久久难以平静。失去了小彤,他将终生悔恨。

通往县城的涝河桥到了,小车掉转方向驶上二十多米宽的水泥马路。眨眼间县城就到了。当小车驶入西门时,西门口正在修建龟形大转盘。索梦国突然回过头问申华:“小申,你知道龟城的故事么?”

申华对索梦国的问话心领神会。他回答道:“从梁家坟的龟到陂湖的龟,终南县世世代代都在龟的影子下生活着,不知是祸是福?”

“福祸相依。”索梦国若有所思地说,“人生本来是平平常常的,可一旦被某种神话渲染点缀,就变得扑朔迷离了。这是人生的一个喜剧呢,还是一个悲剧呢?可有时,人们总希望有一种物质之外的力量,并且被它迷惑住,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我们生活中无时不有,无处不有,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沉潜、滲透和积淀在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或者一个人的精神之中,并且长久地发挥着独特的影响,主宰着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和一个人的灵魂。”他转过头问申华,“你说呢,申华?”

申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小车已驶进了县政府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