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索梦国陷入了深深的感情折磨之中。郑梅不仅自己出马,还托了索梦国的几个知己向他发出了复婚的信号。这之中有屈博、吉年政,还有索梦国的老上级徐善北。

说客盈门,索梦国心烦意乱。他对吉年政说:“老吉,在我失落时她离我而去,现在又要复婚,不怕别人笑话。”吉年政说:“老夫老妻,原配夫人,有啥笑话的?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则逢婚姻说合,再说你独身这么多年,也该有个伴了。人常说人生难得老来伴嘛。”索梦国思忖半天无言,长期的独身生活使得他的性格有些压抑,他何尝不想有个伴侣啊。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彤。她一直不肯结婚,也是他的一块心病呀。他好多次都想去向小彤表白,但走到广播站那砖砌的圆门外又止住了脚步,我这是遭孽,人家可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娃呀。他就又回到房子,痛苦地揪自己的头发,拔下一根又拔一根,逢到一根灰白的头发,他便叹道:我老喽。于是情绪便一落千丈,再也不敢奢想了……他受的这些折磨,怎好意思怎么有睑对吉年政倾诉啊!见他满睑愁容,吉年政以为他是担心孩子们不同意,便说他去做孩子们的工作。索梦国叹口气啥也没说。

屈博那天打电话让索梦国到科委去。科委的小院经过整修绿水假山,碎石院落,紫藤缭绕,环境幽雅。屈博一见他就说:“没事我不爱到大院去,只好委屈你来了。”索梦国说:“你这地方是养神仙的地方,一来这儿脑子也灵醒了,身子也爽快了。”屈博拿起案头的毛笔顺手在铺好的宣纸上写了“怡性延年”四个字,自我欣赏了一遍说:

“天地间之祸人者,莫如多;令人易多者,莫如美。美味令人多食,美色令人多欲,美声令人多听,美物令人多贪,美官令人多求,美室令人多居,美田令人多置,美寝令人多逸,美言令人多入,美事令人多恋,美景令人多留,美趣令人多思,皆祸媒也。不美则不令人多,不多则不令人败。要能做到见美不乱,见美不贪,世间难有人啊。就像我,不也是应了那美室令人多居么,这样说来,我也难有神仙之境界啊。”

索梦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惜这十几个美中我是一条也没沾上,该许是神仙的材料了。”言罢笑意盎然。屈博说:“你先别沾沾自喜,我今个儿就要你沾美呢。”索梦国说:“愿洗耳恭听。”屈博道:“郑梅也。”索梦国心就沉下来不愿再言。屈博又道:“我知你不愿听,可成全人之美,也是一大美事。按说我也对郑梅有看法,可如今她到了孤苦伶仃的地步,也就惹人怜惜了。她虽已不是妙龄少女,但仍不乏韵色,如孤雁归巢,想必还能青春再现呢!如是这样,那美色令人多欲不是应在你身上了么?我这是不是美言,你自思忖,入不入在你。”言毕一笑。见索梦国沉吟半天无语,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也是受人之托,并非肺腑之言。咱们中国人的婚姻向来是理性大于感情,在这种传统摸式下活着,一越雷池半步,就可招来非议。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这里有龙井茶,咱俩边饮边聊别的话题,美味令人多食嘛。”索梦国饮了一杯茶,观赏着他房中自书的条幅,其中一幅引起了他的兴趣,那上面写着:

龟子龟孙都是龟的精神

龟言龟语皆为龟的灵魂

还有一幅更俗:

听龟言方知天地小

做龟人才晚世界大

索梦国看着看着便笑了,说道:“你又不画龟了?”

屈博说:“我觉得画画只能叫人意会,不如语言来得直接。我自悟龟有一种灵气,这灵气又叫人说不透。用世俗的观点来看龟言龟人都是卑贱的,可有几人能听得龟言,又能知道怎样的人才如龟。这可真是奥妙难言的东西啊。”

索梦国听出了点灵感,说道:“我看你莫非要为龟正名哩。”

“你说对了。”屈博叹道:“知我者,梦国也。不过一旦成为世俗的东西,恐怕正过来不那么容易哩。”

徐善北还是老脾气。年初他到县人大当了副主任,工作轻省了,精神倒差了。他向来喜欢在忙忙碌碌中渡日,一没事心就烦乱,常打电话叫索梦国到他办公室去。这日叫索梦国过去却提起了郑梅的事来。“老索,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半辈子恩。你们结婚好歹十来年,该是百年之恩了。有这百年这恩,复婚有谁说得啥?外人嘴长一尺五,不如自己心有数。”他说完在柜子里摸出了半瓶子“竹叶青”酒,拧开瓶盖把酒倒在瓶盖里,吱儿一声喝了,又把瓶盖盖上笑道:“别人饮酒浇愁,我是饮酒健身。酒是害也是宝,每夭三瓶盖儿准能延年益寿。不过我也有痛饮的时候,比如你和郑梅复婚那天我要来个一醉方休。梦国呀,我看郑梅这回是真的回心转意了,她差点在我面前哭鼻子呢。常言道容己不如容人,容人一步,胜造七级浮屠。积善成德,则神明自得。我最近有功夫读了荀子的《劝学》,获益不少哟。我看你也就积一点德吧。”索梦国笑道:“难得你一番苦心。”徐善北叹口气道:“我现在无所事事四处游说,多积德,多体察民情,离开了行政圈子,有功夫管些闲事了。不过我绝不强人所难,凡事人都有主见。你的事还得由你自主,我不过是操些闲心罢了。”索梦国忙说:“感谢老领导关心。”他们又扯起了当前农业上的事儿。“农业结构调整这件事是抓到点子上了。”徐善北说:“我虽不能到一线去抓,但还可以建议人大搞些视察,这样也对你是个促进嘛。”索梦国说:“这事还不是受了你的启发,那次到渭河检查防汛,你指着滩地上长得稀稀拉拉的麦苗说,要是把这一大片麦子换成果树,那就不一样了。从那时起,我就搞了些调查。要不是县委县政府支持,那会搞成现在这样。”徐善北说:“前一向人大视察农业,群众对这事热火得很呢,寻情钻眼贷款、借款、寻苗子呢。不过这件事千万要弄稳一些,不要出了漏子前功尽弃。春上马家滩群众上访那种事再不敢有了。”索梦国说:“苗子质量问题农技中心和有关人员签了合同,谁出事谁賠偿,技术也一包到底,挂果了给予奖励。这样就可以把漏子堵住,责任心也就有了。”徐善北说:“这是个好办法,就是要搞责任承包制约住。”他喝了口茶又说:“梦国,有些事现在可以说了。当初龚书记对你的处理现在看来的确欠妥……”索梦国拦住他的话头,“徐县长,事过境迁,提那事干嘛。龚书记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就凭这一点,我们应该感激他呢。”徐善北点点头,“就是的,人家还是有胆子,有魄力。”追忆起当年的往事,两人都沉默了会。临走,徐善北说:“梦国,郑梅的事你可要认真考虑啊,不要让人家愁白了头。”

索梦国认真地点了点头。

而吉年政的话更令索梦国无奈。“梦国呀,我知道你想的啥。多少人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梦国一惊,难道他知道我和小彤的什么了?广播站人多眼稠,想必吉年政早知道了而不愿点破罢了。“官场上名声要紧的很呢。连美国总统竞选都忌讳这些事呢。有了桃色新闻,舆论一张扬再有本事也甭想当总统。我知道你把官场也看得淡,可你入了这局子,就得吃这个药,认这个帐。女人是个啥,还不是狗皮袜子没反正,说变就变了,说翻就翻了,到时候叫男人干哭没眼泪。郑梅还是把稳,她都快五十了,还能蹦达几天?还不是满门心思都操在你身上呢,又让你落下个美名……”

吉年政说到这儿,索梦国真想把吉年政一脚踢出去。你放些啥屁!他不能忍受吉年政的这一番暗中贬低、糟踏小彤的话,那是他心灵中的一片圣洁之地。可他没踢吉年政,他没有那样的胆量和气魄。他就忍了口气,心里隐隐作痛。

王小彤心烦意乱地在织毛衣的最后一个袖口,织着织着便把正在响着的收音机关了。出于职业习惯,多年来她收听新闻节目几乎是雷打不动。可是近来她越来越没有这种心境了,为索梦国织毛衣织了一年多,老是织不到一块去。她过去从来没织过,生性又不愿请教别人,就到书店买了本织毛衣的书,照着书上写的画的织,织着织着就织不到一块了,拆了重来。一年多过去,总算织得有点样子了,可心又烦乱得不行,六平方米的屋子憋得她难受,这种孤寂的生活折磨得她越来越失去了人生的自信心,感到一种痛彻肺腑的寂寞感,长期无法排解的爱恋情绪和自尊心受挫伤的痛苦令她的心理和生理都产生了变异,疲乏、困倦甚至夜不能眠,展现在梦中的也只是一片灰蒙蒙、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原野……梦中醒来,疲惫和寂寞的鬼魂就像蜷卧在她的胸口,使她筋疲力尽。第二天早晨就头昏脑胀,四肢发软,以至走进播音室时都有些呆滞茫然,播音时语调失去了节奏和**……当小彤明白所有这些统统来自于索梦国身上时,她决定采取行动了,与其这祥遭受感情虐待不如发起最后的攻击。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爱欲不能,恨也不能的日子了,她打消了所有的顾忌,一有闲暇就拨索梦国的电话,往他的办公室跑。可索梦国常常又不在,有时房子里又经常有人,于是她就在晚上到他的家里去,碰到玉刚和妻子在屋的时候,她就问一些闲事情,逗逗玉刚的婴儿玩一会,然后尴尬的离去。

那段日子正是索梦国心神交瘁的时期。郑梅要求复婚的信号越来越明确,“说客”的“围剿”更令他心烦,偏偏这时候小彤也来添热闹,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骤然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同样焦燥不安,寝食不宁。内心一个声音在喊:复婚吧,你是个正人君子,唯有复婚才能更加证实你的人品。另一个声音又在喊:你再不要作践小彤了,她等了你六七年,你还有良心让她愁白了头?你这样才是不仁不义,伤天害理!索梦国被这轮番围攻的声音弄得身心交瘁委屈得想哭。他想呐喊,想自杀,想找个地缝缝钻进去,再也不在这世上出现了。

玉刚和妻子不在家时,小彤和索梦国有过三次沉默的相逢。开始两次索梦国还能说几句笑话掩饰一下气氛,小彤想说什么而终于没有说,只是问了他工作上、生活上的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最后一次当索梦国恐惶地为她让座倒茶端出糖果时,就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不安和焦燥。小彤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想说些笑话来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可嘴拙舌笨地说不出来,那可怜巴巴、神情凄凄的样子让小彤委屈而又心疼。她终于捅破了那层罩在他们之间的一撕就烂的纸:“索老师,我要嫁给你。”这句乏味的话出口之后小彤觉得脸烧,她难道用这样庸俗的话来乞求自己的爱情?可她没有任何一点法子了,折磨了她七年的感情容不得再用诗意缠绵的语言来表达了,索性一不做二休吧。庸俗乏味就庸俗乏味吧,谁让她把爱情的风帆挂在这个缺乏勇气、优柔寡断而又道貌岸然的男人身上呢?她只有自食其果了。

索梦国不能再掩饰什么了。他真想屈膝跪在小彤面前乞求她的谅解和宽容。我是个男人么?我是个正人君子么?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小人、伪君子,没骨气没胆量没良心的大瞎种!大龟孙子!到这时他也只能世俗的咒骂自己了。在小彤那勇敢的真言不讳的爱情面情,索梦国被感化了,被良心唤醒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揽住了小彤那头秀发。

然而就在这时,门响了,玉刚和妻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