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韩连生在安徽躲了三个月才回到韩家坡。眼看着麦黄了,龙口夺食的当儿,他在安徽再无心住下去了。六爸问他躲出来的原委,他如实说了,招来六爸一顿臭骂:“有俩钱胡成啥精呢,成不了大事的人多半是在女人身上翻了跟头呢,瞧你那臭德性,叫人家揍死才活该!”六爸骂是骂,看他闲着憋得慌,便叫他在公司做了临时工,帮他搞供销,倒让连生眼界开阔了许多,生意上的许多窍门也懂了些。

连生回来时正是深夜。从县上下火车后天还没黑,他不想搭车早些回去,就用草帽蒙头遮睑的步行往回走。敲了好长时间门,雪娃才醒来给他开了。一进门,他按不住三个月的焦灼,便要和雪娃干那事。雪娃推开他冷冷道:“我身子不干净。”连生讨了个没趣倒头睡了。两口子一夜无话。

连生两天没敢在村子露面,在屋磨镰刀、拾掇木叉、铁锨、架子车等夏收夏播的农具。雪娃两天没搭理他。连生第三天晚上问雪娃地里的麦子长得咋样,雪娃没好气地说:“你在外头野去,管它麦子瞎好,连生见搭上了茬,便千般求情万般忏悔。雪娃说:“你溜了,叫我戴着绿帽子给你经管屋,操心地里,我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干下那缺德没皮脸的事,叫人指戳我的脊梁骨,朝我脸上唾!大顺拿斧头还差一点点把我给剁了,我是羞了八辈子先人了!”言罢痛哭流涕伤心不已。连生也一声长叹埋下脸去,想着一念之错弄得里里外外都不是人,又想到翠翠不由万箭穿心,眼泪就落了一地。雪娃看他那样,也就软了心,不吱声了。

连生下地割麦,麦黄了不割是不行的。横竖要见人,他就提心吊胆地拿着镰刀下地了。路上碰见村里人还装着没事似的打招呼。村里人也不问他几个月钻到那达去了,陪着笑问他割麦去呀。那笑脸让连生看了总是诡诡秘秘的。到了地头,看见自家的麦子和其他家的没什么两样,连生才晓得这三个月关中风调雨顺,没病没灾。连生手脚闲了三月,浑身是劲,两天把四亩地麦割完了。雪娃往年和他在一搭割,今年有意分开来割,割另外一亩多那块地,两天也割完了。

割麦种秋,两口子忙乱了半个月,麦上了楼,公粮也上了,地里头也播了种,才缓过劲来睡了几天觉。

连生仍放心不下韩奎五一家找他算帐。一天他在村口碰见韩奎五,见他明显苍老了,也呆滞了,忍不住就有些内疚,萎萎缩缩地想招呼又不敢招呼,战战惊惊地叫了声“奎五叔”。韩奎五自翠翠死后,精神一直没缓过来,记忆力衰退了不说,大脑也不听使唤,一会糊涂一会灵醒。这会他正糊涂着呢,瞪着眼问:“你是连生个崽娃子?你把我翠翠勾引到那达去了?你操心着,我大顺的斧头磨得亮亮的等着你呢……”连生又愧疚又心虚又惊怕,回身就走了。

大顺当然不会放过连生,只不过他忙口才结婚,也就暂且饶了连生。大顺娶了县东牛东堡子的姑娘。牛东的女子都水色得很,是终南县出了名的。大顺的媳妇当然姿容美貌,身段窈窕,把大顺迷得颠三倒四,那还顾得找连生的事。连生活该命大福大,也就渐渐安宁下来。

种罢包谷沿山得了几场偏雨。锄了二茬包谷后,连生闲下来才想到窑场的事。他走后窑场也就停了,内弟水利毕竟年轻管不住事,窑场雇的人嫌工资少都散伙了。

窑场冷冷清清,废砖坯歪倒在场子,两间矮房锁着。连生费了好大劲才把生锈的锁子打开了。房间一股霉气,连生打开门窗,在屋子生了一堆火,把霉气熏跑,屋子才有了暖意。连生坐在凳子上,思忖着窑场重新开张的事。他先找到水利,商量开窑的事。水利懶懶地说他不想再弄窑场了,让连生把他入股的钱还给他,他做锅巴的生意呀。水利说话有气没力,像霜打了的茄子。连生说你要实在不想干了,到年底把钱退给你。他怏怏地离开水利家去找先前在窑场做活的人,找了四五个都碰了钉子。有的推说家里有活走不开,有的嫌窑场的活太重工资低划不来,有的已经到别的厂子寻下了事。嫌工资低的,连生说提高工资,做一千砖在原来的基础上多加五十块钱,他们答应得还不是太干脆。连生明白他们都不想跟他干了,原因不好意思说。他心想,日他妈,人倒霉连喝凉水都垫牙,转了一圈生了些闷气,回到窑上连衣躺在了炕上,不知不觉睡了。那炕几个月没烧过,被褥受了潮。加上他又受了一肚子气,睡到傍晚发起了髙烧,迷迷糊糊之中他感到身上发冷,便裹紧被子再睡,恍惚中翠翠披着白纱在花椒地弯腰看花椒果儿。他喊翠翠的名字,抖抖索索朝她跑去……翠翠倒在他怀里,一脸妩媚。他便解翠翠的纽扣,脱得她一丝不挂。他搂住翠翠正想脱了自己的衣裳,忽然翠翠顶得他浑身疼痛,他伏脸一看,原来搂的是一具骨髅……雪娃知他晌午回不来,做了晚饭等他,等到天黑定了也不见人影,便猜是在窑上。他到窑上去找,房门没关,灯也没亮。在门口喊了几声,没人应,却听见里头有人说话:“跑,老快跑,鬼来了!”雪娃吓了个尻子蹲跌倒在门坎上!她爬起来没命地给村子跑,一路绊倒了几次,还以为真的是鬼缠她,出了几身冷汗,爬起来又跑。跑到村口碰见村子小学的体育老师茂林。茂林问她跑啥?她声音嘶哑浑身哆嗦说在窑场上碰见鬼了。茂林说怕是有人耍怪哩,要不就是她耳朵有了毛病。雪娃说真个的真个的,茂林才在村子叫了几个小伙子拿着手电筒去了窑场。

茂林一伙人把在窑上炕上发着高烧着胡话的连生弄回家时,雪娃才知道“鬼”就是连生。她惊疑着说:“怪了,那声音倒象个女人声,妖里妖气的。”茂林几个人还没走,连生就又说开了胡话:“大呀,你甭打连生哥,我还戴了他一块进口手表呢……”怪了,分明是翠翠的声音。雪娃一时羞得无地自容,几个小伙也惊得毛发倒竖不知所措。连生翻了个身,又妖声妖气地说道:“连生哥,你来呀,咱俩耍一下……”这时屋里又来了些人,四十多岁的贵成突然说:“怕是翠翠的魂附到连生身上了。”雪娃慌了连声说道:“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呀……”贵成说:“赶快叫淑梅婶。”

淑梅婶何许人?原来是方圆有名的巫婆。前些年沉寂了,近几年又频繁活动开了。她没儿没女,老伴又去世得早,自称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能点铁成金,化凡成仙驱鬼镇邪。雪娃看连生成了这样子,也没了主意,便去请了淑梅婶。淑梅婶住在村子最东头,她半个多小时才把淑梅婶引来了。

淑梅婶一来先是烧纸磕头,乱叫乱跳了一遍,然后把画好的符水给连生灌了,用一根竹竿在连生身上敲打,一边敲打一边念念有词,一直折磨到天明才离去。

连生本来虚弱的身子遭这么一折磨,病情更加重了,高烧不退,胡话不断。雪娃第二天晚上又叫淑梅婶折腾了一夜,天明时连生面色苍白,连呼吸都微弱了,雪娃这才大梦初醒,连忙叫人把连生用架子车送到了县医院。

“迟来半天就没命了!”医生检查了一遍又化验拍片子。原来连生已发展到急性肺炎、肾炎,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雪娃听后呆若木鸡。想着差点把连生给害了。

连生在医院打了一个月吊针才出了院。回去后好多日子都神思恍惚,萎靡不振,仿佛重活了一回人。躺在炕上,他胡思乱想,想到这是老天的惩罚。一边却又在想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样,炎热的八月,他在炕上躺了二十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