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索梦国的猜测没有错,王小彤是真的爱上了这个比她大二十五岁的中年男人了。这种爱情的萌发过程也许只是小彤自己清楚,而且也只有她体味得最为深刻。

小彤的母亲生养了四个孩子,只有小彤一个是女儿,而且是最小的一个。父母亲疼爱她无异于掌中明珠。一件衣服三个哥哥从大哥身上换到三哥身上时已无法再打补丁,只有她永远穿着新衣裳。这不仅仅只是性别不同的缘故,在村子里同龄的女孩子穿男孩子旧衣裳的现象不会被人耻笑,相反被人们视为勤俭持家和会过日子的例证。小彤的三个哥哥明显地表现出对父母的不满而又无可奈何,母亲明确地告诉他们:你们谁变成个女儿身就也给你们成天穿新衣裳!小彤渐渐懂事以后对母亲的这种偏爱也感到有些不自然了,当她看到三个哥穿着露肘露膝的衣裳时便执拗着不穿母亲给她做的新衣裳,母亲就喝斥她:“谁家女子大了还穿露身的衣裳,操心叫你寻不下婆家!”而父亲却只是用默默无言的目光注视着女儿,那目光让小彤畏惧而又觉得亲切。她从小就不怕母亲,敢顶母亲的嘴,而对父亲却是另一番感受。父亲在她心目中是力量的象征。她在外头受了男孩子的欺负时一想到父亲便会无言的反抗,当她眼泪汪汪地回到屋时父亲只是爱抚地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稚嫩的肩膀而一句话也不说不问。母亲在一旁暴跳如雷般地问她受谁欺负了,她要去找那些男孩子算帐。父亲笑着等母亲脾气发完了才说一句:“都是些小孩子你怎么算帐?”在这种时候,小彤不责怪父亲反倒觉得自己不该淘气惹父母亲生气,却又想着她没惹那男孩子,是他无端地欺负她就委屈地掉下泪来。

父亲留给小彤的印象极深,他的一言一行都给她幼小的心灵注入了一种魅力。和常唠唠叨叨喋喋不休的母亲相比,父亲则具有一种内在的魅力使她折服。上四年级时,她的语文只考了61分,差一点不及格。母亲大发雷霆,父亲则用慈祥而严厉的目光望着她,摸了一下她的马尾巴小辫说道:“下一次再不能考这样的成绩了,懂得吗?”她流着泪答应了点着头,父亲再没说什么就走了。此后她的语文成绩再也没下过90分。还有一次父亲刚给她买的一支钢笔不知是叫谁偷走了还是上厕所时丢了,反正下午放学时不见了。母亲瞪着她:“死鬼,咋把魂没丢了,败家子,一块多钱的水笔还没用就掉了!一块多钱能割二斤肉呢……”父亲认真地询问了她丢钢笔的经过,拍拍她的肩膀说:“你这个丢三拉四的瓜女子。你把大的笔先拿去甩,再掉了也就不用念书了,回来拉架子车挣工分。”

第二天父亲就上了山去修周佛路。两个月后父亲的尸体运回来,在母亲昏天黑地的号啕声中她傻了一般缩在炕脚地浑身只是颤抖……父亲的死给小彤精神上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很长时间她都陷于惴惴不安和灵魂失落的境界中,父亲的遗像在供桌上朝她微笑,她凝视着那双微笑的眼睛心底涌上的尽是悲哀和孤独。十二岁的女孩子并不懂得这是恋父情结的作用,只能恍惚地觉得失去了父亲,她往后的日子会变得暗淡无光——父亲是照亮她人生道路的一支火炬。这个比喻是在她上了初中以后才想象得到的。

皓月当空,夏收后的麦场上正在演电影《平原游击队》。小彤和伙伴们也挤在人堆中看电影。农村学校一到农忙日子都要放忙假,孩子们也就不必为第二天要上学而早睡,大人们自然也就放纵了他们。麦子丰收了,各村自然要请电影队演一场电影庆贺。一有电影,男女老少倾巢出动。小彤是第一回看电影,她怎么也想不通那么个白布布怎么会出现了人影影说话声,而那外表刚毅而又英勇威武的李向阳深深地触动了她少女的心私,她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李向阳的一举一动。李向阳说话时那三角形的喉头一颤一顫,小彤看着那颤动的喉头时突然就想起了父亲。哦,李向阳太像父亲了,那浓眉大眼,挺起的鼻梁;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喉头都酷似父亲……电影演完回去后她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母亲,母亲却淡淡地回答道:“瓜女子,电影上的人都是假的,咋能像你大?你得是想你大了?想你大在门后头给你大烧纸去:母亲淡漠的态度让小彤委屈得想哭。

从父亲到李向阳,小彤渐渐懂得了男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和影响。这种影响可以说是她少女时期爱的启蒙,这种启蒙也就诱导了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来的更早的初恋。上初中一年級时,她就无意地开始注视和观察身边成熟的男人,寻找感情的偶像,并常常拿他们同父亲和李向阳比较。这种性早熟的心理甚至影响着她的课程,她的数理化学的极差,一上数理化就想瞌睡,那些公式定理仿佛鹰鬼一般让她惧怕。自从四年级那年语文考了61分而遭母亲训斥父亲含蓄委婉的批评之后,她发蜇要学好语文写好作文,上初中后她的语文便在班上出类拔萃了。上初中二年级时语文老师姓白,是个二十岁才出头的小伙子,常常把她的作文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念。他那带有浓厚的关中方言的普通话不时逗得学生哄笑。白老师念她的作文时声情并茂,而她却羞得埋头爬在课桌上,偶尔抬头朝讲台上一瞥,白老师那会儿正好念完一段,目光也朝她这儿一瞥。白老师的目光真诚而含情,她的心就止不住地扑扑乱跳,脸又貼在桌面上。

十四岁的小彤比别的女孩成热期提前了。她已是情窦初开,自从父亲之后,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真正闯入她的心扉,白老师就成为她心中的偶像。白老师让她当班上的语文科代表,她就有事无事地往白老师办公室跑,有时看到白老师沾满粉笔灰的脏衣裳堆在床头,就悄悄拿去洗了。白老师常常不锁门,她就又不知不觉地放回白老师的床头,粗心大意的白老师常常摸不着头脑。白老师上课时,她就悄悄记下白老师普通话音调不准确的字,然后纠正了注上拼音把纸条儿放在白老师的办公桌上,白老师下次讲课时果然就纠正了。白老师讲课爱出汗,一出汗就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小彤想白老师为什么不用手绢擦汗呢?她就买了一条白手绢偷偷地放在他的枕头上。白老师没有让小彤失望,第二天上课时果然就用了那条白手绢,擦汗时还十分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小彤就心跳得不行。

小彤不愿让其他同学知晓她心头的秘密,甚至连白老师她也渐渐疏远了。这是她上初中三年级的心思了。交作文本时,她总是仓皇放了就溜遙。她上初三了倒觉得自己变小了,变丑了,不配白老师了。再说喜欢淮不喜欢谁完全是她自个的事,与别人无关,甚至与白老师也无关。她要把这秘密藏到高中毕业了再说。小彤错了。她没有料到白老师很快就结了婚,那时她初中毕业还剩一学期。寒假过后,白老师笑嘻嘻地给班上同学散了糖,说是喜糖。小彤懵了,如巨雷劈顶般瘫在座位上,没等下课她就一个人跑到操场后头种着小白菜的菜地淌着泪水。

白老师是一个民办教师。和一个农村姑娘结婚了。

索梦国是她的第二个偶像:这已距白老师结婚五年有余了。从白老师之后她封闭了五年之久的心扉终于又畅开了。谁也不会料到这个可以做索梦国女儿的姑娘竟然恋上了索梦国。那天索梦国在她家吃搅团时问到她父亲的那一刻,小彤的心突然猛地一抖,在怨恨他的同时又喜欢上了他。索梦国问过那句话的窘态既让她觉得可爱可亲又使她心跳。她恨不得爬在他怀中哭诉委屈倾诉愁情。那是少女怎样一种别致的感情啊,也许连她也无法说清。从此,她的心理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有如严冬刚尽送来的一缕和煦的春风,天上洒来犹带余寒的阳光。那中年男人的气质和特有的沉稳和坚毅攫取了她的心,尤其是他凸起的喉头使她想到了父亲和李向阳。刚刚宣布了索梦国处分的那天午后,她去他的办公室临走时意外地发现了这一点时竟有些失神。那一刻,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这个发现让她颤栗不已,同时也慰藉了自白老师之后空落的心灵。索梦国在“三.二八”广播事件中显示出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和不卑不亢、宠辱不惊的风度令她惊叹。她倾慕他,敬仰他,悄悄地把爱情的风帆挂在了他的船上。而这时她完全成熟了,二十岁的姑娘在生理和性心理成熟之后那种恋情尤如火山爆发。她几乎每天都想见到他,晚上躺在**回味着他的一切。她的心灵又一次飞翔着爱的精灵。这精灵是从切盼、渴望和充盈的心中飞出来的,**漾在她那小小的房间……从恋父情结到崇拜英雄,又经历了一次少女初恋的滋味,再到对索梦国的爱情,小彤走过了一条漫长而又合乎自然的感情历程迈入了感情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