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普陀山悟禅

普陀山、是我曾经梦绕魂牵的仙境。2003年,我在县文化局做局长。这年九月下旬,受舟山渔民画艺术节组委会的邀请,我踏上了舟山群岛。

我的习惯是,每去一个地方,总是先要弄清它的来龙去脉。普陀山虽早就听说,但山名的来由一直不甚清楚。我在想,“普”是广大,“陀”为梵语,在《中华大字典》中有“译言抖擞。僧之高行者也”的解释,于是产生了普陀山有高僧,佛光普照天下的联想。这使我想起《墨子》里的句子:“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这样的句子,虽不是说给普陀山的,但我觉得,用在普陀山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当然,这只是字面上的联想,又查了有关资料,这才恍然普陀一词为古印度梵语(普陀珞珈)的音译,出自佛经,原指观世音菩萨所居之岛。

其实,宋代以前普陀山称梅岑山,因民间传说西汉成帝时方士梅福隐居山中炼丹,并以医道救济岛民而得名。山名的更改源于一个传说,宋时王舜封奉诏出使三韩(今朝鲜)时途中遭遇风涛,舟搁浅,此刻一缕金光现满月相,自普陀山潮音洞升起,舟便安然行驶。宋神宗闻之后赐寺额曰“宝陀”,为“补陀”的谐音。补陀洛迦山是佛经中所说的观音菩萨居住地,神宗所赐宝陀寺额无疑是采自这一传说。后来,宝陀又演变成普陀。此后,海东诸国雄商的巨舶往往由此取道放洋,凡遇风波、寇盗,便望山归命,安全返回。由此普陀山观音菩萨的“灵应”越传越广,越传越神,并由此形成了观音信仰的专门道场,并被誉为为东方文化的精神坐标。

《西游记》中有不少对普陀洛迦山和观世音菩萨生动的描写。十七回中有这样的句子:“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浪吼青霄,万迭烟波滔白昼。火飞四野,浪滚周遭。水飞四野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休言水势,且看中间:五色朦胧宝珠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看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珞伽山。”根据史料推测,吴承恩做过浙江长兴的县丞,不但去过普陀山,还对景观、景貌作过细致的考察,这才有了如此形象的描述。

“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祥光、瑞气,这是禅意的表述。一座山被禅意笼罩,该是何等的气象。如此,对于舟山之行,我便有了浓厚的兴趣。

9月30日,舟山市政府举办的欢迎晚宴结束后,我便急不可耐的步行在大街上,享受着凉爽、惬意的海风,享受着迷人的街景,恍惚如在梦境。我生活在北方,对大海有着深深的向往。之前,我去过大连、蓬莱、青岛、厦门,而那只是在海边眺望,此刻我是置身于大海之中了。海中之洲,自然会有别具一格的风情。晚风携带着海水的味道,凉爽、湿润,带着一丝咸味,一种韵律,浸透我的身心。

又一个清晨来临,便是国庆节。舟山方面安排与会代表参观普陀山。我是一个不容易激动的人,但清晨一起床,便有点手舞足蹈了,以至同行的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我。在沈家门码头,一艘快艇将我们运至山脚。步入山间,我如置身于佛家园林。身心注入了舒畅、温馨、和谐,是我生命中少的的安详。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李白的诗句萦绕于耳时,我已经向着山的深处行进。在我的感受中,它没有家乡秦岭的巍峨,但灵秀中**漾着仙气,葱茏间弥漫着禅意。山间的一草一木一石,仿佛都带着佛的呼吸和香火的气息,弥漫在我的身心。就连一缕缕的阳光,也在鸟的啼叫声中跳跃着佛的舞步,晃悠着佛的心声,在山间的万物上流连忘返。

普陀山有禅。沿途,我用手机向远方的朋友发出了这样的信息。

普陀山为中国四大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素有“海天佛国”、“南海圣境”之称。唐代时形成观音道场后,又经历朝历代的供奉,成为佛教净地,亦成为佛教弟子的心灵圣地,来此朝拜的人络绎不绝。作为一个非佛教徒的凡夫俗子,我更多的是从细节处领略它那随处显现的禅意。

在阳光沐浴下,我时时会在山道旁静坐,回首琐碎的人生,理一理滑落的岁月中,有多少是在强迫自己过生活,又有多少是在做自己最快乐的事。检阅自己那些或苦或甜的时光,唯有在无欲的日子里,我才能在心田如砥的河**,缓缓流淌着属于自己的清净和幸福。唯有那样的时刻,我才会读懂生命的意义。

仰头,一棵棵树的枝条上,挂满了红色的布条。我知道这是善男信女们为一座山的祈福。身居佛的气场中,我自然要弯下身躯和头颅。即使仰望,也是虔诚的目光。

步入寺院,坐在游人小憩的石凳上,观望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孩子兴致勃勃地向佛塔扔硬币,一枚,又一枚,乐此不倦。孩子那笑意盈盈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无比虔诚的眼目,布满着禅意。禅意,这是我的感觉。孩子也许并不祈求什么,只是觉得好玩。无心,便是禅的境界。

慧济寺里,一对异国男女跪地拜佛,用英语向佛**心迹。他们的虔诚能感动佛祖么?我不知道,也有点担忧。不过,净土坛里传出的悦耳铃声很快让我醒悟:只要心诚,佛是能听懂任何语言的。那对外国男女的脸上,是激动,是虔诚,每一个姿势都极为认真,丝毫没有敷衍。我恍然明白,他们的心里盛装着人生的禅意。佛是不分宗教、国度,不分语言皮肤的,只有用心灵感悟到了,才能对一座山、一座寺、一尊像发自内心的虔诚。

站在慧济寺一棵600年的樟树前,我在用心感悟着它的沧桑岁月。禅意是需要岁月的历练的,经久不息的风雨雷电,香火明灭,以及海涛骇浪,令这棵600岁的樟树见证着普陀山的岁月,铸就了禅意的安详。“佛和西方极乐世界就在心中。”这是一种文化,深深地根植于这棵樟树的灵魂深处。帕斯卡尔说过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他是说人类的伟大。但此刻在我的思维里,樟树也是有思想的。它在这里倾听了无数人的心迹,有崇高,有卑微;有幸福,有痛苦。它悟透了人间的情感,居高临下俯视着人类的心灵世界。也许是为了印证我的感悟,我的眼前,无数的游客无不在它面前虔诚致敬,谁也无法高扬起头颅。

佛顶顶佛。宝陀寺院墙上的四个字高深莫测。游客们纷纷举着相机挤占位置,把这四个字作为自己生命的背景。我却孤独地望着他们疑惑不解:他们理解了这四个字的含义了么?生命的轮回,命运的无常,精神的旷远……是不是都融入了那四个字中了呢?我远远地观看着游人并不庄重的留影——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习惯。面对一些喧闹的景象,我喜欢思索。

我并非对佛不虔诚,只是生性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于是同伴进寺,我就坐在外面等候。呼吸着香火的气息,聆听着富有韵律的佛音,仿佛禅意的缓缓流淌。我觉得,如此的方式是在敬仰佛,感悟禅。在人生的理念上,我不注重形式,更在乎心的体验。在禅意的音乐中,我感受到了心灵的静谧,享受着凡尘之外的安详。这宁静平和的音乐在普陀山流淌,即使是脚步匆忙的过客,也无法抵御它散发出的气息,会忍不住停下来,享受,然后沉思。

步入西天景区一处空阔地带的巨石斜坡,我看见了“心”字石。我以为,这是观音道场有创意的杰作。大凡道场,无不凝结着心灵的凝聚和向往。满山的绿荫中唯有这里寸草不生,是适宜人心灵徜徉的地方。行人在留影,我却匍匐于地,蜷缩成心的字样。是的,在普陀山,我想除去外在的躯体,唯留一颗心的存在。

这儿还有一处好景致:磐陀石。说它是奇观毫不为过,甚至可以把它想象成《西游记》里所写的西天。一块巨石,化为人类和神仙共同向往的西天,这是禅力所为。

凡是有道场的地方,总是有意想不到的事物存在。这块巨石,如从天外飞来,斜立在另一岩石之上,看似岌岌可危,实则稳如磐石。围着巨石转圈,发现两块巨石的接触面也就三几个手掌大小,而且前后左右不见丝毫垒砌的痕迹,凌空卓立,浑然天成。磐陀石屹立在山巅上,眼观自然界的风云变幻,这是造物主的神力,是佛的至高境界。我在想,磐是巨石,昔日观音菩萨在此讲经,心念如磐石,万物若烟云,在他眼里,宇宙万物皆是佛,这才使得一块巨石历经千年万年岿然不动,任你怎么赞美,如何惊叹,它始终沉默无语,静坐凝思。定力,这也是禅的境界啊。

距它不远处,有“二龟听法石”,不留丝毫的人工的痕迹,却将两只龟的形象演绎得逼真自然,富有人性的情趣。在中国的人文观念里,龟为神灵,可以负载皇帝的江山。而它们在此聆听磐陀石的说法讲经,印证了佛的神通广大,以及观音文化的神奇魅力。

在双峰山南端的观音跳山冈上,我终于见到用仿金铜精密铸造的南海观音立像了。观音左手托法轮,右手施无谓印,面海凝视。她双目垂视,眉如新月,慈悲柔美,神韵尽出,令佛家弟子和游客恭首仰望。《法华经》曰:“苦恼众生,一心称名。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以是名观世音。”从字面解释,南海观音只要听到痛苦呼号的声音,便称念其名号前往救度。

伫立在观音像前,我在思考着普陀山与观音的结缘究竟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偶然的因素。东晋十六国时期佛教传入中国,至隋唐时期已发展到鼎盛,晚唐大中年间(847-895),有梵僧至普陀山潮音洞前焚十指,得见观音大士现身说法,并授以七色宝石。五代后梁贞明二年(916),日本僧人慧锷礼五台山,得观音菩萨像,拟带回国供养,道经四明出海放洋,舟过普陀山,搁礁不能动,锷及同行人便将观音菩萨像留此山。

海浪、海盗,在南海观音面前闻之丧胆,这是一种正气,是神的力量。南海观音在此俯视人生,逢凶化吉,想必会领悟到深邃的禅的气象。禅意的博大精深远非常人参透,但在南海观音的心灵里,禅就是众生万物的极乐境界。正因如此,她才能在数以万众的朝拜面前,保持一种谦和,保持一种平静。面向大海,她领略了亿万年的自然轮回和世事沧桑,化苦难为幸福,化幸福为虚无,最终到达神的境界。在她面前,无数的游人跪地求拜,让她保佑自己的人生,赐给自己以幸福。

身旁,一位老太太跪地,面向观音俯首磕头。她口中念念有词,无数次的磕头。我无法洞察她内心的痛苦,但我相信,来到普陀山,面见南海观音,也许是她一生的夙愿。如今这个夙愿实现了,她怎么能不虔诚备至?

受到这个老太太的**,我也如凡人一样,膝盖也情不自禁地发软,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如此,我才不虚登临普陀山。

闭着眼,南海观音向我款款走来,向我诉说:救苦救难,佛本无怨。每天来向我跪拜的人不计其数,有的人奢侈着生活,却无比烦恼,这是他们的心里没有禅意。何为幸福?幸福就是佛的内在形式。

离开观音立像去紫竹林,我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一个30岁左右的男子一身佛人装束,带一双破手套,一路匍匐行跪拜大礼。他的姿势是这样的:前臂伸直,躯身前扑于地,起身,行三步,又一匍匐……他是奔着观音像而去的,浑身上下被汗水湿透,膝盖处血迹斑斑……沿途全是石板,有无数的阶梯。他的眼里透露出决绝和坚定,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信念。我不清楚这样的仪式有着怎样的含义,我坚信他的心灵里奔腾着神圣的理念:佛在心中,心在哪里?心中空无,佛又何生?无物何来于心?无心何能有佛?无数的石板、阶梯便是他的心路,是他心中的佛。它可以超越生命的界定,跨越生命的极限,到达人生的永恒。他在用自己的肉体赢得佛的信任,接受南海观音的精神洗礼。这是一种悲壮的仪式,虽不为常人接受,但却让常人感动。

这是一种信仰的力量。我心非佛,但有时,在迷离困惑之时,我又常常在心灵的深处祈求着佛灵的显现。这是多么矛盾的现象啊!

普陀山的魂灵,隐于南海之中。一座山,当它被佛意笼罩着时,它就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山了,就成为禅的国度,禅的世界。在我向它告别时,辽阔的海面波涛汹涌,海鸥在海空展翅舞蹈,仿佛在为我送行。我恍然醒悟,人类常常津津乐道的山水人文,在普陀山得到了最完满的体现。

10月2日上午,与会代表在朱家尖南沙出席了第五届中国舟山国际沙雕节,参观了沙雕艺术作品展。沙粒和沙滩,细软柔和,是我意念中的禅。沙雕艺术品是我第一次见到,它是以沙和海水为材料,经过艺术家的想象,加工形成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是自然美和艺术美的有机统一,体现了人和自然的亲和力,符合生态、健康、和谐的人类生存原则。一幅幅用沙凝结成的雕像,凝聚着普陀山超然的气象。

隔海相望,南海观音的立像依稀可见。海面上,一艘渔船远远飘去。它扬起的帆宛若一首诗,而渔民、渔船、海水是组合优美的一幅画。面海屹立的观音,她在保佑着这首诗、这幅画么?

下午参观了舟山渔民画,在普陀山特定的自然背景和文化氛围下,舟山渔民画的艺术风格在浪漫的基调上,又添加了一座山的气场。佛在画家的心中,禅意在画家笔下,一幅幅画面构思奇趣,飞扬着想象,蕴含着佛和禅的气息。在其中,我领略了生命之外的旋律和生命之中的和谐。而这些,只是它的一种文化背景。佛教文化、海岛风光、渔民生活,这三者构成了舟山群岛和谐的一方境界。

海风**漾着我的身心,惬意、舒适。夜深了,我怕迷路,就在居住的宾馆四周徘徊。心路无灯凭月引,迷津有渡借禅通。我忽然想起登临普陀山所见到的那个朝着观音塑像匍匐而去的男子。他的心里有一盏灯,有一轮如禅的月,他的心路历程充满光明。他的精神境界里怀着对观音的恭敬和虔诚。否则,天下那么多的佛教圣地,那么多的观音塑像,他为何在这里一路泣血叩拜?那一刻,我真的感动了。这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感动。在普陀山,我领略的是精神的升迁,还有意志的磨炼。

佛和禅,本是一对温柔的组合,我以为,在普陀山,二者的组合达到了更为精妙的完美统一。在我生命的运程中,我一直致力于寻求这样的组合,于是我发自内心地对普陀山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