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南正村人物
八爷
村子里八爷的名声最大。他是个铁匠,走过十三省。他是十五岁出门的,到六十岁回来时,仍是光棍一个。一队的饲养室门前有一个半截碌碡,八爷坐在上面讲述他的经历,讲着讲着就添加一个女性的形象,多么疼爱他,死去活来的。描述的过程中,他愣不防就插一句:“那像你们啊,一辈子就守一个女人。”
那些女人如何的好,八爷都没带回来,只带回来一件东西:烟锅。玛瑙嘴,绿色的,杆儿细长光滑,锅子是铜的,烟袋是黑皮的。八爷盘腿坐着,用锅子在烟袋里挖,挖好半天,才挖出一锅烟来,用左手大拇指把烟叶按压实在,才点燃火柴。
八爷挖烟的时间挺长。他不像是在挖烟,像是在搅动他岁月中的一个个细节。我有时性急,就帮他挖烟。他瞄了一眼我说:“这烟锅是翠兰送给我的。你该叫婆。她夜里给我洗脚,捶背捏腰。打铁的活啊,一天下来骨头都要散了。她死了男人,养活四个娃儿……”他有点哽咽,曲起左脚,搁在右腿上,亮出鞋底,拿烟锅在上面磕打,散落的烟灰如他满腹的沧桑。“临走,你翠兰婆送了我这烟锅。我想带她回来,可她屋里还有个瞎眼的婆婆。”他的语气悲伤,可我还是个孩子哪里懂得人间冷暖?八爷审视着我流不出泪的眼窝,只好叹口气,“这人哪,都是命。”
八爷回来那年,有人劝他开个铁匠铺子。他摇了摇烟锅说:“打了一辈子铁,连个老婆也没混上。还打铁呀,不要了我这条老命”。
我十岁那年,八爷当了队长。那当儿,学习小靳庄开始了。公社来了个姓李的团委书记,自称是工作组组长。隔三岔五的,他让八爷组织社员开赛诗会。地里的秋苗缺水,八爷说要浇地,姓李的说革命生产两不误,革命嘛是第一。八爷就召集了社员会,还是在饲养室。人到齐了,八爷一句话不说,只是闷着头抽烟。抽过两锅烟,他说:“你们念诗,我浇地去了。”他把烟锅朝胳肢窝一夹出门了。队长都走了,还开的啥会,社员们一窝蜂走了。李组长说要八爷的批判会。二爷劝八爷出去躲几天,八爷说躲啥呢?我又没偷没抢。
给八爷开批判会是个晚上,在我们队的麦场上,全村人都来了。李组长凶狠狠的讲了一通,说八爷反对毛主席,不抓革命,光抓生产。李组长还没讲完,突然停电了。八爷那时就蹲在李组长腿旁抽烟。忽明忽暗的烟锅宛如星星点点的灯火。抽完烟,电还没来,八爷挥起烟锅把烟灰磕在了李组长的鞋上。李组长一骨碌跳起来吼道:“反革命,想陷害我”?
八爷不见了踪影。李组长带着人四处找八爷。一个多月后,李组长调到另一个公社当副主任了,也就顾不上找八爷了。第二年伏天时,八爷提着烟锅回村了。八爷说他去看翠兰了。
有人劝八爷抱养个儿子。八爷说,儿女都是害,哪有一个人轻闲。说这话时,他举着烟锅在空中比划。他在比划什么?谁也搞不清楚。他见人们瞪眼瞧他,就说了句:“烟锅,我死了记着把这烟锅装进棺材,我到阴间手也有个着落”。
我读大学那年。八爷去世了。二爷让人给他准备了棺材,把他的烟锅垫在他的脖子下。二爷告诉我:八爷是肺气肿,都是烟锅惹的祸。不过,二爷又说了一句:你八爷咽气时还搂着烟锅。没有烟锅作伴,你八爷一辈子不是啥都没有了?
尚伯
我家地方小,晚上我常常睡在队里的饲养室。深夜,牛悠长地叫着,舒展着一种韵味。圈里有七匹牲口,四头牛,两匹马,一头骡子。尚伯当着饲养员,最喜欢那头小黑牛。其它三头牛是从甘肃买回来的,而小黑牛是尚伯在圈里接生的。等老牛舔干了牛犊身上的乳液,尚伯就把牛犊抱在了怀里。尚伯的姿势是这样的:蹲下,伸出双臂,十指展开,揽住牛犊的四蹄,起身。牛犊贴在他的怀里,温顺得像个孩子。直到有一天,尚伯抱不动牛犊了,幸福仿佛从他的怀抱逝去,眼神空落落的。
小黑牛能下地干活了,尚伯却有些舍不得。他撵出去,一遍遍叮咛牵牛的人:这牛还嫩着,别让它太使劲,也别用鞭子抽它啊。
我高中刚毕业,地就分给一家一户耕种了。圈里的牲口也要分,队长保才让尚伯先挑。尚伯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有些恋恋不舍。可保才说不行,你只能挑一头。尚伯就拍拍小黑牛的脑袋说:“娃儿,回家”。 他给黑牛在后院搭了间草庵,顶上覆着麦草。尚伯端着碗蹲在牛身边看牛嚼草。牛吃饱了,尚伯用老伴梳头的梳子给牛理毛。那梳子是木质的,颜色有些黄。
第二年夏收,村子人都雇拖拉机耕地种包谷,尚伯牵着小黑牛到了他的地头。我问尚伯,你不是心疼牛么?尚伯说你不懂。牛不耕地心里会难受。你想啊,牛整年四季地吃人喂的草料,到种地出力的时候,你让它闲着,它心里难受。
播种的日子里,别人戴着草帽盘着脚坐在地头,叨着烟锅看拖拉机耕地。尚伯却扶犁跟在牛的屁股后头,犁头在尚伯的眼前翻过一片片浪花。他扬起鞭子,朝牛屁股上抽了一下。尚伯抽鞭的姿势很优雅,手臂朝上一扬,鞭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鞭尖绕过一个圆圈——鞭圈很圆很圆。随后呢,那鞭尖就如弓般张开落在牛的屁股上。“叭——”那响声极脆。尚伯脸上堆积着微笑,层层叠叠的皱褶宛若犁头翻过的浪花。
尚伯总是不等天黑就卸了犁。牛卧在地头喘息,尚伯在抽烟,仿佛一种默契。牛歇够了,尚伯在鞋底上磕磕烟灰,肩扛着犁吆牛回家。我问为啥不让牛背犁?尚伯说牛累了。人嘛,总得有个良心。
有一次,尚伯和我讨论牛最喜欢吃什么的问题。尚伯问我:人最爱吃肉,牛呢?我说嫩包谷棒,他摇摇头;我说麸子,他又摇摇头。尚伯叹口气说:我也琢磨不透,牛又不会说话。
我上了师范后,就很少回村子了,偶尔也惦记尚伯和黑牛,但身子懒了,事情又是那样的繁多。好不容易静下来,坐在书房里翻着一些书,冷不防在页面上就碰到“牛”字,心里就漾起一阵温馨。
女儿上小学那年,我调到了县政府办公室。一天,我在街上碰到当年的队长保才。闲聊中我问到尚伯,才知道那头小黑牛死了。我想知道一些细节,便引着他到我的办公室,泡了茶听他细说。保才告诉我,队里那些分掉的牲口不是死了,就是卖了。尚伯一直养着那头黑牛……黑牛没得过什么病,是老死的……尚伯叫了村里的小伙把黑牛拉到山坡上一棵柿子树下埋了……每年柿子红了时,尚伯坐在柿子树下说着一些话。比如,他就听见了一句:牛啊,你吃柿子不?
我怔怔地坐着,想不通尚伯为啥让牛吃柿子。有些事,有些情感,我还没有搞懂。
乖娥
乖娥这名字,感觉里顺从、听话。她一嫁到南正村,村里人却傻了眼。她的头发扎成那种马尾巴型,一路风风火火。村里人就预言,这个新媳妇不是个省油的灯。后来,又听见了她男人一样的大嗓门。
刚结婚那年冬天,她和丈夫吵嘴。街坊邻居只听见她在家里吼,还伴有家具碰撞的响声。半夜,她跑出家,跳进了村西公坟边的那口井。那是个枯井,没有水,也不深,不会对生命造成危险。早上人们下地干活,听见井里有人大声呼叫,几个小伙把她拉了上来。一上来,蓬头垢面的她身子发抖,作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谁把我扔井里了?”从那以后,丈夫凡事就让她三分。村子人都说:乖娥,一点也不乖哟。
丈夫是惠安化工厂的工人,队里分粮食,乖娥扛着粮食桩一口气从麦场上回家,那少说也有一里地。由于泼辣能干,人缘又好,她就当了妇女队长。大清早,她扯着大嗓门一户一户地叫人下地。谁要是来不及应声,她就咚咚咚地砸门。
有一阵儿早上干活前要学习毛主席语录,乖娥不是迟到,就是打盹儿。她平时嘴不饶人,和几个妇女有些矛盾,有人就借机给她寻事,造反派就就在戏楼上开她的批判会。那是村子的旧戏楼,一直赋闲着,驻留着蜘蛛、蟑螂、蝙蝠的足迹,收藏者麻雀和一些鸟儿的气息。我十岁年开始,却热闹起来,唱样板戏,开批判会,还有稍后几年的赛诗会。乖娥一上戏楼就装疯卖傻,摆着姿势唱着《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句子:“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脸上一副悲戚的神态。村子人好久没有开心的笑了,于是借着她的表演,张开大嘴,笑成一锅粥。戏楼上有好多麻雀窝,它们从来都没见过这样喧闹的景象,惊恐地飞出戏楼在空中乱窜。造反派一看这阵势没法收拾,就摆摆手说:“一个疯子,批判啥呢,散会,散会。”
乖娥凡事都要在村子争第一。缝纫机、手表、自行车。在那时是令人羡慕的“三大件”。都被她抢了个第一。然而,无论是谁,完美几乎是不可能的。不知道哪儿出了故障,她的儿子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她和丈夫四处求医,丈夫的工资花完了,她的积蓄花光了,儿子还是发不出声音,她就有了一种悲伤。刚刚三十岁,额头上已经现出皱纹。头上的“马尾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易于梳理的“剪发头”。
儿子十岁了还是不会说话。仿佛,命运要让这个女人低头,要让她的性格顺从她的名字。那几年,乖娥收敛了自己的天性。走路低着头,说话憋着声,一听到别人的孩子开心的笑声,就溜墙角走路。
一晃,政策开放了,乖娥的天性绽放开来。她开始承包了村上的一个砖瓦窖,赔了两千多元。她又贩服装,几天一趟地跑广州,很快挣了三万多。她用这钱办了个电器厂,成了乡上的纳税大户,成了女企业家,手机、电脑、楼房、汽车都有了。她到县城办完事来找我聊天。当我问到她儿子时,她的神情顿时沮丧下来:“一个人,再有多少钱,也不抵一个会说话的儿子!”她说儿子爱捣弄电器。有一天,电视机没声了,儿子不知怎么捣腾的,等她晚上回来,电视又有声了。她摸着后脑勺说:“要是会说话呢,哪还不成了教授了”?
离车十几步,乖娥就按了小车的遥控。打开门,一猫腰就钻进了宝马。她的后脑,头发盘成一个圆形,别着一个蓝水晶发卡,让我想起电视里那种成功中年女性的发型。
偶然翻开辞典,意外地发现在古时,乖的本义指背离、违背、不和谐,后来的词义竟与它背道而驰。乖娥的乖,其实是延续了这个词的本来意思。
四叔
南正村也有奇人,四叔就是一个。四叔小时,村里没有人认为他是个好孩子。冬天,他点燃了自家院子的麦秸垛烤火,差点毁了土屋。逃学挨了父亲一顿打,他钻进炕洞一天不出来,害得家人和亲戚邻居十里八里地寻找。上三年级时,他给同桌的女同学书包里放进—只蛤蟆,幸灾乐祸地瞧着那个女同学大呼小叫。上课前,他在教室门顶上架一只笤帚,笤帚上堆着尘土,老师推门而入,笤帚和土便落在老师头上……四叔慢慢长大了,伴随着成长的过程,他的名声越来越坏,以至于没有同学愿意与他同桌。他一站在篮球场上,其他同学便四散而逃,他不投篮,而是狠劲地用篮球砸篮板,满操场都能听到嗵嗵嗵的响声。
四叔是“老三届”。初中快要毕业时,他忽然就成了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他在学校里造了老师的反,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于是屁股后面有了一群追随者。他不满足在校园里“革命”,很快,公社的头头们被他赶出了公社大门。他没收了公社的大印,装在了自己身上。
那时乡村大地到处流传着四叔的故事。他要批斗谁,谁就得上台子低头:他要抄谁的家,谁家就得遭殃;他要让谁游街,谁的胸前就得挂上牌牌,头上顶着纸糊的尖帽子……他还闹出了笑话,给两个男人发了结婚证。他的聪明才智在那个年代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四叔的辉煌很短命。公社革委会成立以后,他就从公社大院消失了。往后的几年,虽说还有这样那样的运动,但都和他没有多大关系了。他回村种地,兜里每天都揣着一张报纸。田间休息时,他就看报纸。他的脖子细长,好像捞鱼鸭。阳光在报纸上跳跃着,风无遮无挡地从报纸上拂过。读着读着,报纸就掉在了脚上,他打起了响声很亮的呼噜。
四叔一直没有娶上媳妇。没有人家肯把女儿嫁给这个声名狼藉的人物。对于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巨变,人们更是不可理解,担心他神经出了问题。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中,他显得更孤独,黄昏时如果有个背影在村外漂零,那就一定是他。
三十岁那年,四叔铺着柴草蜷缩在村子东头的破庙里。天空飘落着雪花,村落弥漫着饮烟,正是做晚饭的时刻。那庙没有门,一个女人在门外站着。她挎着讨饭的篮子,消瘦,疲惫,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四叔的眼前一亮,浑身燥热,从柴草铺上一跃而起,冲出门将那女人拉进庙里。于是,那破庙让四叔成了一个男人。第二天正午时分,他把那甘肃口音的女人领回家,跪在父母膝下。“爹娘,我和这女人去甘肃呀。” 他的父母为儿子和那女人草草地操持了婚礼。没有摆席,但一锅一锅的臊子面从上午一直吃到傍晚。村子家家户户都来了人。老人们说:“娃呀,想回来就回来,天底下还是咱这儿好。”年轻人说:“四哥,去外头闯**去,混出去个样儿让人看看。” 村长西财说:“村子给你留着地,在外头混不下去了把媳妇引回来种地。” 四叔想当年曾让西财戴帽挂牌游街的情景,忽然放声恸哭,哭得惊天动地。
第二天,在村子人的瞩目下,四叔和那女人上路了。女人在前,他在后。他拉长脖子这儿瞧瞧,那儿看看,似乎有些眷恋这块土地,脚步犹疑迟缓。那个清晨有雾,他的背影渐渐模糊。
南正的人想着四叔会叶落归根,但总是没有他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