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庞光镇纪事

细肠一样的街道

秦岭是座山脉,牛头山是它的一座岭。既名曰牛头,形状是也。庞光镇离它二里远,隔着牛的脖子和胸脯,它应该是牛的肠子:扭曲、狭窄、悠长。站在牛头山上俯视,黄昏,一缕缕炊烟从一户户人家的烟洞里冒出来,宛若小镇纤细的脉搏,又仿佛是黄昏的抒情曲。小镇的宁静和淡泊,都写在炊烟的脸上。

牛头山下,曾经是汉武帝时期的上林苑,开始是狩猎,后来就成了太子、大臣、妃子们游乐的场所。《汉书?旧仪》载:“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后来,打开了秦岭到陕南的通道,这儿渐渐形成以庞光镇为中心的山货集散地。从这儿穿越秦岭,一条路过柞水通安康,一条路过商洛达湖北十堰,一条路经宁陕到汉中。清末、民国时期,镇子的街巷里积满了药材、兽皮、木材、山果,行人很难通行。供销社和戏楼间的空地,以及镇子东口的高山庙前,是做大户买卖的,热闹和繁华无须赘述。

镇子主街上的人家都开着店铺,檐头挂着黄色的幡旗做招牌,沿屋檐斜坡搭起廊棚,天就成了一条缝。主街的房门是板式的,晚上担负着门的职能,白天被主人卸下来作为铺面摆商品。供销社在街的中央,对面是个旧戏楼。记忆里,它只演过一出戏:《火焰驹》。后来戏楼的一间塌了,露出瓦蓝的天,就无法再演戏。它的上部结满了蛛网,还有燕子、麻雀做的窝。整个小镇,就这地方还宽阔些,仿佛一根细肠,突然在这儿憋了气,忽然鼓胀了,形成一个**状。**,音同庞光。大约,镇名的秘密,就潜伏在这儿。

庞光镇的西口极窄,是这根肠子的脖颈。两家的房斜斜盖着,两堵墙的檐头几乎挨着了。这两家,一家是铁匠铺,一家是做棺木的。这家的铁锤在敲击:叮当叮当……那家的锯子在刺耳的叫:刺啦刺啦……前者的声音悦耳,后者刺耳。冬天,我常常走进铁匠铺,那里暖和。两个汉子对面击打烧红了的铁件,你一锤,我一锤。有时,我也帮着拉风箱,让火苗跳得更高。

镇子的东口路北是小学,路南是高山庙。它们的位置都斜着后撤,仿佛一个通向肛门的肠子头。镇子里发生的故事,经由这儿排泄出来,成为历史的痕迹。

狭窄的黄泥路,磨砺着我的脚板。多雨的季节,街道的泥有一尺厚,穿雨鞋、泥屐都不管用,索性脱了鞋,裤腿挽在膝盖上蹚泥。天晴了,路干了,我和伙伴们滚着铁环,像推着一列列小火车,在一根肠子里不知疲倦地奔驰。铁环滚动时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响彻窄街的每一个清晨,还有黄昏。

啃吃西瓜皮

天热起来时,供销社和戏楼的接壤处就膨胀起来,聚集了很多人。供销社的大门右侧,有一个西瓜摊,一牙瓜五分钱。卖瓜人是个老头,剃着光头,没留胡子,那张脸就非常逼真。我们守候在瓜摊前,等候哪个大人买瓜吃。吃完红瓤,他会把西瓜皮扔在地上。那块西瓜皮,就成了我们争抢的对象。谁抢到了,就会跑出好远,掏出削铅笔的小刀,把粘在西瓜皮上的泥土削去,再用刀切成小块,伸出舌尖舔着,张开牙齿嚼着。那狼吞虎咽的感觉,至今仍在记忆中蠕动。幸福源于一块西瓜皮,这完全是饥饿的造化。那时肚子总是饿,西瓜皮既解渴,又填饿,实在是好东西。

有一些情节和细节在记忆中挥之不去。没有大人来卖瓜时,老头就抱起桌下的木匣子,打开按钮听秦腔,边听边摇脑袋,冷不丁也跟着吼几声。正听得兴趣盎然,一群苍蝇围着切开的西瓜转悠,叮着红瓤嗡嗡着飞。卖瓜的老头恶毒地骂着,一手抱着木匣,一手扬起芭蕉扇挥赶。他挥动扇子的姿势不是左右摇摆,而是转着圆圈,苍蝇也绕着他的扇子在做圆周运动。老头不赶我们,用脚把西瓜皮踹到我们跟前。看着我们争抢。有时他就偏心,用穿着圆口布鞋的脚把西瓜皮踢到我跟前。因为别人叫他大爷,我叫他爷爷。大爷和爷爷的味道是不一样的。爷爷带有亲情,大爷仿佛有着一层隔膜。黄昏,夕阳的影子将我的“爷爷”在一根肠子里扭来扭去。先是扭过杨家的裁缝店,然后扭过父亲所在的照相馆,最后过了陈家的杂货店,那扭曲的身影就消失了。老头的背驮着,晚霞里,为窄巷涂抹了一个橘红色的问号。

许多年后,庞光镇的街道拓宽了,一根肠子被切割开,赫然开朗之后,却把昔日的热闹和喧哗赶走了,旧有的秩序消失了,古朴和醇厚成了历史。虽然也建了许多的专业市场,但来买东西的人却日渐稀少。镇子东头,昔日高山庙的地盘上挺立着一座富丽气派的海鲜楼,它顽固地阻碍了我的视野。某日我走进那座楼时,一位红衣少女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只虾。那虾的形状极像记忆中那位“爷爷”的形体。我也坐下,装模作样地啃吃着螃蟹、鳝鱼,还有蛇和虾。吃着吃着,我便皱起眉头。肚子不饥,食欲跟着就减退了,当年西瓜皮留给我的那种美味,再也吃不出来了。是童年时的西瓜皮改变了我的思维方式,还是自己的胃功能已经退化?我很困惑。

知了壳的**

知了又称蝉。它隐含一种禅意。禅意似乎有点神秘,但它的确是一种意境,一种晶莹如知了壳的意境。

我上初中了。暑期,我在庞光镇周边的树林里搜寻着知了壳。一位少女,悄悄地带我绕过小学的围墙,到了胡老四家的醋坊。那门上有两个对称的铁圆环,少女抓起一只,在门上轻轻一磕,门就开了,探出来一张麻子脸。少女叫声舅,他就放我们进去。院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醋香味。少女带着我进了后院一片树林。我竟然不知道,胡老四家的后院,会有这么大一片林子,有那么多的知了在高处啼叫,有那么多的知了壳趴在树上。少女脱了鞋子,弓着身子,上树我为摘取知了壳。突然间,下起了雷阵雨。她来不及下树,湿淋淋的衣服贴在她的身上,显露出不同于男孩的某种神秘曲线,让我脸红心跳,浮想联翩。而她,全然不顾我贪婪的目光,雨停了时,仍要上树为我摘取知了壳。

这只是一个记忆的片断。可是,在悠长的岁月中,我依然保留着那个少女弓在树身上的影像。那个瞬间,我感受着一片未知的天地。渐渐的,我享受到的是温馨,是幸福。成长的过程中,我的灵魂沉浸在一个个细节里,宛若小鸟的羽毛被一个精致的木梳滑过。

童年的记忆里,仿佛都是秋天,我穿行在树和树结合着的空间。我的目标是知了蜕下的壳。那壳伏在树身上,攀在树枝上,爬在树叶上,显示着孤独的美。知了退壳的过程,是在践行着从物质到精神的蜕变。具备了精神品位的知了,才会不知疲倦地在大自然中吟诵着高尚或者悲伤的诗词。残留在树身、树枝、树叶上的壳,我以为是卸去了生命和灵魂负荷的精神贵族。

穿梭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我丝毫没有疲累的感觉。知了壳可以入药,给人类带来健康以及幸福。而我,却可以用它在药店换钱币。那个药店在庞光镇街道的路南,台阶很高,很坚硬,四扇黑漆的窄门对我敞开。我攀登着台阶,似朝圣教堂般虔诚和庄严。

那些晶莹透亮的知了壳,仿佛《圣经》里的句子,经典,耐读。在生命的初期,它引导我对幸福含义的解读。那个暑期,无数的知了壳被我送进药店,麻醉着我的精神。开学了,我一次次逃学,在镇子四周的树上收获隐含了精神意义的知了壳。

少女上树的地方,是一处潮湿低凹的水坑。几十年过去,不知那位少女的脚印是否逝去?那些知了的后代,是否仍伏在树上孕育着生命?第二年秋天,那个少女忽然就从小镇消失了。当我绕过小学的围墙,敲开醋坊的门时,那个曾被少女唤作舅的人喷出醋一样的酸味问:你找谁?我知道,这便是拒绝了。那曾经让我感到浓香的醋味,熏得我几乎晕倒。于是,我对捕捉知了壳,再也没有了兴趣。

一缕风,把小镇曾经的故事吹走了。那个秋天,我发现自己突然长高了。

高山庙

乡下有许多土庙。我去过的村庄里,大大小小总会有个庙。在我的意识里,庙是精神的殿堂,灵魂的皈依。它虽也是泥土做的,但却供奉着神像,就不叫屋,叫殿,收留着一个村子的前世今生。谁家的人遭遇了不测,谁家的媳妇生不出娃娃,谁家的孩子要考学,出门求平安,生病求健康,求姻缘,求发财,求做官,都要到这庙里烧几柱香。无疑,这是最适宜了却心愿的地方了。无事可干,也去庙里上上香,或许眼下什么都满意,求个长命总可以吧。我曾听到一个真实的笑话,乌东村的一个妇女,嫌家里养的鸡下的蛋少,也到庙里上香求佛。至于后来他家的鸡是否下蛋下得多了,我倒是没听说下文。我有时想,菩萨也太累了,天降大任于他,他必然有太沉重的担当,要解脱天下人太多的烦恼,要满足世上人太多的愿望,要倾听千万人的内心祷告,真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放在我,阿弥陀佛,我绝不做菩萨。

作为尘世上的凡夫俗子,谁能没有烦恼,谁能没有痛苦?人活着,灵魂总要有个去处,庙就起了这样的功能。要是连个祈祷、求神的地方都没有,那一村的人去哪儿解脱痛苦,诉说心愿?庙的好处就在于此。别看它也是土墙泥瓦,但墙老得掉渣,瓦缝间长出茅草,有的屋顶两头还有龙头龙眼,这就非同寻常。这墙土、茅草、龙眼像一双双慧眼,洞察着人情世故。它不说话,但总能给人开出一剂剂救世的良药。我很喜欢寺庙里的香火,喜欢那种味道,想着那就是能够解脱人们疾病和痛苦的那种中药的味道,也喜欢香火缭绕的样子,仿佛将人的痛苦和烦恼带到九霄云外。如果有常住的和尚,那里面一定会有诵经声,我非常喜欢聆听敲打着我内心的那种韵律,安详,悠扬,心灵里好像有风筝在飞,按《圣经》的说法,那是来自心灵的声音,引领我抵达旷远的境界。

庙,总会有个名字,譬如土地庙、财神庙、娘娘庙、龙王庙、关帝庙、城隍庙……庞光镇的东头有个高山庙。为何叫这个名?我至今没有弄清。是因为镇上的人家大多数姓高,还是镇子的南边就是秦岭的高山,反正搞不清。世上很多事情,人永远也搞不清。庙是三间宽,有三节石板的台阶,屋顶很高,瓦楞间长着随风而摇的茅草。一般情况下,被称为庙的地方是少不了塑像、香炉什么的,可土庙里只是一排排用泥土做的课桌。镇上的小学教室紧张,就把高山庙做了一年级的教室。西边的山墙上,有一块黑板。窗户很小,用报纸糊着,光线暗淡。

老人们回忆说,早先高山庙里是有菩萨的。民国三十年的春天,庙里边住进了一对从甘肃逃难来的男女。镇上人看他们可怜,就没有人说什么。收秋时,这对男女居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冬天里,那对男女和他们的双胞胎都不见了,那菩萨的塑像也奇怪得失踪了。镇上人很纳闷,有抢人的,偷东西的,但从没听说有偷菩萨的。有人怀疑是那对男女带走了菩萨,但没有人亲眼看见,再说那菩萨的塑像咋说也有几百斤重,他们怎么搬得动?于是,这疑问就成了永久的谜。后来,镇上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尊观音菩萨,安置了供桌香炉,一些女人还主动住庙看守,这才保证了高山庙的香火明灭。

我在高山庙里念完了一年级。给我们上课的女老师姓关,当班主任,还教语文算术(那时不叫数学,叫算术)。她长着圆圆的脸,大大的眼,菩萨一般的气息。模糊的视野里,我的思维有时会开小差,凝神看着她说话时露出的两排牙齿。那牙齿整齐的、洁白得排列在她的嘴唇里,如一道光亮,闪耀在光线暗淡的教室里。四十年流逝的岁月中,我收藏着她一晃而过的牙齿的光影。

有一天,她给我们讲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大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啥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大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

翻来复去地,关老师却总也讲不出故事来。我们极想听老和尚给小和尚讲的故事,她却又绕回来,回到“从前有座山……”这句。我们觉得没趣,就歪着身子张开嘴打开了哈欠。这当儿,关老师却变了脸色,从洁白的牙齿里冒出了凶狠狠的训斥声:“小娃们儿打什么哈欠,都坐端,听我讲课!”

童年里,这样的细节不是很多,我就难以忘却。孩子们虽然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在关老师那里讨个究竟。那会儿,我总也想不明白,大和尚究竟给小和尚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庙前有很大一片空旷地,是镇上的男人聚集之地,也是牲畜和家禽寻欢作乐的场所。那会儿进庙烧香属于“封资修”,再说庙里没有神像,给谁上香呢?三五个人聚在一起搭方、下棋或者聊天晒暖暖。西北角墙上的楔子上,拴着牛、马,羊。猫和狗,还有猪,在人群的空隙处追逐嬉闹。娃娃们一下课,就盘起腿玩“牵仗”的游戏。左腿站于地,右腿盘起架在左腿上,左手握着右脚,右手扶着右腿,两个人面对面展开攻击。

高山庙高高的台阶上,东边坐着一个老汉,如阿Q一般畅开胸翻开棉袄里子捉虱子,捉出一个用两个大拇指甲挤死,把指甲上的虱子血擦在棉裤上。西边的台阶上坐着一位妇人。那妇人的儿子半年前还坐在庙里上课,可一夜间发高烧死了。这妇人就整天坐在那里发神经,一会作揖,一会磕头,一会又扯破嗓子嚎啕大哭。我们上课时,偶尔,她的头就伸进门里,听着关老师讲课。

白天的高山庙是乏味的,晚上却不缺少故事。放学后,庙门上了锁,但门槛是活动的,一弯腰就可以拔下来,人可以爬进去。冬天,死了儿子的妇人天一黑就爬进庙里,烧香,念经。镇上人以为庙里闹鬼。大年三十的晚上,雪下了一夜,妇人在土庙里冻僵了。几天后,太阳出来了,庙的台阶上只剩下那个老汉。他捉了虱子不用大拇指甲挤了,而是捉一个,一挥胳膊,使劲朝庙门西边扔去,边扔边唠叨:“你这个害鬼呀……”

春暖花开的时节,镇上有—对中年男女,从门槛下钻进高山庙里品尝爱的滋味。有无聊者,深夜爬在门槛下,伸长耳朵听一对男女**的声音,第二天便坐在庙前的东南角向人们绘声绘色的描述,逗引得许多闲汉起了好奇心,深夜都朝那门槛下爬。后来,那男的让老婆的娘家人揍了一顿,被打坏了腰,在炕上睡了一个春天。

刚刚过了夏天,如此消闲的景象没影了,庙前成了开批斗会的地方,地主、反革命分子戴着纸糊的高帽子站成一排,接受造反派和贫下中农慷慨激昂的批判。我们小孩子不知道如何愤恨地主反革命,只是对他们头上戴的纸帽子感兴趣。那玩意下宽上尖,像个喇叭筒,戴在头上很滑稽,我们就仿照着做,戴在头上快活得在大街上跑。家里的大人要是发现了,就拼命的追,边追边喊:你个崽娃子,不想活了!

后来的情景,就让一颗童心惊惧起来。批斗会不光嘴上喊口号,还动拳脚,常常就有被批斗的人满脸血迹跪在地上,有的被当场剃了阴阳头。那剃头削发的手艺也许不精,我亲眼看见地主分子高宝山的头皮被割下来一块。那幕情景令我魂飞魄散。今天我终于可以说:我同情地主分子高宝山。他如何反动,如何剥削贫下中农,我没有看见。我只是看见他的脑袋被割下来一块皮,血流了满头满脸。我无法不同情他,无法不为他的命运担心。果然,那天晚上,他就钻进了高山庙,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悬挂在了庙的横梁上,留给人们一具模样恐怖的尸体。他选择了如此的死亡方式,就是要把狰狞的面目留给那些造反派们。用绳圈套住自己的脖子,这是需要多么坚硬的内心?后来我恍悟了,这是勇敢,是决绝。即使庙里坐着菩萨,也无法以慈悲的胸怀阻拦。

再后来,高山庙就成了武斗的地方。梭镖、大刀、棍棒、镰刀、斧头、铁叉,甚至还有猎枪。大人把我们赶出了教室,我们不用上课了,真高兴。我庆幸的是,看不到那些能让人受伤,或者死亡的武器了。

庙,这个清静人灵魂、为人消灾避难的场所,在20世纪六十年代,却成了血肉横飞的舞台。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中,这一幕绝对够得上荒诞。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高山庙被改成了电磨房,那些菩萨的塑像和供桌、香炉之类的都被当做“封资修”的玩意扫地出门。庙属于精神的层面,一旦被物质的东西所占有,就会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那个吊死在庙里的地主分子高宝山的儿子看管着电磨房,一天到晚庙里机器轰隆,碾碎着麦子或包谷。庙里盘了土炕,高宝山的儿子晚上就在炕上睡觉。谁也没有料到,土庙里竞然诞生了一个反革命组织。高宝山的儿子三十多岁了还娶不上媳妇,于是就仇视社会,寻求报复,发起组织了那个反革命组织。很快,他就被枪毙了。

那时我上高中。枪毙高宝山儿子的那天傍晚,我望着那紧锁的庙门,身子在刺骨的风声里颤抖。庙脊上的鸟雀儿悠闲地蹦来跳去,人世间的一切,自然与它们无关。一片树叶,游魂似的从我头顶滑落,仿佛临终者的躯体,发出绝望的叹息。忽然,我想起了关老师曾经讲的那个没有情节的故事。其实,大和尚满腹经纶的肚子里,未尝没有故事?只是他不愿意讲出来罢了。

打那以后,高山庙就恢复了安静。其实,庙的本质就是安静。再往后,高山庙被拆毁了。拆庙那天,风怪叫着,一窝窝的老鼠被捣了老巢,吱吱叫着,惊慌失措地四处逃散,镇上人养的猫,围着土庙的残骸,追着老鼠饱餐了一顿。那是一个血淋淋的死亡现场,我亲眼目睹了的。我的身子,打摆子似的,在凄风里颤抖。

我现在想,世上的故事林林总总,千奇百怪。人生是有着许多答案的,不同的人生有各不相同的故事。老和尚给小和尚讲的故事之所以没有下文,该是让小和尚自己去填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