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散淡的村庄

炊烟

乡野绝不可没有炊烟。少了炊烟的乡野就缺乏生气。清晨或者傍晚,露珠在庄稼的叶子上或草尖颤动,劳作的农人赶着牛走向田野或者从田野归来,鸟儿从窝里飞出享受乡野的自由,或者疲惫地飞回窝巢……这时,一缕缕炊烟从农户的屋顶袅袅地飘向乡野的领空。东方显出鱼肚白,西山挂着紫红霞,这种融人情世态和自然景观于一体的乡野该是何等惬意!我不知诗人、画家、音乐家之类的艺术家的灵感从何而来?我一直都在疑心陶渊明先生没有享受过真正的乡野生活,不然他的杰作《桃花源记》为何没有描写炊烟的诗句。缺失了炊烟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以及“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何等的落寞,如果添加上两句“炊烟袅袅,绢纱蝉翼”,桃花源该是何等飘逸。

有风吹过,碾儿庄的炊烟就变换着风景。在我看来,炊烟和风是一对前世约定的夫妻,夫唱妇随。风要去哪儿,炊烟就跟着去哪儿。而且,风还具有设计师的本事,炊烟诸多变化的图案就是风这个家伙设计的。我知道,炊烟是一个村子的灵魂,弥漫在乡下人的心里。有了炊烟,乡下人的心才会瓷实,日子才能一天天向前推进。我有时来了感觉,觉得碾儿庄像是一部天书,炊烟是这部书上的文字。它像一只游走的毛笔,把人间的事情、自然界的物象都写在上边,明明白白的。

这是碾儿庄的风景。在这种风景的映衬下,村子人伴着鸡鸣、狗吠、虫啼开始了一天的劳作。正午,人们顶着阳光走回村庄,那缕缕淡淡的炊烟牵动着他们的饥肠。老婆今晌午给咱做啥好吃的?干面?米饭?有没有肉?这时,炊烟就成为他们的渴望。黄昏,在玫瑰色晚霞的映衬下,炊烟有了色彩,牧歌晚唱,牛羊欢叫,鸟儿归巢,荷锄而归的农人抹干头上的汗珠,在酝酿着一个个散淡的梦境。

我喜欢看盘绕在一座座老屋顶上的炊烟。十二岁时,我坐在田野里,并不看天上的云彩,那距离我太遥远,我对它没感情。往往这时,秀花姐就来到我身边。她大我两岁,住在我家隔壁。她的头上总是有根红头绳,把长长的头发扎起来。她问我想啥呢?是不是想媳妇了?说着就诡秘的笑。我不恼秀华姐,因为她总是在饥饿的时候给我一块馍,或者半截红薯。我问她你肚子饿不饿?她说我不饿,女娃娃耐饥。说着说着村子上空的炊烟就升起了炊烟。她说我看着那烟就不饿了。那时村子的人还不懂得炊烟这个词,就一个字:烟。

我和秀华姐就一起看烟的升起和飘散。秀华姐忽然问我:你说咱村子啥好看?我挠着头想了半天,目光最后落在她的脸上。在我的意识里,秀花姐是村子最好看的女娃了。我看了好一会才说你最好看。秀华姐这时生气了,羞红了脸说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老是看我干啥?谁家男娃眼窝瓷瞪瞪的看女娃的脸呢?我这才把目光转开,看那屋顶上的炊烟。秀华姐说:整天念书、做饭、洗衣裳、拔猪草,烦不烦?烦了我就坐在地里看烟,那东西神仙一样飘来飘去,没一点烦恼呢。

就为这句话,我崇拜秀华姐。我虽是喜欢看炊烟,却没有和神仙联系起来。此后的岁月里,我常常和秀华姐一起坐在田野看炊烟,一直到她嫁了人。

读完了高中,秀花姐嫁给了蔡家坡的一户人家。关中有句口语:姑娘不对外。这话在碾儿庄可就是实实在在的了。碾儿庄的人家嫁姑娘,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村的小伙。但秀花姐的爹听信了曹大仙的话。曹大仙说秀花姐的姻缘在西北方向,秀花姐的爹就托媒人在蔡家坡给女儿介绍了个主儿。这桩婚姻,秀花姐死活不同意。但她的爹收了人家很重的彩礼,由不得女儿。出嫁前的那天傍晚,我看见秀花姐在村东的河边失魂落魄地坐着。我明白了,她在留恋着碾儿庄的炊烟。一个人,总要关心一些生活之外的事物。明白了这点,我只能发出一声叹息。秀花姐出嫁后的一个夜晚,我梦见了她。我好像是在山头上,她在河边坐着,身边全是缭绕的炊烟……一会儿,碾儿庄成了一本书的模样,风忽然掀开书页,秀花姨走进了一行文字里……炊烟是我永恒的风景。它带给我们的是淡泊的心境,还有对某件事、某个人的想望。我不再年轻,但这种对炊烟的感情还会旷日持久。

老城墙

谁要说碾儿庄没历史,村子的人会跟你急,会说没历史会有城墙?那城墙不是历史?

村子人所说的城墙在村字南头。在爷爷那一辈时,城墙还完整着,虽然这儿那儿都塌陷了,但还能看出城墙的轮廓。到了父亲那一辈,就剩下村南、村东的残骸了。在我记事时,就只有东门两边十余米的老墙了。城门古朴古旧,墙下是沣河。当晚霞抹红城墙苍老的皱褶时,三三两两的麻雀就扑楞着翅膀落在墙头,一副散淡的样子。它们的翅膀,不经意间就抖落一片黄土下来,然后一展翅,飞向河岸的一棵树。麻雀是城墙的常客。风吼着,雨淋着,它也毫不在乎。我常常疑惑,麻雀为什么如此钟情这残垣断壁?

常常看到这样的景象。城墙上扎个楔子,一头老牛背墙卧在墙根,懒洋洋的用尾巴扫着墙上的黄土。一群鸡娃被一只母鸡引领着,唧唧叫着,寻找着墙根的虫子或稻米。冬日的暖阳下,女人们围在一起纳鞋底,缝衣,抡起棒槌锤布。几个汉子靠着墙聊天,聊困了时,手插进袖筒里,眯着眼瞧墙头的枯草,或是那没有云彩的天空。小娃们手握一副弹弓,瞄着墙头的麻雀。收获的季节过后,附近的人家就将麦秸、稻草玉米杆堆满墙根,逢到久雨初晴,溢出浓浓的霉味。

暮秋时节,城墙上的草半枯了。初起的北风中,一张张雪花,飘在那有坡度的墙体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暮色,一点点酽起来。城墙里的一座土屋里,传出一些音乐声。一把二胡、或是一只竹笛。那是秦爷的家。听大人说,早些年他的媳妇把他的两个娃儿领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大人的事我说不清。我只是喜欢听他的二胡声和笛音。有一天,落着雪,他夹着二胡来到老墙下,坐下,低着头,眯着眼,边拉边唱。那酸凉味儿,宛若晚秋暮色老墙的颜色。他唱的是秦腔《铡美案》中秦香莲的唱腔,我记不完整,没法叙述,只是觉得悲怆。秦爷唱完,手一抖,二胡的弦“吱儿”地一声哑叫。他收了二胡,一步一扭地回家,只留下暮雪擦着城墙,吟着散淡的歌谣。

说一件我童年里的事情。正午,我靠着城墙托着腮帮望着玉米地出神。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常常感到肚子饿。放工了,衣衫上沾满黄土的大人拉着红薯走进南门洞。三伯从我面前经过,顺手从车上扔下一块红薯,喝道:“碎鬼。城墙湿,小心凉着了。”那个秋天漫长,雨下得没完没了,城墙上爬满青苔。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红薯离开老墙时,小布衫儿背后成了绿色的图案。我脱下布衫儿用指甲抠着那绿苔的痕迹,忍不住哭了。我转过身,朝弄脏我衣衫儿的城墙使劲蹬了一脚。城墙无声,却疼了我的脚。

三伯的家,距离城墙不过十几步。他是队里的饲养员。饲养室靠着城墙。农闲的日子,他牵了那些牛马出来,把缰绳拴在墙上的楔子上。之后,他袖着手坐下,陪着牛马晒太阳。这时,墙下往往摆着棋摊,或者有人在搭方。他从不观看,只是懒懒地端详着那些牛马。

天热了,苍蝇围绕着牛马嗡嗡地飞。牛马扬起尾巴驱赶苍蝇的当儿,三伯才站起来,用一根树枝儿帮着牛马赶苍蝇。一边赶,一边恶毒地骂着。

记忆像散淡的风一样,说走就走了。

碾盘

村子的西头有个废弃的碾盘,直径足足有两米,表面光滑明亮,侧面已见乌暗色的裂纹,呈现出年代的久远。乡下人叫它碾盘子。多了这个“子”,就是不一样的情感。乡下人常常给家什的词语后面加一个“子”,譬如脸盘子、茶缸子、抹布子、灯捻子、门锁子、门帘子、桌柜子、锅铲子、勺把子……喊叫娃娃,也给小名的后面带个“子”。加了这个“子”,碾盘就赋予了家的温馨,亲人的感觉。

碾盘是石碾一部分,用白石做成,圆形,厚实,中间有个圆孔,是整个石碾的中心轴,碾磙用木框匡着,一头固定在中心轴上,碾磙前面的木框上插一根长长的木棍,用来推碾。一头驴或者牛拉着碌碡绕着碾盘转圈,人拿着笤帚,随在牛或驴的后边,扫那些轧蹦到碾盘边上的粮食。牲口一圈又一圈地走着,碾磙一圈一圈地轧压,麦子和包谷就渐渐的碎了,人一遍一遍的过箩,直到不剩下渣子为止。石碾也碾谷,褪去谷子的壳。谷子去壳之后就改了名,叫小米,一个多么文静的名字。我少年时在庞光镇见过一头驴被蒙上眼绕着石碾转圈的情景,总是替那头驴鸣不平。我试着用手掌蒙住自己的双眼走路,内心就有了恐怖的感觉。黑暗将光明遮掩,在孩子的身体内会诞生毛骨悚然的感觉。

农忙时节,牲口忙着地里的活,人就代替了它们。碾磙很重,需要两个男人来推。?“吱——咛”,“吱——咛”……碾出的是粮食,转出的是日子。一年到头,石碾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这家正在碾着,后边就排起了队。不过,它最忙碌的季节是夏秋收获之后和腊月天。尤其进入腊月,它更难有片刻的消停了。公鸡刚叫过头声,就有谁家的女人从炕上爬起来,拿把笤帚放到石碾上。这意思是占了碾子。稍晚一步的女人一看见碾上的笤帚,只能摇头一笑,用笤帚在后边排队。笤帚占碾,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再不讲理的人家也得随方就圆,遵规守矩。

像日子一样没有尽头,石碾一声一声地“吱咛”着,承载着乡下人的生活。我也有幸帮着大人推碾子,不用蒙眼,转圈的感觉真好。不过几十圈转过,就没了力气,感觉头晕目眩,天地都在旋转。我很庆幸自己不但见识过那些已经或者正在消失的乡村事物,而且还使用过它们,更欣喜自己用文字来表述、追忆它们。我喜欢怀旧,这没办法。现在的年轻人看不到乡下那些旧物了,但一点也不遗憾,这让我惋惜。为了让后人见识那些旧物,有人花费心思和钱财办起了民俗博物馆。我在长安县境内的那个“民俗馆”看过几次,发现年轻人很少,去参观的都是些上了岁数的人,这样的地方满足了他们的怀旧意识。但我总是疑惑着,年轻人很少,这是否背离了办“馆”者的初衷。渐渐的,一茬茬从古旧年代走来的人死完之后,这样的地方岂不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后来有了磨面机,石碾就结束了它的使命。我常常转悠到村子的电磨房那儿,看着磨面机齿轮和皮带的转圈,那速度极快,晕乎乎一片,远远没有碾磙的转圈那样真实。

村子人吃饭不喜欢坐,喜欢蹲。每到吃饭时,碾盘旁就蹲一圈汉子。你家的酸菜,我家的蒸馍就排放在碾盘上。菜随便操,馍随便吃,有些氏族公社的味道。闲暇时,碾盘上用粉笔画几条横竖交织的直线,一圈人围着搭方。画线的粉笔,是从村子小学的教室里拣来的。小学在镇子北头,没有围墙,教室晚上也不上锁,地上有教师用过的粉笔头。

黎明,饲养室屋檐下那半截圆钢片被铁棍击响,队长四爷挺着腰板站在石碾上,向社员分工派活。晚饭吃过,记工员揣着一支笔,坐在上边给每个记工本上填写工分。碾盘旁有个电杆,上边挂着灯泡,泛着昏黄的光。填完工分,石碾上就爬满了小孩子。男孩儿打四角,蹦弹球;女孩儿翻绞,抓蛋儿。要是热天,孩子们玩够了,就有人夹着一片席子出来铺在石碾上乘凉,躺着躺着,就朝天吼出几句秦腔。在石碾上乘凉不用摇蒲扇,村口的风多,彻夜地刮。

一开始人们还不习惯磨面机,说那铁疙瘩磨出的面粉哪能跟碾子碾出来的比,粗拉拉涩咧咧的,还有一股油腥味。他们还是喜欢用石碾碾出的粮食,这才是麦子和包谷的味道啊。再说了。到电磨房磨面要花钱,尽管不多,但毕竟是乡下人的血汗钱。也许更重要的是,他们舍不得和石碾几十年的感情。但后来,磨面机更先进了,电磨房被粮食加工厂取代了,用石碾碾一袋面需要多半天,现在只要几分钟,一袋烟的功夫。人们就不能不算账了,不能不舍痛割爱了。于是,石碾就渐渐冷落了,时间一长就分了尸,碾磙、碾轴、碾磙不知了去向,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碾盘子。

村上的人说不清那碾盘是何时闲置于那儿的。老人说也就几年的天气,它被人卸了腿(原来碾盘的下边支着砖),从碾坊滚到了这路边。

距离碾盘不远,是队长四爷的家。四爷的儿子叫顺合子,有一天他把老婆按倒在碾盘上打,拳脚并用,打得老婆满脸是血在碾盘上翻滚。打架的原因不明,有人说顺合子的老婆结婚几年了还不生娃,怕是不育症。顺合子急着要当爹,就整天挑老婆的毛病。那婆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听说当姑娘时遇到不遂心的事情就在娘家喝过农药,跳过井。不过,都被人救了。她打不过丈夫,就心一横,想出了一个极端的办法。一天夜里,她弯下腰,用自己的头去撞击碾盘。这一撞,就出了人命。

碾盘上血迹斑斑,散发出一种腥味,逼真得写下一个人的命运。镇子的人缩着身子绕开视线躲着它,生怕一不小心就会灵魂附体。包谷出缨的时节,下了一场雨。七天七夜,让人心潮湿得要捏出水来。夜里,有猫头鹰的惨叫声。有人说是顺合子他老婆显灵了。雨住了,石碾才干净了。

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顺合子终于疯了。傍晚,他拿把笤帚把碾盘扫一遍又一遍,然后夹床被子铺在上边。他坐上去翻来覆去只唱一句:“我的奴呀……”唱过了秋天,雪花就飘下来。一个雪夜,他僵死在了碾盘上。洁白的雪片纷纷扬扬,掩盖了顺合子的尸体,仿佛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感叹号。

碾盘上出了两个人命,它就寂寞了好长一段时间。清晨或者傍晚,碾盘上坐着一个人——是队长四爷。儿子死后,他死活不当队长了,整天盘腿坐在碾盘上叼着旱烟锅,也不知道他在思索什么问题,或者在体验什么感觉。我知道,四爷心里结着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一只麻雀想在碾盘上歇歇脚,被四爷凶狠狠的一挥烟锅赶走了。有时四爷不在那儿,我就学着四爷的样子,傻乎乎地坐在碾盘上,可总是坐不出什么感觉来。

碾盘,它本身不会叙述什么故事,可却是一些人和事的见证者,负载着一些情感之类的东西。后来我离开了村子。村上的事情,我就不大关心了。三十年后,我突然萌发了回村子看看的念想。毕竟,我生命的根,有一半是扎在那儿的。走进村子,熟悉的面孔已经不多了,房屋也换了模样,街道打上了水泥,我所惦念的碾盘也没影了。接替四爷当队长的保才叔还活着,不过牙齿已经掉完了,说话吸溜吸溜的。他告诉我,碾盘子被人用钱买走了,被买走的还有柱顶石、拴马桩、织布机、纺线车、八仙桌、煤油灯、烟袋、风箱、锁子、碌碡、碾磙、牛槽,甚至还有墙头残留着模糊文字和花纹的烂砖烂瓦。这些古旧的物,闲着也是闲着,还占地方,换几个钱何乐而不为?他们只是不明白,城里人要那些垃圾有何用处,真是神经有了毛病了。说这话时,保才叔的脸上有点迷惘。

碾盘,是苍天盖在碾儿庄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一枚印章。现在,这枚印章消失了,村子的许多人和物,也都了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