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童年里的几棵树

核桃树

大姨家的院子有一棵核桃树。一开春,总是结出疙疙瘩瘩的青果。大姨一出门,就仰起脖子,望呀望的。小时候,肚子老是空虚,夏天就去大姨家吃核桃。核桃,挂在伸手不能摘到的空中。大姨搬来木梯,上树给我摘。她用石头砸开裹在核桃身上的绿肉,再砸开核桃皮,**出白白净净的核桃仁。大姨把核桃仁在铁锅里炒了,淡淡的金黄散着一股核桃香,又酥又脆。

那棵核桃树,大姨夫说是他种的。他笑着说随手往地上扔了一颗核桃,就长出这棵树了。大姨夫说着,用满是老茧的手掌抚摸着树的身子,好像那是他的孩子。七月底,核桃的果子还没熟,我就上树摘它的果子,大姨夫很痛心,念叨说:“还是嫩水儿,离开树不是早夭折了。”放暑假的时候,核桃成熟了。我就在大姨家住。我喜欢看大姨夫打核桃的情景。他用竹竿在枝杈间挥舞,瞬间,核桃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核桃的果子,不是那种容易吃的东西。我把它摆在河边光滑的洗衣石上,用石头砸掉那层青色的外壳。不能用力砸。核桃皮的绿色汁液,溅到衣服上,很难洗掉。

忘不了大姨家的那棵核桃树,还和一只蛐蛐有关。四年级那年暑假,我在河沟的草丛里逮了一只蛐蛐,长长的须,晶亮的翅,叫声脆响。大姨夫是不喜欢我玩蛐蛐的,说什么玩物丧志。可我就是喜欢蛐蛐。我把它装在一个罐头瓶里,藏在核桃树下的草丛里。蓬勃的树枝上正结满了茂密的果子。大姨夫不在家时,我就扒开草丛,给它喂食喂水。四周寂静的时候,它为我啼叫。我仰躺着,望着一树的果子,享受聆听的欢乐。蛐蛐的叫声,在果子的呻吟声中,缓慢,短促。像是我后来听到的罗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中第三首《核桃树》。那首歌曲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美丽的琶音,颤动出树叶沙沙作响的禅意。随着蛐蛐的叫声渐渐低沉,我便进入了梦乡。

核桃又称胡桃,同扁桃、腰果、榛子在国际市场上被并称为四大干果。它在深厚、湿润、疏松、肥沃的土壤里生长,性格里,就多了些清冷的成分。核桃仁,是很好的滋养品。据说,一斤核桃相当于5斤鸡蛋,或9斤牛奶的营养含量。核桃仁是一剂药,对肾亏、腰疼、肺虚、久嗽、气喘、大便秘结、病后虚弱和神经衰弱等症,有很好的疗效。我上大学的时候,大姨给我送来一包核桃。“核桃仁长得像人脑,可以补脑子。”大姨这样说。

上大学以后,在城里很难见到核桃树了。不过,它的果子却摆在水果店或者果品市场的摊位上,让我看到了核桃树的影子。

银杏树

一座庙,掩藏在庞光镇的中央。庙虽小,院子却长着一棵银杏树。从村后的坡上往下看,它高过村子所有的树木,俯视着村子的秘密。少儿时代,我们就合围在它的身下做游戏。游戏的名堂太多了:鹐仗、踢瓦、跳绳、滚铁环、打四角、弹杏核。要是晚上,就捉迷藏。月光将树枝和树叶的影子铺盖在地上,浓缩着禅意。

琐碎的记忆,常常牵动着我的思绪。那棵树,它的树干要七、八个儿童才能合抱。树根下,不知怎么就形成一个大洞。天气热得人喘不上气的时候,我们就躲在里面玩纸牌。好像是一种叫作“做娘娘”的玩法,并不输赢什么。天落雨了,我们不喜欢待在家里,唯一的去处,就是银杏树下。它的枝叶,覆盖着大半个院子的地面,遮挡着雨,足够几十个孩子疯一阵。

青春的**,是从孩提时代开始的。美丽、温暖、神秘、狂躁。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就发泄在了银杏树的身上。离地面五六米的地方,银杏的主干分成两支,一支向上,一支向东。向东的那支上,悬着一个老鸦窝。勇敢一点的孩子,就脱了鞋子,爬上树身,去掏老鸦的蛋。这是男孩子的行为,那些女孩儿,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看啊看,谁爬得最高,她们就把掌声送给谁。女孩儿的掌声,是男孩子的精神奖励,足以鼓胀他们渐渐变粗的肢体。

无法想起银杏完整的生长过程。它在我们匆忙的身影下,昨天冒出一颗绿芽,今天长一片叶子,明天可能结出一枚青果。开春了,它的嫩芽在班驳陆离的枝杆上染一抹青绿。开始,几乎看不出什么,只是感觉银杏的枝杈变得柔软了许多,舒展了许多,色泽润朗了起来。第二天再看,枝条上沁出一层绒毛一样的嫩绿,再后来,那些细密的嫩芽一一顶出来,一天天舒展,直到稀疏的枝杈被密密的叶片一层层包裹起来。夏天到了,银杏树突然就开花结果了。不过,我们从不留意它的花是什么形状,只贪婪着那橙黄色的串串果实。秋天,那片片扇形叶片,一睁眼就变成一片金黄色。当我们穿上母亲缝的棉衣时,银杏树又变成一座金色的山丘,聚集着千万只翩飞的“黄蝶”。深秋的阳光,照射在它的胴体上,那浅灰色的枝干和黄叶紧紧相拥,犹如金色的火箭,直插苍穹。

树下,立着一块碑文。上面有模糊的文字,记载着这棵树的树龄。在二百多年漫长的岁月里,它经历过多少天灾人祸,没有人知道。它的身上刻满了楔形文字,没有人能够读懂。老人们说,它比这座庙的历史还长。究竟是先有庙呢,还是先有树呢?那样的问题,不是我们孩子们所关心的。

好像是,我上初中的那年夏天,一个晚上,一声巨响惊醒了镇上熟睡的人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明以后,不知谁先发现了,庙里的银杏树被雷击了。它的主干上端被击断,树冠被掀掉了一大块,断枝散落满地!这一次事件纪录在大树中间那一截被撕裂的残桩上。而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没有人能够知道。经历了千年风霜雷电,它依然活了下来,这是一个奇迹。

从岁月深处长出的大树有很多,而被雷电击中,依然生机勃勃活下来的却极少。前几年,我翻阅县志时,在《古树名木》一章,记载着县境内的银杏树有七棵,树龄都过了二百余年。其他六棵都在大炼钢铁的运动中被毁掉了。“柴集如山,延烧三月乃尽。”这是志书里的文字。可见,执笔者对其行为的愤慨。那六棵银杏树不是长在路边,就是张扬在祠堂的门前,招人显眼。而我们镇上的那棵银杏树,能够延续着它的生命,是因为它藏在镇子中央的庙中。而村民又视之为神树,亲切地称它为白果树。一到庙会、过年这样的日子,就给它搭红放炮,虔敬礼拜,连枯枝也不许折去的。它披载着历史的岁月,洞悉着人间的生离死别,忧苦欢乐。

少儿时代的记忆,漫长,单调,已经成为零散的碎片。离开了银杏树的呵护,我的生活充满焦灼,忧虑。很多次,我被梦带到银杏树下。我知道,我该回故乡了。每次回家,除了看看父母,我唯一留恋着的,就是那棵银杏了。站在这样一棵树面前,我保持一种仰望的姿势。每当轻风袭来,嘻嘻哈哈的叶子快乐地摇晃着。那种乐观、洒脱的态势,令我感动。它的那些深入泥土深处的根,那些经历过无数劫难的枝,抚摸着我的心灵,它启示我:做人,就要不显不露,从从容容。即使再有磨难,也要执着地活下去。

拐枣树

看到拐枣这两个字,就会滋生醇香甘甜的感觉。那个“拐”字,无疑是因为它的果柄弯曲而得名。徐锴《注说文》云:拐枣“称作枳枸,皆屈曲不伸之意。此树多枝而曲,其子亦弯曲,故以此名之。”可是,就因为这个听起来别别扭扭的“拐”字,我喜欢上了它。在乡下,它还有一个名字:鸡爪树。它的树冠,形似鸡的爪子,向天空伸去,聚揽着天上的紫气和阳光。

物以稀为贵。这种树在乡下并不多见。如果,村子有那么一棵,即使上了岁数的人也说不出它的年龄。前苏联一位学者,认为拐枣树在地球上已有500年至1000万年的历史,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果树之一。

记忆的仓库里,拐枣树储藏在庞光镇高山庙的院子。那时,庙是寂寞的。从春天发芽,开花,到深秋果实成熟,整个过程都在隐忍的期盼里。想要将那一串串香甜的果实吃到嘴里,需要漫长而耐心的等待。第一场霜降之后,那些饱满的果实才在风霜的欺凌下渐渐风干,生涩的果实浓缩了精华,最终成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美味。佛家讲万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讲无牵无挂,追求避世。拐枣的成熟过程,全在尘世之外的宁静和安详。

庙墙,遮掩着树的身子,却无法抵御果子的**。拐枣的果子,像弯弯曲曲的棒状物,有如禽类的脚爪,关节周折。我由此疑心拐枣原本谓之“拐爪”。没吃过它的人,看见它的样子,犹如面对一个脸上布满皱褶的老妇,大约要皱眉。可是,当你放在嘴里细嚼,才觉得它醇香,甜蜜,有点像葡萄干的味。秋天的夜晚,我们翻过庙墙,爬上树,装满一口袋。生摘下来的拐枣,要拿到火里炮一炮,使其变得熟软且有粘手的糖分,吃着就香甜了。初冬时节,自然有熟透的拐枣自然落地。不过,捡拾,那样的过程,对孩子们来说,就少了愉悦。

拐枣有一个奇特的功能:解醉。古书中对其解酒毒,有很多趣闻记载。陆玑《疏义》云:“昔有南人修舍用此木,误落一片入酒瓮中,酒化为水也”。《本草衍义补遗》举出一个例证,说是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饮酒发热,又兼房劳虚乏。服用拐枣煎药,解其毒,乃愈。

在我整理的资料中,拐枣树的名字最多,可以列一长串:枳犋、蜜屈律、木蜜、木珊瑚、鸡距子、鸡爪子、万寿果、金钩子、梨枣、枸、鸡爪梨、臭杞子等。每个名字,都具备着一种品相,给人以审美的空间。在家乡,它的名字还有红拐枣、绿拐枣、白拐枣、胖娃娃拐枣、柴拐枣。在有文献记载的树种里,它同样享受着优厚的礼遇。《诗经·小雅》中就有“南山有枸”的诗句。《陆疏》中说:“曰蜜、曰锡,因其味也。曰珊瑚、曰鸡距,曰鸡爪、象其形也。”无论形与味,它都别具一格。

一位朋友患上了糖尿病。一个中医建议他找拐枣的果吃。《本草纲目》说它“味甘、性平、无毒,有止渴除烦,去膈上热,润五脏,利大小便,功同蜂蜜”。民间常用拐枣酒泡药或用来医治风湿麻木。其果梗、果实、种子、叶及根均可入药。中药称其果实为枳棋子。前几天,我去了县城的“人人家”超市,意外的发现了货架上摆着一种饮料:拐枣晶。它占据着货架的醒目位置,鲜黄的颗粒,透过包装袋,呈现出绅士的风度。

久违了,拐枣树。几十年没有见过它了。前几天,去汉中出差,在镇巴的街头,无意中发现了拐枣的果子。因为几十年的沧桑,它褪去了青春的红颜。像人生的历程,一路疙疙瘩瘩走来,直至枯干。我不是喜欢吃零食的人,但还是买了一斤。对我来说,它已经不属于商品,而是一种亲情。

香椿树

老姑家的院子有一棵香椿树。它生长在窗外,贴着窗户成长。是那种木格的窗,冬天里糊着报纸,过年了,老姑换上白纸,贴上窗花。天气渐暖,我就趁老姑不注意,用手指抠破窗户的纸,看那棵树发芽了没有。

香椿叶的**,是弥漫着整个春天的。但总是,春到深处的时候,老姑才上树折下它的叶子。我知道,它刚刚绽开的叶子是最嫩最香的。这样,我的目光,就长久地悬挂在它的树叶上。看见我痴呆的样子,老姑总是重复一句话:“你这个馋猫呀。”老姑的心思我是知道的。她不仅要让我吃饱香醇的叶子,还要让全家人都吃上一碗香椿捞饭。那时,很少能吃上香油,老姑把香椿叶用水煮熟,拌进蒸好的小米饭里,撒些盐,一阵搅拌,就是一顿稀罕的午餐了。那是一口大铁锅,满满的一锅饭,老姑送给这家一碗,那家一碗,让一条街的人都尝尝鲜。那条街上,只有老姑家长着一棵香椿树。

香椿树叶子浓浓密密的,树下密密麻麻的一层小黑点,是蛾子随地大便的见证。老姑只好天天打扫,天天恶骂。老姑扫的蚕粪,并不倒进茅坑,而是埋在院子花草的根下。对过夏的花草来说,那是难得的肥料。臭椿树叶子落得晚,深秋了,它还不肯落完。在风的摇摆下,一片片叶子重重地摔落在地面。风要是大一些,连树枝都会刮断,响起一串串“呱嗒板儿”的响声。

暑假里,香椿树的身上爬着一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老姑允许我在院子玩了,可是那只知了爬得很高,我能看见它的身子,却无法捕捉到它。

冬天,阳光是暗淡的,冰凉的,悠长的。老姑和姑父要是出门了,就把我锁在屋子。这时,我唯一快乐的,就是用手指撕破窗户上的报纸,看那棵光秃秃的香椿树,还有,偶尔飞翔在天上的鸟儿。它们有翅膀,会落在香椿树的枝干上,旁若无人地啼叫。

在老姑家的日子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就接到新的学校上学了,可我的目光被香椿树高处的枝干**着,被无限拉长……回到父母的身边,我的眼前仍然不时地晃动着老姑家那扇糊了报纸的窗户,那个被我撕破的窗户洞,以及那棵香椿树的枝干。

老姑没有食言。我不仅如愿吃上了她送来的香椿叶,还被她接去吃了一碗香椿捞饭。香椿树一见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悦地摇晃起残留的叶子,仿佛欢迎的掌声。我想和它说几句话,却一时想不出词儿,就久久地抚摸着它。它似乎长粗了,长高了,身上,长着一些青春痘。

老姑家的小院里,弥漫着我所向往的那种香味,直到我走进中年的门槛,那香椿叶的香味,依然在我生命的肌体里散发,徜徉。

榆树

后来,我们全家作为下放居民到了南正村,盖了两间土屋。一棵榆树生长在我家的祖父在后院种了棵榆树。后来那棵树就长高了,那疙疙瘩瘩的树皮,像祖父沧桑的脸。无数的蚂蚁,在它的身上爬上爬下。

常常看见,祖父蹲在榆树下,用手掌量着它的腰围。祖父栽下这棵树时,就怀揣着一个希望:等它长大了,用做盖房的木料。

在春天阳光的照耀下,榆树的嫩叶为它的枝干蒙上一层绿意。鸟儿,翅膀抖一个弧线,就扑向那里,欢快地啼叫。祖父的手掌绽开,搭在额头上瞧呀瞧的,好像没见过树枝发芽。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就故意在屋子摔东西。脸盆、小凳子、课本,拿到什么摔什么。我就是要弄出声响,让祖父静不下心。“你这个娃啊,没受过可怜。”祖父一个人在院子嘟嘟囔囔。

阳光渐暖,那些榆树的叶子里,结满了一串串雪白的花。榆树开花的时节,祖父搬了梯子,架在树身上,采摘新鲜的榆花。祖母把那些榆花洗干净,包在玉米面里,抹一点黄油做馅饼吃。热乎乎的玉米馅饼一出锅,那满口香甜的味道便弥漫了土屋。祖父禁止我上树采花。他说:如果真的不是饿着肚子,就让那些花挂在树上吧。

后院里,夏天已渐行渐远。阳光清凉,凌乱,穿过榆树的枝叶,执拗地落在祖父的身上。地上,落下一层层的榆树叶。细碎,枯黄,每片叶子,都分布着虫噬的圆孔。祖父坐在小凳儿上,一坐就是一晌。一会儿,祖父捧起一把枯叶,用力嗅着。一会儿,用两只手掌搓着,直到把完整的叶片搓成碎末。秋风吹着祖父的胡须,颤抖,无奈。

祖父老了,脚步声不再那么沉重,那么稳稳当当。有时,他连走到榆树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是站在后门那儿,静静地凝望。在祖父的精神抚慰下,榆树也仿佛具备着心灵感应,呻吟着,摇晃着。

由于连阴雨的缘故,我家老屋的墙垮塌了。父亲就让人拆了老屋,在原址盖新屋。那棵榆树的身子,足以做檩木用了。但是,木匠带着锯子来伐它时,祖父却摆摆手让木匠走了。

“让他老死吧。”

父亲在镇上的照相馆上班,他把照相机用自行车带回来,要给祖父照一张相。父亲让祖父坐在屋门口。祖父二话不说,却走到院子,站在了那棵榆树下。我赶忙把凳子搬到榆树下,让祖父坐下。祖父抚摸着我的头,咳嗽了声,坐下,脸上布满灿烂的微笑。

春天里,疏朗、透明的阳光给我留下了永恒的影像。祖父歪坐在榆树下,像打了个盹儿。树身上,成行列队的蚂蚁,争先恐后地为榆树的叶子传递着某个信息。忽然间,树上的叶子,一起飘舞起来,宛若在为祖父送行。

有一棵榆树作为背景,祖父平庸的生命就有了别具一格的风景。

皂角树

像一个老人,孤独地守候在南正村的某个角落。它知道了很多事,明白了许多理,晓得了宁静的好处。历经了沧桑,它自然不会计较孩子们在它身上的跌打滚爬。我下乡的时候,南正村的旧戏楼后面有一棵皂角树。皂角树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树下,瞄准树上的皂角,拿着竹杆打,用石头扔。手一扬,哗啦啦,就落下来一两串皂角。它的果实像扁豆, 七八寸长,捣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头或木棍捣碎,夹进衣服里面,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时候的衣服多是麻布做的,又硬又粗,搓久了手痛,最好是用木棍捶。村子东边的曲峪河水,清澈见底。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们就端着一盆脏衣,下了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两串皂角就洗净了。洗完衣服,女人就猫着腰,把头发漂进水里,用捣碎后在沸腾的水里煮过的皂角水来洗。那时,杂货店有一种叫“茶子”的药砖,硬硬的、厚厚的,是皂角经过简单加工制成的。乡下人有时嫌皂角麻烦,就买这种“茶子”洗头发。

皂角的树冠,像一把巨伞,悄没声息地在旧戏楼的上空撑开。它的叶子为卵形,卵状披针形或长椭圆形状卵形。每年五月开出淡黄白色、卵形或长椭圆形的花瓣。让绽放的热烈,斑斓每个日子,而后飘零,凋落。三伏天,躺在浓荫的树影下,皂角树的叶和果在风里碰撞,发出啾啾唧唧的响声,像是来自天籁的箫音,牵动着人的每一根神经。唯美的旋律,忧伤的调子,引领人们进入一首纯美的乐曲。随着风力的转化,曲声时而若游鱼戏水,时而若微风拂面,时而若鸟语呢喃……像是在聆听古典名曲《寒鸦戏水》。心静,佛土静。可惜,我们还很难悟出那样的境界。它的树冠上,架着许多老鸦窝。躺不了一会儿,我们就爬上树掏鸟蛋。这当儿,住在戏楼边的森虎爷就会出来吆喝:“下来下来,滚一边玩去!”森虎爷有一把长胡子,吃过晚饭,肩膀上搭一条黑糊糊的毛巾,摇着一个蒲扇,坐在树下,歪着头,支起耳朵,仿佛在聆听树的心跳。有时,他眯起眼,想象着树做过的一个梦。现在,他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是,那个情景,却依然清晰。一想到皂角树,耳边就响起音乐,还有,树下的一个老人,一把胡须,一个蒲扇。

常常,在中药铺子里看见皂角树的名字。皂角树的可贵之处,在于浑身上下都是药。皂角的果能杀虫,治祛风痰,除湿毒。中风、咳嗽痰喘、肠风便血、下痢噤口、痛肿便毒、疮癣疥癞这些疾病,中医也用它来对付。皂角刺呢,可以拔毒,消肿,排脓,治疗痛肿、疮毒、疠风、癣疮、胎衣不下。皂角的叶、根、皮用来治疗高血压、支气管哮喘、消化性溃疡及慢性胆囊炎。皂角的籽,润燥,通便,祛风消肿。好像,它天生就是为了人类的健康而生存的,充满着对于人生的关爱。对于它,我只有怀着敬佩之情。

乡下的人,很少有美食家,从没想过皂角仁是可以吃的。后来,我读汪曾祺的《南瓜子豆腐和皂角仁甜菜》,才知道在昆明,“皂角仁卖得很贵,比莲子、桂圆、西米都贵,只有卖干果、山珍的大食品店才有的卖,普通的副食店里是买不到的。”昆明人的筵席上有一道甜菜,叫冰糖皂角米。“蒸熟后晶莹透明,嚼起来有韧劲,好吃。”吃皂角仁,是我未曾有过的口福。有时我想,皂角仁真的就是佳肴美味么?往往,人觉得某个东西好吃,感觉的成分比味觉占更大的比重。

现在,乡下的皂角树极其罕见了。南正村的旧戏楼,三十年前就拆毁了。森虎爷那年也死了。离开了他的呵护,那棵皂角树,也许被村子的人们当柴烧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不知道还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从人们的记忆中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