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尼采:一半天才,一半疯子

在这个多雨的秋天,我走进尼采的庄园。经过生命的长途跋涉,我才跚跚学步般跨过那道门槛。多日的雨让这道门槛湿重而寒峭,我滚烫的血液霎那间凝固。

庄园花岗石般的大门雕镌着岁月的影像。那门沉重地关闭,把一个喧嚣的世界隔绝在身后。

这只是我内心的风景。我的梦中反复着这样的画面:潮湿的空气流动着风的线条,阳光偶尔怯怯地显露,照亮了花岗石大门上方的几个字:尼采庄园。

我绞尽脑汁想象尼采的庄园种植着怎样的植物。是邻居家的石榴,还是外婆家的葡萄,再或者是岳母家的芭蕉?普鲁士萨克森州那个叫洛肯的村庄适宜这些植物的生长吗?

幻梦般走进庄园,我的视觉感受不到任何植物,满园只是被锯掉身子的树墩,仿佛矮化了的尼采塑像。一百多年前,尼采的庄园栽植培育着刺藤以及匕首般的植物。那是思想的利箭。思想家的光辉如阳光照耀着它们,哲学家的汗水似雨露滋润着它们。尼采疲累时便坐在那些树旁,盛满思想的头颅低垂着。

庄园上空的一只鹰——那是尼采思想的化身,向他俯冲而来而又长啸而去。那些植物在鹰的目光巡礼下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当我们以一种批判者的眼光审视尼采庄园的植物时,会发现那些植物不合逻辑,不合人们普遍审美观的那种生长方式。也许我们会说,那是丑陋的。事实上,调整一个视觉和一种思考方式,我们会觉得那些植物的排列组合具备着透析人类生命本质的意义。对此,我们只有惊恐地仰视,而不是俯视。

尼采五岁时,父亲卡尔·鲁多威熙患脑软化症病逝。父亲是一个牧师(据说尼采的祖先七代都是牧师),他输给儿子的是忧郁的血液。在母亲法兰翠丝卡的祈祷声下,尼采完成了他童年的精神塑造。坐在寂静的牧师馆后院,尼采注视着一只蚂蚁在蚕食一只死蝉,夏日困惫的阳光绕过树枝和叶斑驳地落入他的心灵。他在想着:小小的蚂蚁为什么对蝉感兴趣?是精神的需要?生理的需要?

这是尼采童年的一个影像。那只蚂蚁的壮举给他的生命体带来一种震撼。也许,挑战上帝,挑战世俗的勇气和胆略正缘于此。

那座牧师馆是不是化为废墟?凝滞的岁月悄然告别,只留下一个儿童的魂魄:那是尼采。母亲带着他的妹妹伊莉莎白归宁。“宁”是什么地方?是法兰翠丝卡的娘家么?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想象。六岁的尼采坐在树下给母亲写信:“亲爱的母亲——您的儿子尼采很想见您,因为您不在家,儿子只能写信问候您。您做的芒果很好吃。谢谢您!儿子一直在想母亲,以及伊莉莎白妹妹,可是我无法继续写下去了,因为我好疲倦。”

尼采为什么“好疲倦”?是看守家园造成的躯体疲倦?还是思虑过度引发的心理枯竭?对一个横空出世的思想家而言,结论也许是后者。

把尼采的庄园局限在那个叫洛肯的村庄显然不适宜于一个哲学家的成长,六岁之后尼采全家搬迁到萨勒河畔的南堡。那是一片更广阔的庄园,萨勒河美丽安详的景色陪伴尼采在南堡文科中学、普夫达中学读书。河畔那时常常走过一个枯瘦的少年,他在树荫里搜寻音乐,在浮萍上发现诗歌。他身后的影子里,几只蝴蝶舞蹈着青春的翅。

我看到了尼采十六岁在普夫达高中上学时的照片。一身黑衣的尼采左手插进上衣直达心脏,两只眼睛是幽深的黑洞。透过印在书上的照片,我无法看清他锋利桀骜和凝重忧郁的眼珠。“要成为优秀的哲学家,就得冷酷无情,眼光锐利和没有幻想。”尼采如是说。

许多年来,我藏匿于尼采肉体的碎片阴影中。我试图链接和组合那些碎片,可是失败了。我并不是一个高明的手术大夫,在组接时总是出现误差。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却触摸到了萦绕在那些碎片中的思想。它们迈着舞蹈家的步伐,带着一些韵律,一些未经伴奏的音乐,穿透我的肉体,并在肉体裹着的精神层面做着圆周运动。

我常常陷入一个问题,尼采为何要选择孤独?

尼采是作为一个诗人在德国舞台上闪亮登场的。在波恩大学攻读神学和古典语言学时,在柏拉图和叔本华哲学思想的启示下,他没有被黑格尔、费希物、谢林的各种公式所吸引,不满足于科学世界的清晰与冷静。在瓦格纳、巴赫、贝多芬、歌德、拜伦的艺术庄园里,尼采领略了诗性的浪漫和悲壮。他是诗人,需要**、超常和神秘。他开始构建自己的精神庄园。期待他开垦的精神庄园近乎荒漠。他在诗中这样写道:“我就这样坐在深深的荒漠中/丑陋得弯着身体/像献祭的野蛮人/而且总是在惦念着你/忧郁啊/像个忏悔者/尽管我年纪轻轻/我就这样坐着/欣看兀鹫的飞翔。”

忧郁和孤独是思想家尼采的面包和饮料。在尼采跟随导师李谢尔思到了莱比锡大学后,尼采徘徊在校园的幽深处构思着他的诗,沉浸在怪异的问题中,譬如,上帝是谁?

“包曼的洞窟”是尼采从莱比锡大学毕业后任巴塞尔大学古典语言学教授时居住的公寓。三层高的公寓前种植着一棵不知名的树木。它的枝干缠绕着伸向公寓的窗,向伏案的尼采讲述着祖先的故事。

“他也就是个奇迹。”李谢尔思那会儿就站在那棵树下,向世间做出了一个预言。

这是怎样一个尼采啊!台灯下,我凝视着印在书上的他。芦苇般的头发,弓箭般的眉毛,岩石般的胡须塑造着斗士的形象,透射出哲学的悲壮。我吻了吻他的胡须,感受着快乐智慧的颤动,触摸到偶像的灵魂。

那时,尼采的锋芒已经显露,天才的**和感悟诱使巴塞尔所有贵族的大门都热情地向尼采发出邀请,他成了上流社会的新宠。然而不幸的是,尼采却无法融入贵族庸俗的怀抱。因为他在其中无法寻觅灵魂的宁静。“一个人只有充满矛盾才会多产;只有灵魂不疲沓,不贪图安逸,才能永葆青春。”深夜,尼采撕碎了自己的梦,赤条条站在那棵树的阴影中。他抱着双臂,让风犀利地从胸中穿行。“你是谁?”他幽深的眼睛里充满恐惧。风狂舞着树的枝干,汇合着思想的断裂声。

这样的置疑是清醒剂。“我一来到世上,就是战斗。”尼采倾听着自己的声音,直到它的尾音飞溅出一束火花。

尼采远离了吹捧和掌声,躲在寓所继续开垦着他理想的庄园。他撰写着《悲剧的诞生》《不合时宜的思考》《希腊悲剧哲学》《人性的,太人性的》。星光的碎片透过窗抚摸他的头颅,似缕缕闪电透视着他的智慧。

那是一个完整的十年。讲坛上的尼采神采飞扬,油灯下的尼采形影憔悴。白天的尼采和夜间的尼采仿佛来自两个世界。其实白昼的尼采是他自身扭曲的影子,他无法忍受这种变形的折磨,必须回归纯属个体的精神庄园。1879年,三十五岁的尼采辞去教职,开始了十年漂流。他携带着在庄园收获的种子,在威尼斯、热那亚、恩加丁高地、西西里岛、拉帕罗、尼查、都灵以及整个欧洲大地游**。他的哲学著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给西方文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人性的优缺点被尼采无情地剥落之后,就只剩下了**的舞蹈者。他对苏格拉底以后的欧洲文化,包括古腊时期的中世纪和近代的文化,都提出了严肃的挑战。他对哲学的破坏性和创造性,预言了他将是一个人类哲学史上永不坠落的巨星,永远闪亮在历史的长河中。

尼采候鸟般依气候在欧洲迁徙。阿尔卑斯山下的西尔斯——玛丽亚小镇,尼采在那里度过了整整八个夏天。血一样黏稠的汗水浇灌着这个村庄呻吟着、枯焦着的灵魂。那时,尼采的生存庄园波及欧洲,而他的精神庄园却涵盖整个世界。他的精神庄园生长着刺棘、利箭和匕首。他倾尽心血和智慧浇灌这些植物和铁器,培植它们的坚韧和锋利。在他生存的自然庄园里,他会疲倦,但他的精神庄园永远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他的生命只有五十六个春秋,但他的思想却照亮了漫长的世纪。他如浩瀚宇宙飞逝的流星一样,让我们在里暗的天空看到了生命的光芒。他终生都在同疾病和痛苦斗争,极度虚弱的身躯一次次倾倒在他的庄园里,而他的**却和酒神狄奥尼索斯一样站立了起来,并随贝多芬的《欢乐颂》一起周游世界。

尼采的十年,却是全人类的一百年,甚至更远。而且越远离尼采,我们越能体味到他的非同寻常。他思想的光辉让西方曾经崇拜了几千年的上帝瑟瑟发抖。

人类所认识、所震撼的尼采,其生命的风采浓缩在那三百多个昼夜中。

尼采的庄园曾经有三个女人闪亮登场,她们是:法兰翠丝卡、伊莉莎白、萨乐美。

作为具有男性特征的尼采,自然离不开女性的滋润。母亲、妹妹、情人形成三足鼎立,将一个哲学巨人托举着,去完成他生命情感中最辉煌的旅行。她们是尼采庄园中曾经开放的鲜花。在那些刺藤匕首的掩映下,她们的光亮为主人带来了难得的温馨。

幼年丧父的尼采在母亲法兰翠丝卡的翅下孵化。母亲牧师般的虔诚与女性的阴柔,构成了尼采生活的基本环境。尼采的性格中继承了后者而背叛了前者。同妹妹伊莉莎白一样倔强的尼采,让法兰翠丝卡终生都罩着哀愁的阴影。然而母亲的胸怀和责任心让她仍然悉心照料着儿子的起居。晚年发狂的尼采被法兰翠丝卡接到南堡。七年浑噩的岁月里,法兰翠丝卡是尼采生活的佣人,精神的陪护者。1897年4月,她在儿子呆滞眼神的注视下飘然而去。

尼采终生未婚,与妹妹伊莉莎白有着绝对的关系。尼采在潜意识里把伊莉莎白当成了恋人。这从他在1888年给妹妹的信中可窥一斑:“我可以有一个值得尊敬的,令我向往的女性。妹妹对于哲学家来说,是非常幸福而适合的人。”尼采逝世百年之后,他的遗作《我妹妹与我》得以面世。有关尼采和妹妹的恋爱游戏似乎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甚至关注的程度超越了研究尼采的思想。对此,我只能感到无聊。当今,研究伟人的私生活已经成为一种时髦。这种猎奇只能是一种病态特征。

尼采曾坚决反对伊莉莎白同一个叫佛尔斯塔的小伙子恋爱结婚,从而导致了妹妹歇斯底里式的报复。她视尼采的婚姻为邪恶,当尼采与美丽的俄罗斯姑娘萨乐美的恋情如火如荼时,她斜插一杠,让尼采的幸福肥皂泡般眨眼间消失。

婚姻对一个哲学家来说也许是多余的。所谓美满婚姻对哲学家来说只是一个陷阱。“结了婚的哲学家有什么幸福?”尼采的脸上布满无奈。

尼采住进精神病院后,他所有著作的出版由伊莉莎白负责。此时的伊莉莎白已经成为一个顽固的反犹太主义者的妻子。她不但曲解着尼采的思想,而且纂改了尼采的手稿,为德意志种族沙文主义者提供了带有纳粹思想和法西斯主义倾向的《权利意志》。

晚年的尼采才真正读懂了妹妹,但为时已晚,只能以“雨果笔下美丽的魔鬼”来结束他对伊莉莎白的叹息。但这个结论对于伊莉莎白也许并不公正。在尼采生命的大半时间里,伊莉莎白是他最忠实的情感陪护者和精神支撑者。那种并非健康的依恋关系毕竟让尼采病态的生命呈现出一抹亮色,让他有足够的信心和希望去完成哲学的创造。客观地说,站在历史的高度,谴责伊莉莎白并不过分。但在人性的角度,我们的批判却显得苍白无力。

萨乐美。这个天使般的俄罗斯少女仿佛上帝抚慰尼采的赠品。

1882年4月,萨乐美在罗马的圣彼得教堂和尼采相识。二十一岁的萨尔美有一个美好的愿望:有朝一日能与一颗伟大的心灵对话,在对方博大的胸怀中找到她的精神寄托。

三十八岁的尼采仍孤身在人生的旷野漂泊。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他需要异性的关怀。“我需要的树是一个好的女性。”尼采在致好友梅森伯格的信这样说。他厌恶了同妹妹的暖昧关系,或者他洞察到了妹妹那颗并不美丽的心灵。

在梅森伯格的引荐下,尼采和萨乐美在教堂钟声的奏响下走到了一起。“我们由那个星球掉下在此相遇?”尼采仰望天宇,哲学般深邃的眼眶注满惊喜。

晨风中,萨乐美高贵鲜艳的披肩闪动着灼人的光亮。

期待中,尼采神采奕奕,目光放射出生命的乐章。

只一眼,尼采就认定了她是他庄园的另一位主人。

尼采骑士般地护送萨乐美和她的母亲在欧洲旅游。爱情让一位体弱多病的思想家变成一个侠客。一个伟人要在自己的庄园里同一个美人讨论哲学的话题吗?作为一个男性,尼采需要幸福;对于人类而言,也许会留下遗憾。

托里普森的白杨依旧高耸,绿叶将阴冷峻峭的庄园衬托得诗意盎然,明媚灿亮。尼采和萨乐美并肩踏过庄园的每一寸土地。尼采冷酷的眼珠被**燃烧,幸福的胡须颤抖着,把曾经的忧伤拂去。然而,萨乐美,你高尚、纯洁的灵魂真的能与尼采一起肩负那永恒的十字架吗?

尼采的母亲说不。

早已习惯了独占兄长情感世界的伊莉莎白绝不容忍另一个女人取代她的地位,她要打碎那对恋人的幸福时光。她躲在庄园的阴暗处咬牙切齿,拉弓射出毒箭。

还有一个青年:保尔·李。他想独享萨乐美。

尼采理智地退却了。他本来就不是堂吉珂德般的骑士,他手中的刀刃和利箭是刺向上帝和基督教的,所谓的“勇敢”对他而言只是为了改变一种旧有的秩序和陈腐的理念,他不能战死在爱情的战场上。他的庄园容不得血肉飞溅,生死决斗。

冬日破晓的黄雾下,尼采再次孤独地伫立着,将相恋了八个月的萨乐美拱手送出他的精神庄园。

萨乐美,这个被尼采视为天使的少女,终于无法为历史留下一个美好姻缘的例证。她进入了尼采的庄园,也迷恋过那座庄园的神奇瑰丽,但她无法挣脱世俗的桎梏,黯然消失在庄园的围墙外。

没有必要为萨乐美叹息。她毕竟与一个伟大的哲学家有过短暂的零距离接触。这就够了。

世界只有一个尼采。他的庄园里只能坠落他冷凄的影子。否则,他就不是尼采。

《圣经》般的《查拉图斯特拉》。

查拉图斯特拉是尼采的精神塑像,也是尼采庄园中最高的金字塔。在那尊塑像前,人类相形见绌;在那架塔下,人类见证了渺小。

人类精神的羽翅掠过蓝天白云之后,才能到达查拉图斯特拉走过的那座山。那是阿尔卑斯山。金黄的层林罩着一片明净的蓝天,山脉间共震着一个人的脉搏。那座山是尼采庄园的制高点,也是人类精神的高地。“凡能吸入我著作中气息的人,他就知道,这是高岗上的空气,是使人精神焕发的空气。一个人必须加以培养以适应这种空气,否则他就有受寒的危险。”

尼采的自信曾让我诚惶诚恐。因为我一直没有机会登上阿尔卑斯山,不能幸运地呼吸那个高岗上的空气。作为人类中的一员,我感到自卑。我唯一庆幸的是,我能吸入从纸页上散发出的阿尔卑斯山的空气。如尼采所言:“这儿自由眺望,精神无比昂扬。”如阿Q一样,我也具备着精神胜利法。

尼采是在希尔伐布拉纳湖和希鲁斯·玛莉亚湖的交界处开始这部巨著的写作的。“现在,我就要开始讲述查拉图斯特拉的历史,其基本概念于1881年8月受胎。”那天,尼采沿着湖边走向森林,在距史鲁莱不远处的金字塔型岩石旁,他停止了脚步,一个超人形象矗立在脑海中。那块岩石被尼采称为查拉图斯特拉岩石。

查拉图斯特拉风尘仆仆地来了。那年他三十岁,登上了尼采为他构筑的那座山。尼采赋予他的使命是:修炼成超人以代替将死的上帝。那座山是人类和自然共同拥有的精神王国。他在山上遇到了圣者老人、少年、乌云、彩虹、森林、空树、走绳者、挖墓者、隐居者、丑角,以及鹰与蛇。他通过与他们(它们)的心灵交流和**碰撞,排列了植物、虫子、人类和超人的顺序,发现了精神变形的三种规律,即精神变成骆驼,骆驼变成狮子,狮子变成孩童。经过在高山上的十年探索,经历了肉体和精神的磨炼,查拉图斯特拉终于成为超越现实的精灵。

鹰与蛇。我感兴趣的是这两个生活在不同环境的动物给予尼采的启示。鹰,天使般在天空飞翔;蛇,精灵般在地上盘旋。鹰代表理智和精神,蛇代表肉体和物质。鹰浮在天空画一个圈儿,它的颈上悬挂着一条蛇,不像一个俘获而像一对朋友。尼采的可爱之处是巧妙地运用了鹰与蛇的辨证统一,解释着人类的善恶,弘扬着人的个性,促使人类实现最高境界的自我价值。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尼采给予人类前所未有的最伟大的馈赠。所谓的“超人理论”和“永恒轮回”命题在这本著作中得以诠释。尽管这样的命题受到这样或那样的置疑和批评,但都不能掩没一个思想家智慧的光芒。尼采把他的思想**裸地交给人类,这就让我们满足了。对于他的命题,我的理解是:超人是面对生命的强者,是不断进行自我超越和提升生命品质的现代人。让世间所有人都成为超人显然是不现实的,但那种超人般的品质,我们是不是应该具备呢?他的“永恒轮回”,是不是可以这样解剖:世界万物生生不息,相互关联。尼采自己在《苏鲁支语录》中的注释是:“万事万物皆相联,相引,相缠……”

“我将把生存的意义教给人们:那便是超人,让人类的暗云里射出的闪电。”

呐喊出这句话后,尼采累了。他闭上眼走进熟悉的梦境。他的梦境没有童年,没有故乡,没有上帝,也没有人类的影子。他梦见了自己的庄园:大门徐徐启开,一个鹰和一条蛇在庄园的上空绕着圆圈……尼采两臂张扬,形成一对翅膀,助他飞向鹰和蛇盘绕出的圆圈中……这是在都灵。梦醒后的第二天,尼采在大街上碰到一个马夫用鞭子抽一匹瘦弱的马。尼采突然冲上去用双臂绕成一个圈抱住马头,抚着一条条的鞭痕失声痛哭。他想不通:为何人和马不能如鹰和蛇那样和谐相处?

从这天起,尼采疯了。他中断了自己的使命,进入了生命的另一种秩序。

尼采的疯是时代的悲剧。他超前的意识和思维无法在那个时代驻足。传统的道德和世俗的观念无法容忍他的挑衅。他思想的声音被视为邪恶,所有的目光都向他投注着不屑和嘲讽,他的血肉之躯被那些目光解剖得支离破碎。负载着他思想的物体瓦解之后,他的精神自然无法运转。

以疯的方式来应战,并了结一种生命的表面意义。这是我们所不愿面对的一个卓越思想家的悲剧。

尼采的缺陷在于他对生命的非理性化和对一切时代特征的否定。他忽视了物质对于生命的作用,使得他的超人之说陷于精神的荒漠和泥淖之中。但是,在追求极端物质享受的潮流中,正是尼采给予我们另外一种警示。也正是尼采的缺陷使他更具备着被透视的意义。反省并超越生命本身的功能——这是尼采给予人类的忠告。因此,我们有理由记住他的名字。

1889年,四十五岁的尼采被送进耶拿大学精神病院接受治疗,次年五月被母亲接回南堡,母亲病逝后迁居魏玛妹妹家。

1900年,在渡过了漫长的精神折磨期后,尼采在魏玛去世。

一颗星陨落了。“最遥远的星星发出的光,到达人类所需的时间也最长;在它尚未到达时,人类否认遥远的天际有星星。”尼采生前已经预感到他无法被同时代的人认可。为此,他无比惋惜地叹道:“一种思想需要多少世纪才能被理解?”

在魏玛,在这个尼采生命旅程的最后庄园里,朋友克雷默为他塑了一尊像,以表现主义的构思把自己对尼采的理解镌刻其上。尊敬与叹息犹如看见一颗心灵的破碎。这是尼**神庄园的最后一尊塑像。在那个庄园,狂傲的尼采为自己塑了不计其数的像,唯有这尊,是别人塑的。

尼采的庄园是人类思想的超市,精神的橱窗。而我呢,只不过是一个奢侈的消费者和贪婪的观赏家。

黎明前,从尼**神庄园的上空悠扬出凄凉亢奋的钟声。那是他永恒的安魂曲,银白地,轻捷地驶向遥远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