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狄尔泰:构筑心灵的地平线

小时,常常跟着父亲登上南山。父亲砍柴,我捉蝴蝶、逮蚂蚱,或者,对一只鸟儿不怀好意。我像飘**在山坡上的一片风,最终一无所获。跑累了时,我就坐在山坡的高处,托着下巴看着遥远的地平线,想:地平线的那边会不会是一道万丈深渊?

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令人匪夷所思。譬如,地球是圆的。我却常常想,为什么地球在旋转时人不会掉进星空里?即使,后来学了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我的思维也还是转不过弯。

渐渐,我就进入中年,自然界的一些现象慢慢远离了我的思考范围,而对生命中的一些现象有了兴趣。探索生命的意义,仿佛在欣赏一个杂技演员高空走钢丝,总是心惊胆战。譬如自杀的行为,我就常常疑惑和恐惧。有时我想,生命的终极是衰老至死,那应该是生命的地平线。而自杀者,是不是如我幼年时我所想象的万丈深渊?

在冬天,研究生命的意义别有一番趣味。总是有一些植物和事情,在冬天凋零。冻僵的肢体,扭曲的面孔以及萎缩的灵魂,宛若生命的晚年。天空,偶尔的一声鸟叫,也让我惊诧。可是,生命在冬天也会显像出灿烂,如北方的一场大雪,覆盖了自然界一切景物的时候,我就会觉得,生命在冬天注定会用另一种别致的方式呈现。

就在这个冬天,狄尔泰进入了我的视野。

十九世纪的西方文明,经过急风暴雨般的启蒙运动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百年锐于千古”,各种新思想层出不穷,涌动不息,交织成一幅既宏伟壮观,又错综复杂的景观。这样的时代当然是一个人才辈出、群星闪烁的时代。在涌现一大批卓越的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划时代的思想家:狄尔泰。他的人生经历主要在十九世纪,但却给二十世纪的哲学、美学、文艺学等诸多领域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被誉为“十九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思想家”、“人文科学领域里的牛顿”。从那时起,人们就已经确定,如果不论述狄尔泰,就很难说清现代西方哲学从近代进入现代的内在逻辑和发展进程。

狄尔泰对当时无视具有勃勃生机的生命、抛弃对各种精神性存在物探讨的实证主义倾向感到十分不满,于是从1871年到布勒斯劳担任教授直到1911年染病逝世,他努力著述写作,建构出了与“自然科学”相对峙的“精神科学”理论,提出应该重视生命为人类精神创造活动和历史发展所起主导作用,强调“生命的内在体验”,即人们以自身精神世界中的内在经验,去认识蕴藉于他人精神外化体中的他人精神,从而理解人作为伟大生命体的意义和价值。在他看来,所有科学知识的对象领域无非有两个,一个是外界自然,一个是精神心灵。人类的一切活动,是以人的意志为主导的,社会环境是次要的方面。

狄尔泰为人类构筑了一个心灵的地平线。在他看来,体验与生命范畴相通,是构成精神世界的基本细胞。生命,是世界的本原。而精神生命的整体关联构成了认识构成和一般人类意识的真正基础。作为生命哲学的奠基人,他说:生命,只有生命才是哲学研究的对象。他进一步解释说,生命不是简单的身体活动,不是实体,而是一种不能用理性概念描述的活力,一种不可遏止的永恒的冲动,一股转瞬即逝的流动,一种能动的创造力量。他运用排比的句式,气势恢宏地诠释着生命的意义。他断言:生命是每一个人都能通过自我的内省而体验得到的,人们对它心领神会。它表现出来就是知觉、思想、情感;再进而表现为语言、道德、哲学、法律、艺术、宗教、国家、社会制度以及历史等等。因而他认为,一切社会生活现象都是心灵的客观化,整个人类社会正是靠着意识的流动,从而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阅读是精神的愉悦。疲倦的时候,我会更多地融入小城的生活。我把小城喧闹的街头设想为狄尔泰所解释的心灵的地平线。我聆听不认识的人聊天,观看几个人围着棋摊争吵,也像妇人那样和卖菜的妇女讨价还价,观察十字街头的警察纠正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为……生命在生活中蔓延,而生活是心灵的体验。没有这些生活积累,我就很难进入到心灵的境界。是的,我在默默实践着狄尔泰的名言:“我们解析外界自然,但我们理解心灵人生。”夏天很晚的灯光下,蚊子在灯影里嗡嗡飞着,试图干扰我的视线。我赶走它们,目光驻留在狄尔泰那句名言上久久不愿撤离。凝视,是对一个人、一句话的尊重和崇拜。

我所生活的小城,哲学的氛围几乎没有。但是,即使在冬天,我也无法否认,在寒风和浓霜的覆盖下,小城人的精神世界依然那样丰富多彩。他们的面部表情、姿势、手势、声调,以及诸如耸肩、惊叫、微笑、眨眼等无意识的自发行为,都属于生命的表达,被狄尔泰称为心灵的显示。人们通过自己有意或无意的行为和语调表现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显露出他们的精神状态。正如狄尔泰所说,表达把某些东西从生命深处挖掘出来。换句话说,无意识的东西只有通过表达才能让人理解。这类的表达由于发自生命的深处,因此常常不受习俗和规则的支配,比如,脸红是我们不可能控制的,笑和哭是人类真情的表现,经常是难以约束的。但是,它直接而且自发地来自心灵,与其它任何表达相比,包含着更多的个人体验。“这种表达式具有展开心灵之隐秘的惊人力量,具有揭示真相的惊人力量,因为它们是自发的,是不易伪装的。”

这些,就是小城人生命意识的“表达”。这样的解释适用于整个人类。因为,小城是人类的一个角落,一个窗口。我对人类许多现象的透视是从小城的人们开始的。我的一位朋友原来是教师,后来下海做了服装生意。开始还轰轰烈烈,火车来飞机去的。他在广州购进低价的服装,运回来批发给小城的个体户。偶尔闲暇的时候,他会请我喝酒,言谈中充满了对那个广州批发商的信赖和好感。他们就这样合作了三年。那个春节前夕,他一下子从银行给那个批发商打过去五十万,接着就动身去了广州。他想不到的是,那个批发商再也找不见了。那时还流行传呼机。那天,他呼了那个熟悉的号码一百余次,都没有回音。第二天,他去当地派出所报案,警察告诉他: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找那个批发商。那个警察用同情的声音告诉他:那个人可能卷了一大笔钱跑到国外了。十几天后,我的朋友携带着满头白发从广州回来了。那些白发,是他那些日子的收获。他的妻子和他离婚了,一个女儿也判给了妻子。他一贫如洗,再和我喝酒的时候,他发出了叹息: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真疑心他会选择自杀的行为。在人生的地平线上,他感受到的是地平线之外的万丈深渊;在精神的地平线上,他为自己设计了心灵的万丈深渊。

我不敢断言,我的那个朋友是不是因为我的劝慰而活了下来,总之是,他去了新疆,十几年后他再回来的时候,首先还清了债务,然后又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现在,他在小城做家电生意,繁华的十字街头,有他的三间铺面,每天,悠扬的乐声从店里飘向街头。我便晓得了,他重新站在了心灵的地平线上。

时光滴滴答答,生命星星碎碎。世界是生命的界限,时光是心灵的心声。小城这样一个界域,既是我生命的地平线,又是我心灵的地平线。它足以容纳我的精神,可以大悲欣,可以大吞吐,可以鸣唱如鸟:发声,飞翔,然后复归于野。狄尔泰认为:“生命以及生命的体验是对社会——历史世界的理解的生生不息永远流动的源泉;从生命出发,理解渗透着不断更新的深度;只有在对生命和社会的反应里,各种精神科学才获得它们的最高意义,而且是不断增长着的意义。”

静心一想,生命是以某一限定的环境为背景的,一个人生命的本质只能从历史和环境的夹缝中去寻求。一个人由生到死所限定的境遇,每一瞬间都伴随着对过去的意识和对未来的期待,每一个生命都在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中表现出独具的特征。个人的生活构成一个体验中心,每个人同时又是无数交叉系统中的一个点。个人的生活通过他们同环境的关系、同其他人们及事物的关系而得到无限丰富,作为生命个体形成感知、评价等活动的系统联系的一个体验中心。这样看来,无数个人聚成了生命之网络,汇成了心灵之巨流。

那个傍晚,月光异常皎洁,一棵柳树的影子在冬天的大地上拉长。轻踏着它弯曲的倒影,我独自走向田野的深处。深夜的霜,把我凝结成冰的影子,晶莹透亮。虽然,我的躯体比地上的月影还要哆嗦,但是,心灵的参悟,却如火一般炽热。那个夜晚,我在狄尔泰的启示下,领悟了心灵的博大精深,感知到了狄尔泰为人类预定的那个心灵的地平线。

多年来,我一直期待着自然本有的生活,比如植物,比如蝉鸣,比如鸟叫,比如风声……它们和我的心灵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拥有了与自然界可以坦诚对接的心灵,我就不会悲伤地在人生的路途上行走。虽然,难觅知音,但不孤单。有人说,结束一条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走完。狄尔泰在生命之路的尽头给我建设了富丽堂皇的宫殿,那是心灵的王国,保持着知音的面庞等待我的入住。我一路艰辛地奔跑,饥饿了拿自己的皮肉果腹,口渴了用自己的血液冲灌,疲惫了坐在自己的残肢上歇息,一路看到的,却是无数美好的风景。甚至,仅仅因为呼吸到空气,就令我陶醉不已。我知道,那是狄尔泰的心灵在陪伴着我。

我喜欢心灵地平线上的氛围:孤独、冷漠、凄清。生活要是没有凄伤,那就不值得咀嚼。故而,我这般冷清的孤行,像一只大鸟在天空翱翔,心情好的时候,会让云彩梳理一下羽毛。那样的孤芳自赏,成为我恋恋不舍的生活方式。花开花谢花满天,香消玉陨谁人怜。那种公子小姐般的悲伤,我是不会拥有了。尽管,我心灵的地平线依然是一缕空无,一个幻影,但我在乎的是走近它的过程。在哲学的思考中,我看见的是,在向心灵地平线的行走过程中,我的生命所显示出的意义和价值。正如狄尔泰置疑的:“哲学思考是一种非同寻常的悲剧。生活是如此短促, 生活之火是如此微弱,我们怎么能达到真正伟大?!”

静静地伫立在人生的地平线上,我在想着,它的彼岸绝对不会是万丈深渊。这样想着,便丝毫没有恐惧的感觉。狄尔泰,那个引领我精神上升的巨人,站在心灵地平线的入口处,吹着口哨,扬着手臂,笑嘻嘻地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