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叔本华: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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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叔本华并不轻松,如果,你还有一点点“邪念”,或者说还无法从尘世中解脱,那就别读叔本华。真的,他的文字没有一点吸引力,不适合人们常常说的“可读性”。终于,在这个秋天到来的时刻,我关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削尖脑袋,钻进了叔本华的心灵世界。

谈论叔本华不是一种时尚。在这个阴冷到来的季节,话语的热情在渐渐退逝。在许多人看来,叔本华的思想过于消极了。他说:“除以受苦为生活的直接目的之外,人生就没有什么目的可言。快乐常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快乐,而痛苦则远远超过我们所预计的痛苦。”由于死亡存在,人的生命有限,他对存在的虚无性看得很透——“每当黄昏之时,我们常常会感到,生命又缩短了一日。”又说:“就像我们把肥皂泡尽量吹得久,吹得大,固然我们完全知道它总归是要破裂的。”

“一切生命的本质就是苦恼。”也许正是由于叔本华的悲观论调,让许多人宁愿不去认识这人生的真相,而只想在盲目与逃避的忙碌中度过一生,理直气壮地懒惰着。而凡是静下心阅读过叔本华的人,无一不被他的真诚和坦率迷住,无一不因他对人生考察的真实而折服。就连爱因斯坦,也是叔本华的忠实读者,无论是叔本华的天才说还是对音乐和女人的看法,都让他击节赞叹。在爱因斯坦的格言录中,许多都是叔本华经典的转述。

岁月的磨砺让我成熟。我慢慢理解了,叔本华的苦恼,是对人生痛苦的思考。

虽然叔本华经常以厌世者的面孔出现,但如果我们认真地考察他的一生,却会得出另一个结论,那就是叔本华事实上是对人生充满热情的,他并不因人生的空无而失掉对生命使命的认识。他的悲观思想并没有抑制住他的创造性天才,反而让他不断地求索,著书立说。在他的身体内,每一个细胞都灌注着思考的成分。我注意到,他的额头广阔光亮,其中盛满了智慧,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黑暗的世界。

如何才能避开人生的可怜命运?叔本华提出三种解决方案:艺术、禁欲与绝食自杀。艺术审美可以让人获得一时的愉悦,禁欲可以让人不再“在痛苦和无聊间摇摆”,而自杀是最彻底的,可以一了百了。但是,禁欲和自杀毕竟违反了人性,于是他又宣称,及时行乐是可行的,当有享受快乐的时机时,你也可以去享乐;自杀是可行的,但毕竟人活着还是有快乐的,当人一旦死去,就连这点仅有的快乐也没有了。况且,人生的痛苦和欢乐本来就是相伴而生的,要想得到快乐就要忍受那先期的痛苦。

与卢梭一样,叔本华也崇尚孤独。他认为,孤独是天才者的表现,是一个人内心丰富的象征。独处的好处在于一方面可以减少交际带来的无聊,另一方面也能避开和那些讨厌的人见面,同时也会更少地引来敌意与恶毒者的嫉妒与攻击。出于上述思想,叔本华是提倡人独处的。独处的风景,这是无与伦比的魅力,是我正在尝试的快乐。我所处的小城不远处,就是秦岭,是令我独处的充裕环境。只是,一些鸟儿怕我寂寞,在我的头顶叽喳地啼叫。

好像,叔本华也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候。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曾经指责过叔本华的不够真诚。他写道:“假若我们可以根据叔本华的生活来判断,可知他的论调也不是真诚的。他素常在上等菜馆里吃得很好,他有过多次色情而不热情的琐屑的恋爱事件,他格外爱争吵,而且异常贪婪……很难相信,一个深信禁欲主义和知命忍从是美德的人,会从来也不曾打算在实践中体现自己的信念。”

但罗素毕竟不是凡人,他悟出了叔本华的本质。“几乎所有其他哲学家都是乐观主义者,而他却是个悲观主义者”。综观叔本华的一生,也并不比别人有更多的苦难和挫折,但是什么促使他自称是“同时代人中最为痛苦的人”呢?也许正是因为像他自己说的“我比以前任何一个人都更高地掀起了真理的面纱”。《圣经·传道书》上说:“多有知识,必多烦恼。”

如此看来,那个看似处处矛盾的叔本华,是在用生活的的细节来掩盖他的思想。他故作虚假,其实是在向外界实施着障眼法。于是,他就无法被世人认可。以至于在世时,他的身影只能是一个怪物。一个“伟大”的人,如果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受到膜拜,那必然是一场悲剧,或者是闹剧。“伟大”这顶桂冠,不是可以随便戴在那个人的头上的,它是飘扬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的。

炎热之后,开始下起雨来。这是自然界的规律。走在潮湿的地面,我习惯踏在有水洼的地方,让水溅湿我的鞋,有意想留下点什么,算是痕迹吧。屋内,并不像想象得那般阴冷,可我还是放下叔本华的书,用被子蒙住了头,不愿在无法入睡的夜里丢弃想象。柔软的被子以及黑暗恰好帮助了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彻夜烦躁。我在想象叔本华睡觉的姿势。这个念头真的可笑。

2

细雨如丝,洋洋洒洒,空气里湿漉漉的。雨丝落在楼下的水泥地上,溅起细细碎碎的涟漪;雨丝落在树冠上,滴在草叶间,挂起数不清的珍珠,细腻,清新,生动。这样的时刻,最适宜坐在阳台上,沏一壶清茶,随手拿起叔本华的书,不必刻意去解读,雨声会替你阐释所有的疑问。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叔本华哲学体系的代表作,也是人类智慧的结晶。这本书出版后,大部分是作为废纸售出的。世人太穷太累了,不愿意阅读关于世界的贫穷与疲惫。务实,几乎成了大多数人的生活规律,于是,很少有人安静下来。但出于对自身哲学体系的认知,叔本华并没有失掉信心,还是自信地写道:“在人类知识的限度之下,我的哲学是对世界之谜的真正解答。”

望着书本上叔本华额头层层叠叠的皱纹,我想到一个词:痛苦。仿佛,人生是和痛苦结缘的。关于痛苦的根源,叔本华认为,“痛苦不是从外面涌进来的,却是我们每个人自己内心里兜着痛苦的不竭源泉。”在西方诸多思想家中,叔本华是受东方文化影响较明显的一位。在他的书桌上,只有一尊释迦牟尼的塑像和一幅康德的画像,由此可以看出他思想的两大来源——康德哲学与印度哲学。在他之后,人们在论及东方文化向西方的传播时,总不忘将叔本华作为受佛教影响的典型。

叔本华说:“在这个世界中,惟有痛苦才是唯一真实的东西,而幸福不过是痛苦暂时的缺乏,不过是欲望与无聊较为迅速的交替。”这种西方文化中罕见的悲观很自然地让人联想起佛教对尘世之痛苦的描述。佛祖说:欲望就是痛苦。

窗外有鸟儿的身影掠过,我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迷离。叔本华的语言和我做游戏似的,让我很难一下子明晰。譬如他所讲的人的意志。他说,意志是一个勇猛强壮的瞎子,它背负着一个能给他指路的亮眼的瘸子。人在本质上是意志的,意志有欲求,这使得人生在世就是痛苦。要取消痛苦,只有放弃意志和欲望。叔本华认为意志总是向前挣扎,因为挣扎是他唯一的本质。欲望得不到满足,就要痛苦,一天得不到满足就要痛苦一天,每一次满足都是又一轮追求的起点。

在我看来,叔本华的救赎之道和佛教的说法有着奇妙的一致。不过,假如要说出其间不同的话,就在于佛教认为人生是循环的,人的永生是在来来回回的转世里。而叔本华的想法是,人只会活一生,他要解决的也只是这一生的问题。至于来生来世,那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了。

叔本华对生命的痛苦与无聊持悲观主义态度,而这种悲观主义的关键在于会演变成一种悲剧意识。他认为人最难能可贵的就是要有一种悲剧意识,只有拥有这种意识才会去反抗,去奋斗,去改变,这才是让人类生活不断改变和发展的最终动力。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明显有一种大气之度,甚至有一种悲壮的意味,因为他关照的是整个人类的发展。

人必须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这是一个伟大的命题。在叔本华之前,这个命题都是躲躲闪闪的。在我看来,叔本华也没有说透它。常常,我在深夜漫步在郊外的田野思考这个命题——在钢筋和水泥灌注的城市里,人们无法获得真理性的东西。我思索着死亡究竟能带给人什么,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极乐或极悲或什么也没有。好奇心一次次拨动我的神经,是向往自由的冲动,是人的归宿。似乎,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剩下的时间里,我要干些什么?

深夜的思考,往往具有崭新的发现。

3

秋夜的寒风,毕竟不能令人流连忘返。于是又回到书房,打开电脑敲击着键盘。灯光下,我的文字也像心情一样的散漫,不知道写些什么,只是想写几个字打发时间。有一丝淡淡的惆怅,享受一份寂寞。离开官场的拖累之后,我开始飘飘然起来,觉得自己越来越超脱了,不会再受任何外部因素的影响,似乎可以做到无我的境界了。也许,这就是意欲。

阅读着叔本华,我不由自主地养成孤独冥思的习惯。

叔本华有一生动的比喻:意欲是植物的根部,深藏于黑暗、潮湿之中,智力则是植物顶端的叶冠,伸向光明、干燥之处,而认识(意识)着的我则是连接根、冠两端的茎;意欲活动是颤动的琴弦,智力则是琴的共鸣板,由此产生的回声则是自我的意识。甚至在睡眠中,意欲仍控制着梦中的情景为意欲服务。在半个多世纪以后,弗洛伊德对人的精神内在意识的分析令世人瞩目。他通过研究大量临床心理患者的个案得出的结果,与叔本华对自我意识的揭示如出一辙。

在《论命运》里,叔本华将意欲比喻为我们所有人的人生大梦的总导演——这场大梦包括人、外在事件及其相互间的联系,一切都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绳有条不紊地组织、协调、贯穿起来,而具体实施、进入我们意识的“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遵循着严格的必然性”这一客观规律。前一种情形由看不见的机缘巧合组成,后一种情形则是可被实证、能为人类所认识的事物发展因果律所致,两者并行不悖,后者是前者的明现而已。如果结合他的一贯思想,亦即认为这整个世界是意欲的客体化显现,而我们人类只是这整个世界的一小部分。

在《心理散论》中,叔本华对司空见惯的人的心理、精神现象及其含义作出了解释,包括人的希望、恐惧、憎恨、鄙视、愤怒、执拗、记忆等,主题始终围绕着意欲和智力在人和动物身上的显现。当然,只有到了人这一级别,意识才有可能成为一面客观反映世界的镜子。那些文字在我的眼前跳跃着,舞蹈着,无声无息,却回应出巨大的震撼力。真正达到了这一意识境界,人也就处于客观认识和审美状态之中,也就可以到达我们称之为“天才”的级别。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其中有这么一句:每一个女人都美丽。这个命题并不科学。无论任何事物,都没有绝对性。古往今来,赞美女人乐此不倦。席勒有首诗《女人的尊严》,精心的选词,推敲,独到的比喻,颇动人心弦。拜伦的《萨那培拉斯》有几句表白亦感人肺腑:人类的生命,在女人腹腔里孕育,从她的柔唇上你吚呀学语,她拭去你最初的泪滴,当生命摆脱羁绊,当弥留尘世之际,往往也是在女人面前,你倾吐出临终的叹息……叔本华的《论女人》却使那些向女人跪拜的诗人大跌眼镜。“总的来说,女人是平庸的、不可救药的腓力斯人。因此,出于这种荒谬的安排,就让女人去享受丈夫的地位和爵位,使她们成为男人的野心勃勃的刺激物。更进一步说,正因为女人的平庸,才致使现代社会处在如此的困境之中,她们在这个社会中起着表率和决定社会风气的作用。我们应该采用拿破仑的名言:女人决无地位,来决定她们社会地位的正确立场”。显然,叔本华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把平庸限定在女人的头上,这是他主观上的失误。

也许,他在矫枉过正。

在《论生存的痛苦与虚无》里,叔本华通过对人、动物在意欲和智力方面细致的比较分析,为我们描绘了人的生存本质和状态——这些冷静、客观的见解与常人的观点有别,但却与婆罗门教、佛教和真正的基督教的深奥思想不谋而合。尼采形容阅读叔本华的著作犹如抵达了“一处森林高地——在这里,我们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整个人感觉耳目一新,重又充满了生机”。这组代表性的论文只占叔本华全部哲学著作的一小部分,但这些论文涉及哲学、伦理学、心理学、性学、美学、教育学、玄学、宗教等多个方面,足以让我们领略到叔本华这位“不折不扣的天才”(托尔斯泰语)的思想魅力。

在《论心灵的宁静》中,叔本华这样说:“一个人心灵的宁静越是不为恐惧所侵扰,就越是可能为欲望和期待所**。一个人惟有当他抛弃一切虚伪自负并且求之于非文饰的、**裸的存在时,方可达到心灵的宁静,而这种心灵的宁静正是人类幸福的根基。”幸福和心灵有关,这恐怕是在他之前未曾有过的判断。这既是他的体验,也是对陷入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苦苦挣扎的人们的一个告诫。相对于那些把财富的积累视为幸福的人们,叔本华蔑视的目光常常让他们惊讶。

凝视着他延伸到脸部的银发,我疑心那是人类财富的结晶。

4

那个夜晚,我不想看什么书,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在这样的夜里,我竟然破天荒的第一次忘记了回忆。随着年龄的增加,有一种叫阅历的东西也在滋长,与之相随的是世故。那些曾经的往事和理想,都离我远去,而是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对世界的眷恋,对生命的感激。这也是一种活法——一种叔本华式的堕落。

曾经,我的理想像塑料玫瑰花盛开在夜里,凋谢在早晨醒来之后。每天只有寂寞,如二十岁时那个夜晚的空想,只有困倦在延伸,夹杂着荒唐的梦呓。恍惚着,时间飞速流逝。我去寻找一个梦,一个体验: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鲜花凋谢的过程。

我曾经尝试着,去做一个有憧憬有理想的人,写了一堆书和文章,以为走近了艺术,站在了思想的高端。时而仰望长空,自命清高起来。蓦然发现,自己已被孤独包围,血从嘴角溢出,呈了一回匹夫之勇,又回到庸俗的起点。于是我开始厌倦,觉得生命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现实是什么?现实是一个人深夜久久未能入睡,渴望的那个梦境未能如约而至。这不能归咎于任何原因,像在这样一个雨天无法拥有阳光一样。叔本华说道:除以受苦为生活的直接目的之外,人生就没有什么目的可言。可是,他为什么写出那些书呢?有时,我也不明白他的话。

更多的时间,我都在享受寂寞。甚至害怕电话或者手机的铃音,害怕不约而至的来访者。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总是努力把他们排除在记忆之外。人们常常害怕寂寞,总是抱怨生活的内容不够丰富多彩。这是庸人的想法。叔本华说得深刻:“智者,总是享受着自己的生命,享受着自己的闲暇时间;而那些愚不可耐的人总是害怕空闲,害怕空闲带给自己的无聊,所以总是给自己找些低级趣味的游戏,给自己一点暂时的快感”。

人们常常在寻找偶像。我以为,仰望,只能缩小自己。于是,我从来不崇拜某个人。我只喜欢叔本华说的一句话:其实真正能影响你的,不是远方的高山,而是你鞋底的一粒沙子。多么伟大的句子!仿佛,他是为我写的。通常,我们似乎都因为喜欢张扬个性而过多的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了。其实,有时你张开双手,会发现你手心纠缠的曲线,所纠结的烦恼往往是给你自己的,而且也只有自己才能解读和释然。

我有时想,叔本华或许是一个最会寻找快乐的人。在这不幸的人世上,他寻找到了幸福的最大可能。对于自己的学说,他是充满信心的。在他的著作中,我不止一次窥见他嘴角暗含的微笑,那是一个发现了真理并且用自己的行动获得了证明的人的微笑。就连他额头的皱纹,也铺排得条理分明。无论如何,他是人生的胜利者,是一个通过自己的积极行动与创造对痛苦进行了嘲弄的智者。

喜欢印度宗教的叔本华说:“这是摩耶,是欺骗之神的沙幔,蒙蔽着凡人的眼睛而使他们看见这样一个世界,既不能说它存在,又不能说它不存在。”在这个矛盾的世界里,他显得近乎悲怆。终于,在晚年,他得到了姗姗来迟的荣耀。死后,他一时成了德国最时髦的哲学家,受到全世界的膜拜。他的灵魂,在另一个空间获得了慰藉。

叔本华为我们指出:“人就像寒冬里的刺猬,互相靠得太近,会觉得刺痛;彼此离得太远,却又会感觉寒冷。人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过活。”叔本华距离我们是有些遥远。但是正因为此,我们才会感觉他的伟大。距离产生美,也产生真理。如果,我们和他生活在同时代,也许会和众多的人一样,视他为怪物,把他的著作当作废纸出售。

真理肯定是寂寞的。生前,叔本华无法享受到赞誉。对此,他十分清楚,“一般来说,如若一个人的名声愈持久,则它来临得愈迟,这已成为通则。大凡所有杰出的作品都需要时间来展开,它流芳于后世的名声恰如栎树,成长得十分缓慢;那些只能盛极一时的名声,就像一年一枯荣的草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而虚名则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因此,他坦然地对待自己受到的冷遇。

“生命短促如蜉蝣”,然而“意志是永恒不灭的。”1858年,在叔本华七十岁生日时,人们从世界各地来看他,贺函从欧陆的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而他,却在他的沙发上乐观地溘然长逝。他的光彩,终于融入了混沌如初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