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蒙田:要学会写意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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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我忽然无所事事。于是,我完成了一个夙愿,静心地享受蒙田的随笔。我使用“享受”这个词,完全是属于个人的体验。阅读蒙田的随笔时,我尽量放松身体和心灵,很少有工整的姿势,就像蒙田的写作,随意,散漫。姿势并不代表一个人的思想。垂首站在上司面前的人,其内心未必就服服帖帖。
“无定性和不规则的话语。”这是蒙田的风格。在我们的写作中,常常固守着一些规矩,其实,这正是封锁作家个性的桎梏。“以变取胜,变得唐突,变得无绪”,是“蹦蹦跳跳”,“如水银泻地,飘忽不定。”蒙田摒弃了当时流行的华丽堆砌,用单线条的咏叹,陈述对于自身个体、人类生活方式等问题的思考,循序渐进地将读者引入一泓恬淡清澈的湖水之中。他重视的是话语的分量和用处,而不是它们的次序和连贯。站在大海前,我们首先感觉到的是它的力量,它的汹涌,而不是海水的构成。如苏轼所言:“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
随意地写作,恬淡地生活。这是蒙田给我的启示。二十多年来,我在苦苦寻找着所谓写作的真谛,仿佛置身于西行的路途中,茫然地寻找玄奘套在孙悟空头上的那个紧箍咒。或者说,我在寻找一座围城的入口。现在,我才恍悟,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十分严谨了,如果再模式化地写作,那就太窒息人的生命了。自由地写作,就是尊重自己的生命。
在家里,不用拘束自己。光着上身,穿着短裤,随意地坐或躺,那样的姿势很惬意,仿佛一个仪式,在等待演出的开始。果然,神出鬼没的,蒙田的影子就渗入我的身心,引领我进入自由淋漓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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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蒙田的文章,有时免不了头疼。按照每篇的题目,潜意识地想着文中的解释,可是读着读着就迷了路。譬如,《论想象力》,应该是高深的论述,中间却谈到新婚夫妇的**。他在《谈维吉尔的诗》里这样解释:“我愿意说明我的思想的过程,让人看到每个想法当初是怎样产生的。”因此,他的随笔犹如一个在林中穿行的人,不时离开树林看看田野的风光,这里是溪流、小桥,那里是野花、老树,远处又有一只鸟儿在歌唱……这就是蒙田的“离题”。离题而不离意,这才是散文随笔的真谛。上世纪中期中国文学史上“形散而神不散”的言论,我疑心是从蒙田那里学来的。
蒙田说道:“我的思绪接连不断,但有时各种思绪从远处互相遥望,不过视觉是斜的……失去我的文章主题线索的不是我,而是不够勤奋的读者。”按照我们司空见惯的阅读模式,蒙田的随笔可以列举许多不足:抽象、缺少逻辑性、语序的不连贯……总之,没有我们通常的阅读快感。剔除译者对蒙田语言风格的把握,还与我们轻松的阅读习惯有关。阅读许多所谓的名著,我往往能够达到一目十行的速度。显然,这不是好作品。对于思考者来说,阅读是一种停顿的过程。一篇文章,如果引不起思考,那无疑是为弱智者的口里喂饭。阅读的阵痛,这是当前许多文学作品难以带来的效果。日本厨川白村关于随笔的“以不至于头疼为度”的说法不适用于蒙田。
头疼时,合上书本,眼睛和文字分离,思绪云里雾里的漂泊。突然间,昏暗的地平线就呈现出一片亮色,犹如盲人刹那间看见了光芒。那种喜悦,是凝聚了的生命精华,是对绝望的否决,是无与伦比的幸福。理解蒙田并不难,你首先要跋涉过一条崎岖的狭路,然后方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头疼不是病。它是思想的快乐和精神的享受。
双手展开放在额头,两个大拇指按住太阳穴,轻柔地按摩,片刻,头部的痛感就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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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蒙田写作随笔的原因,不得不阅读他的《致读者》。蒙田申明这是一本真诚的书,他写这本书的目的纯粹是为了他的家庭和他个人,丝毫没有考虑对别人有用,也没有借此赢得荣誉。他说:“读者,我自己是这部书的材料,你不应该把闲暇浪费在这样一部书上。再见!”
目光落在“再见”两个字上,我似乎看见蒙田的微笑。很难想象一个哲学家的微笑,高耸的鼻梁带着一丝冷漠,但又绝非嘲笑。我崇拜这样的微笑,我所见过的人类中,那样的微笑,是罕见的。
有批评家认为这是蒙田的“矫情。”我想表述的是,这正是蒙田的可贵之处,或者说他实施了一个障眼法。与某些作家所谓的“拯救人类”式的写作目的相比,蒙田是真诚的。正因为真诚,他才能在整部书中对自己进行无情地剖析,并以一个智者的目光,观察和思考大千世界的众生相。从古希腊到十八世纪,从法国到古代的埃及和波斯,对许多人类共同拥有的思想感情,蒙田都提出了独到的见解,给人类以反省的机会。
写作,进入不了自我个体的体验,就无法震撼读者的心灵,也就更谈不上“拯救人类”。这是蒙田告诉我的真理。文学是为人民大众的,这绝对没错,但是你的站位要正确。首先,你不能高高在上,你的生活方式,你的举手投足,你的精神指向,必须适合普通人的眼界。
蒙田所处的时代,许多风云人物,总是手不离刃,而蒙田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实践了自己非凡的品格。法国评论家圣伯夫说道:“蒙田最与众不同并使他成为奇才的地方,是他在那样一个时代,始终是节制、谨慎和折衷的化身。”利刃刺伤的是人的肉身,而蒙田手中的笔却刺痛了人的思想。他以一种看似平和的方式,以一种暴露隐私般的序言,为这个世界打开了封闭许久的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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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今年夏天少有的凉爽,雨像秋天一般时断时续。不想写什么东西,长长的午后凄冷空虚,这时,没有什么能像阅读蒙田一样令人感觉好些。
蒙田喜欢搔着自己的耳朵说:“搔痒乃是大自然最甜美的恩赐之一。”
对他那个时代那些被人天天当作新闻报道着的奇迹,蒙田持以怀疑之笔。他写道:“以我看来,世界上的什么怪异,什么奇迹,都不如我自己身上这么显著……我越通过自省而自知,我的畸形就越令我骇异,而我就越不懂我自己。”
蒙田的作品从未绝版过。这实在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在他死后第一个十年,他一度因为人们热衷于政治的争斗而失宠,但即使在那一时期,他的随笔集还是出了四个版本,并被译成英文和西班牙文。到今天,从地球上所有书面语言中都读到他了,出版者赚足了钞票,学者们饱享了眼福。这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由于年龄和阅历的原因,我无法读到弗洛里奥的译本。听说,那个本子由于文字古老而极其难啃,后来,还有唐纳德·弗雷姆的美式英语本面世,那两个译本,我恐怕无法见到了。我有个习惯,每遇到文章的佳胜处,都要把那一页折了角,或者夹一片纸,方便日后回首重温。我的记性生来就差,只好用一些方法来弥补。所以,书本像个孕妇,在书架上拥挤不堪。蒙田的集子,干脆就不进书架。不进书架的还有尼采、梭罗。很多书,读了几页就厌倦了,唯独他们三个,百读不厌,这对我来说,不需要理由。他们的文字,如果有时间,我愿意一万次地欣赏。眼睛扫着书页,就像透过窗户看外边的草坪,等待什么有趣的事出现。
赞颂自我是蒙田毕生的事业。对蒙田来说、自然界一切事物中,最接近,最让人埋头热衷的事物,是他自己。他为自己的矛盾而着迷,并进而认为,不一致性乃是人类区别于其他活物的普遍生物学特性。“我们都是东拼西凑而成的,”他说,“如此不成形状,构造各异,至于每一小块、在每一时刻都在玩自己的游戏。”
那时,也许还没有精神病医生,但假如有,蒙田会向他们提出警告性的劝勉:“在我看来,即使最好的作家也常常犯错误,他们坚持从我们当中找出原型,塑造出一致的坚实的虚构人物。他们选择一种普遍的特点,进而安排和解释人的所有活动,使之适合他们的画面;假如他们不能使这些特性足够扭曲,就动手把它们异化……对我来说,最难的事,莫过于相信人的一致性,而最容易的事,莫过于相信他们的不一致性。”他声明,我们自身在这么多时刻变成了这么多不同的人,结果,“我们自己跟自己的不同,就像我们跟他人的不同一样多。”他感到毫无希望了解自己,“从我身上可以找到所有矛盾……羞怯,蛮横;贞洁,****;健谈、寡言;坚强,纤弱;聪明,愚鲁;暴戾,和蔼;撒谎,诚实;博学,无知;慷慨,吝啬又奢侈:所有这些,我都在自己身上或多或少地看到,就看我偏向哪方……关于我自己,我不能讲任何绝对、简单和坚实的话。这样讲时,我不能不感到混乱和混杂,也不能一言一蔽之。”
“世界上最伟大的事,”蒙田说道,“是一个人懂得如何作自己的主人。”这句话,曾让我沉思许久。自己为自己做主。他的随笔,其独特魅力正在于此。
蒙田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术刀,庖丁解牛般,轻松自如地解剖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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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出太阳了,我沿着田埂走向田野的深处。路上的泥泞缠绕着鞋子,如蒙田书中纠缠不休的句子。远处有雾,蒙田生活和写作的那个城堡仿佛隐藏在其中的某个地方:高大、幽深、典雅。我曾经对那个城堡做过想象,但是很费力,是想象的贫瘠,还是阅历的苍白?1570年,三十八岁的蒙田卖掉波尔多最高法院顾问的职位,退出了所有的外界活动,把余下的二十一年都消磨在他的马匹、狗和书上面。他在自己城堡拐角处的一个塔楼上安排了“隐居”所,“自由、安宁、闲暇”。他在这个塔楼里“要保留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空间,又如店铺的后间,建立起我们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隐逸和清静。”此后,他虽然出任过市长的职位,但很快就放弃了,揽着一身轻松,回归了自己的城堡。
一位喜欢诗歌的朋友和我讨论蒙田的城堡时说:那其中铺排着蒙田孤独的呻吟。他一脸欣喜,为自己的灵感陶醉。我嗅了嗅鼻子问他:你的身上好像沾染着酒精?按我过去的性格,我一定和他说声拜拜。呻吟,这不是蒙田的风格。我不会容忍一个人颠覆自己的偶像。虽然,那位朋友并无恶意。但自从阅读了蒙田,我学会了原谅别人。蒙田在《危险的谈判时机》中引用西塞罗的话说:“谁也不要利用他人的无知。”
我为什么要对蒙田的城堡产生想象?难道真的如蒙田在《论闲逸》中所说的:“如果没有一定的主意占据心灵,把它约束范围住,它必定无目标地到处漂流,入于幻想的空泛境域里。灵魂没有目标,它就会丧失自己。”这个夏天,我就陷入如此荒诞的思维中。困惑,携带着某种渴望,仿佛一条扭曲的泥鳅,**在阳光或者雨丝中。多年来,我一直在强迫自己:寂寞,再寂寞些!可是,我真的很难做到,官场的**,钱币的魅力,色彩纷呈的生活,毕竟那样难以抵挡。像一阵旋风,我不自觉地卷入其中。是蒙田,让我挣脱了风的旋转,步入今天的现状。进来了,我发现,类似蒙田、梭罗般的生活,比外面的生活更让我眷恋。写作,思考,欣赏内心的风景,远比官场、钱币富有魅力。
田野的风光,只能缓解阅读的倦累。要饱尝精神的盛宴,就必须重新走进书房,打开书,咀嚼着蒙田的文字,领略属于蒙田的世界,并打开键盘,为自己定位并画像。说白了,我是想如蒙田那样向世界展示自己。起码,我的文字不应该只是鹦鹉学舌。
蒙田随笔中的句子,仿佛散落的一片美丽的毛羽,轻轻地划过我的心灵。越往纵深的地方阅读,我就越发自贱。我所受到的教育中,从来都是苍白的说教,毫无独立的意识。渐渐的,我会发现那个独特的蒙田,那个在随笔中迷恋自己而不自恋的蒙田,那个为自己的不一致而着迷的蒙田,那个感到毫无希望了解自己的蒙田。读过了,也许你才会更深地体味蒙田所说的:“没有什么能比好好地、尽力地扮演一个人这样美,这样合法了;也没有任何一门科学能比认识到好好地、自然地过此一生更艰难……就我来说,我爱生活,并开拓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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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开空调,我坐在窗前拥抱着蒙田的随笔集,封面上他的目光斜过来,像是要窥视我的灵魂。真的,如果可能,我愿意被他作为素材进入他的文章。我所经过的几十个夏天,从没有感觉到有过如此的安详。阅读经典,像小时候听祖父讲祖上的故事一般,可以用虔诚、尊重和好奇的态度,得到其中丰富的阅历、经验和自己的根。
译林出版社出版的《蒙田随笔全集》上卷,我翻读最多的是179页。它的页面被我的目光已经审视得不够平展。它是我习惯阅读的那种风格。上面三行是尤维纳利斯的诗句:“身体不适/可以感到心灵的不安/但也能猜出心灵的快乐/因为两种状态都会反映在脸上。”以下便是蒙田散文诗般的句子:“心灵装进了哲学,就会焕发健康,应该用精神的健康来促进身体的健康……哲学确信能够平息人们内心的风暴,教会人们渴望欢笑……哲学以美德为宗旨,但美德不像学校里说得那样,种在陡峭崎岖难以接近的山峰上。”这段文字在陈述色彩浓烈的随笔集中,是难得的飘逸。心灵、哲学、健康、美德,这些词语被蒙田装进了登山的背包中,并且,沿途被他当作种子般撒了开来。风和煦地吹着,蒙田一扬手臂,刷——刷——刷——金色的阳光里掠过一道道携带着智慧的抛物线。一面面坡,一道道沟,一座座梁,草尖上,岩缝间,溪水的响声里,甚至,山雀的羽毛上,都跳**着哲学的光辉。
阅读着,不自觉地,我也加入了登山的队伍中。果然,沿途的风光在哲学的辐射下,闪烁出朝霞般的绚烂。我捡拾着风景的碎片,用来编织心灵的乐章。
是谁说过?阅读足以促进人的联想。合上书页,闭上眼,想起雨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微笑就是阳光,它能消除人们脸上的冬色。”他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解析蒙田的思想。将哲学运用于生活,用哲学化解烦恼,进而促进身心的愉悦,这也许不是蒙田的首创,但是,这样形象自如的文字表述,却是极为稀有的。
笑容,是用面部肌肉的震颤来表示对美好生活的陶醉,这是哲学的解释。而心灵的笑容,是用一颗虔诚的心来证实自己对大千世界所感到的无比欣慰。多年来,我经历的一切,包括生活中所有的喜怒哀乐,还有预想不到的挫折、磨难,我都没有上升到蒙田所说的哲学高度。因此,很难用微笑去应对。别说用心灵,就是面部的装模做样,也是少有的。通常,我的面部表情如霜打了的茄子,对所有人,所有事物,我都严酷无情。这其实是我内心的忧郁,缺少阳光的滋润,潮湿、霉变。阅读过蒙田,我相信,面对以后的经历,我毫不质疑自己用心灵微笑的功夫。
心灵的微笑,是夜空闪闪的繁星,是人类价值连城的表情。
是蒙田,让我陌生了忧伤。
秋天即将逝去,暮色中,知了在树的高处咏唱,仿佛在为遥远的蒙田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