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

黑狗是一只半大的流浪狗,粗糙的黑色毛发夹杂着灰白色的斑块,乱糟糟得看起来丑极了,又是瘦骨嶙峋的,一根根肋巴骨外凸着,老远就能数出数儿来。

那天中午我们正蹲在大门口边吃饭边和街邻胡侃,黑狗直愣愣地就跑到我家大门口来了。

弟说:“这狗不是咱们村儿的,我没见过它。”

爹头也没抬地说:“可能是只流浪狗吧,你看饿得那样。”

弟问我:“哥,啥叫流浪狗啊?”

我说:“流浪狗就是没人要的狗。”

“没人家吗?”弟两眼放光,“爹,那咱把它弄回家养着好不好,林林家、龙龙家他们都有狗,可好玩儿了,我也想要一只。”

弟一直想养狗,我觉得脏,不同意;爹娘也忙得很,没空给弟物色,所以这事儿始终没给提上日程,今天弟见着了这只狗,便吵着死活要要。

爹抬起头打量着黑狗,说:“这狗认生,不好要啊。”

邻居吴老头说:“嗯,这狗眼底下有泪槽,的卢马的相,只怕要妨主。”

弟睁着大眼睛,泪汪汪地问吴老头:“伯,你说啥叫的卢马?”

吴老头拿筷子一指我,说:“你哥念书多,问问你哥知道不。”

看弟的眼神转到我这里,我就望了望那只黑狗,果然见它俩眼底下各有几点白色的毛驳杂着,跟泪点似的。

我说:“的卢马是三国时候蜀国皇帝刘备的坐骑,跟这只黑狗一样,眼底下有眼泪样儿的杂毛。相马的说,这种马会妨害到它的主人,不吉利。后来刘备把的卢马借给他手底下的大臣庞统骑,结果庞统就被这匹马给害死了。”

弟听了故事,还是死活不依,非央求着让爹把黑狗留下来。

爹叹口气,说:“也罢,剩饭剩菜的整天倒掉也挺可惜,有只狗喂着也帮着看家护院儿。回家拿点吃的出来,我试试看能不能给它喂熟喽。”

弟一声欢呼,饭也不吃了,跑回家拿个白面馍馍出来。爹把馍掰碎了,“喔喔”地轻声唤着,慢慢地想接近黑狗。黑狗立刻疵起了牙,弓着背,哼咛着,摆出一副要攻击人的姿态。

爹把馍馍块儿扔在地上,退回来了:“唉,这狗可怜,让人伤过,不好喂啊。”

弟蹲在地上,巴巴地望着黑狗,看它既不离开,也不向爹扔在地上的馍馍靠近。弟眼泪汪汪得,也学着爹的样子“喔喔”地唤它。

爹说:“这狗不信人,当心让它咬了,别靠太近。”让我看住弟,自己拾掇拾掇上工去了。

我没耐心陪弟耗着,况且也没想要这只丑了吧唧的黑狗,便嘱咐了弟,自己回屋去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临近晚上的时候,弟还是把黑狗领回家了。

弟说,他蹲那儿看了那狗一下午,奇的是,那狗也看他,也在那儿趴了一下午,不走也不过来。弟扔了一地的馍渣滓,那狗始终无动于衷。弟馁了,起身要回屋,不成想那黑狗跟在弟屁股后就进屋了。

弟说,就叫它的卢吧。于是一家人“的卢的卢”地唤它,黑狗用尾巴尖儿以几乎难以分辨的幅度摆了摆,冷漠地我们让一家人顿时兴致全无,只有弟仍乐此不疲,闲下来就“的卢的卢”地唤。

没两天,弟跟“的卢”就形影不离了。爹拍着“的卢”的头,说:“好好护着家,以后就不让你过流浪狗的苦日子了。”

“的卢”一扭头,给爹一个侧脸,尾巴尖拖着地,自顾自去了。

半个多月后,“的卢”的毛变得亮了起来,也顺得多了,只是仍吃得极少,一根根肋巴骨向外凸得老高,隔得老远就能看着数出数儿来。“的卢”仍旧冷漠像一只狼,但渐渐地它能用尾巴尖儿扫爹的小腿肚子,也能伸出舌头舔弟的手心了。

然而,就在那天下午,娘下地回来,一开里屋的门,傻眼了:柜子让人翻了,倒腾了一地的床单被褥,爹给弟备的3000块钱入学费不翼而飞。3000块钱对于我们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那是爹拿血和汗在太阳底下曝晒几个月换回来的。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隔天事情传了出去,邻居吴老头找上门来,意味深长地对爹说:“我说吧,那只黑狗不吉利,妨主啊。你看咱们村,啥时候招过贼?这狗到你家才几天,唉,趁早扔了吧,的卢不祥啊!”

夜晚在饭桌上,娘和我一致把“的卢”认作招贼上门的罪魁祸首。

“的卢不祥,当初就不应该收养这只白眼狼!”我恨恨地说。

弟沉默着,泪珠子砸在餐桌上。爹训我:“亏你还念那么多书,迷信的玩意儿你也信!”

娘说:“昨儿个我见村东头有收狗的,明儿让人来给拉走吧,好歹卖个百十块。”

爹不说话,只顾自己吃饭,第二天中午下工的时候,爹还是把收狗的引屋里来了。

收狗的是个瘦高个儿,拿一个焊着长把儿的铁钳子,刚进屋“的卢”就冲着他扑,唤都唤不住。瘦高个儿只好退出去了,对爹说:“这狗烈,不好逮,你去按住它头,让它放松警惕,我再拿夹子夹它。”

爹应了,要按“的卢”的头,“的卢”疵着牙,不让爹靠近。弟噙着泪,“的卢的卢”地唤着,摸它的头,“的卢”安静下来,瘦高个儿一夹子上去夹住了“的卢”的脖子,把死命挣扎的“的卢”抬上了摩托车。

弟午饭也没吃,自己躲进里屋捂在被子里“呜呜”地泣。弟说,他看见“的卢”的眼泪了。

三个多月后的一天,弟下午放学回家,竟在家门口又遇见了瘦骨嶙峋、满身是伤的“的卢”。弟欢呼着,要上去抱它,“的卢”一疵牙,咆哮着就把弟扑倒了。爹闻声冲出来,顺手抄起门口的铁锹就扪在了“的卢”嘴上。“的卢”哼咛着跑开,回头冲着我们“呜呜”地低吼,嘴角还淌着血。

我看到,它眼中满满的恨意。

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的卢”,但它的眼神却深深地刺进了我的心里。弟说,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卢”流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