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为牛的母子

每天走过邻家的小巷,看到那对为牛的母子,我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悲哀。

我悲哀这头母牛,每天为主人分泌出一大桶洁白如玉芳馨四溢的乳液,却吃不到一棵嫩绿的草,那怕是一枚鲜绿的树叶。还有这头小牛,自从出娘胎就生活在这条小巷的尽头,既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尝过鲜嫩的青草的味道,更没有遭遇过同龄的异性,享受那种天然的**和**。

对于这头母牛的历史,我不大清楚。只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时令还是盛夏,四周皆葱绿一片,她怀着胎儿大腹便便的卧在地上,嚼着毫无水分的干草,一付安之若素踌躇满志的神色。尽管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却绝对享受不到这座城市的人类孕妇们所能拥有的关爱、温暖和幸福的千分之一。她唯一能吃到的,就是那千篇一律的干草,干的麦草、苦豆子以及玉米秸秆之类。就像贫困山乡的村妇,除了喝粥就酸菜外别无选择,也就习惯了沉默和忍受。

入冬落雪的那个下午,母牛终于分娩了。分娩的那天,主人也许是怕纷纷的大雪夺走他赖以挤奶赚钱的工具,就将母牛牵进草棚,点燃一堆干牛粪,假惺惺地表示着灵长类对低级动物的某种仁慈和关怀。我看到了母牛眼中满含泪水,泪水溢出美丽的大眼睛而结成冰棱,一付感激涕零的样子。就在这个极短暂的温暖的氛围里,小牛悄然坠地。在母亲亲切的舔抚中,小牛长哞一声,然后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立定,用一对清纯无瑕的大眼睛环顾四周,并真切地感受这个新奇世间的每一寸寒冷。又一个悲哀的角色开始履行它生命的天职了,我想。

小牛就这样随母亲在这座城市的这个角落,这条狭窄短促的小巷,坐卧、走动。母牛嚼着结满冰渣的干草,始终怡然自得,神态安祥。小牛偶尔撒着欢吃几口母乳,便用油亮光滑的小鼻子嗅嗅干草的异香,并怯生生地尝试几口。我曾几次想带小牛走出小巷去玩儿,它却用惊惕的双眼盯着我,不肯贸然前行。母牛则一改往日的温柔,满脸怒气地喷着鼻响,虎吟着将两只弯弯的角伸过来,做随时决斗的姿势。我落荒而逃,心里充满了伤感和羞辱。

又过了些时日,母牛那一大兜**被罩上了一只布袋。我就明白,那是为防止小牛偷吃。断了奶的小牛呢,此刻正卧在一边,鼻圈也已经套上了一根粗粗的缰绳。它的双眼似乎消失了往日奇异的光彩,嘴里嚼着干草,对我的挑逗和怜惜无动于衷。

再过了些时日,也就是冬去春来,草木返青了。这一对为牛的母子,日复一日的呆在这座城市的这条小巷尽头,依然嚼着去年的干草,只是晒着今年暖洋洋的日头。整个夏天都是这样。唯一不同的是,小牛渐渐长大了,面相与毛色,与母亲一模一样。

不知不觉又秋风乍起,这一对为牛的母子终于吃到了新运来的食物--但仍旧是干草。好在它们从不挑食,一口一口吞嚼得津津有味。我想,它们这一辈子恐怕很难吃到鲜嫩的青草了,就像它们这一辈子恐怕永远也走不出这条小巷。我想起了那辽阔广大的草原,肥美的草场,以及那些自由恋爱、**的牛群,不禁对这对母子不公正的命运产生了愤愤的不平!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它们毕竟是牛啊!

又一个冬天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那天,天上下着飞飞扬扬的大雪,我下班回家时路过那条小巷,只见那头母牛呆呆地卧在原来的位置,面无表情,旁边的雪地上,有一滩猩红的血迹,却不见了小牛。我心里“咯噔”一下,就好奇地问巷口开杂货店的老汉,这才知道那头刚满一岁的小牛,已经被宰杀了。

那头小牛自生下地,还没吃过一口青草,没走出过小巷一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