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一颗好像淡蓝色鲸鱼的心
虽然离高三还有整整一年,但对大多数高二学子而言,高考已经成为终点那头他们所能见,等待良久的终极大礼或洪水猛兽。他们忐忑又张皇地走上了预备的跑道。整衣敛容,蓄势待发。
但对远笙而言,一切的紧张感,似乎都还是遥远的。
他依然还是酷爱翻看各式各样的课外书籍。那是他的钟爱,一旦看起便毫不顾及是上课还是下课。只是如饥似渴,如痴如醉。
“好,下面我们来找个同学上来写一下这个三角函数的公式啊,包括所有的变形。”
“唰。”在郭振岩下达完该命令的同时,他面无表情地收走了郑远笙正入迷看着的《自深深处》。走回台阶,摔书到讲台,用沾满粉笔渍颜色浑浊的手拍了拍书本带有好看纹理的黑色封面,冷笑。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徒留讲台上扬起的成雾状的粉笔灰。
“郑远笙啊,你知不知道这次月考数学拖了你多少平均分啊?也不想想自己名次下滑成什么样啦?上课还敢看书?下课来我办公室!”
远笙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咧咧嘴。抬头看向黑板,眼神空洞。
“这我第几次收你书啦?”
“不记得了。”
“都不记得了!得是有多少次!”
“……”
郭振岩鼻孔猛然吸气,习惯性拿手抹了把鼻涕,擦在了裤子上。用脚从办公桌里推出一个颜色暗沉的大纸箱。
“你看看,放到我这里都成箱了!”
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名次册:“其他科目都还挺高,看看,数学!一个数学让你总成绩掉了多少,啊?成天上课看歪书看歪书,还想不想高考了?我知道你语文好,文科好苗子,对吧。可是你高考是只考语文吗?”
“不是。可,可是老师,我这看的也并不能算是歪书啊,王尔德他可是英国最伟大的……”远笙拧着眉毛有些委屈,据理力争起来——《自深深处》这种史诗级信笺作品,怎么能被称之为歪书呢。可是这争辩显然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还没说完就被郭振岩强行打断。
“什么王尔德张耳朵,你在数学课上看的书,只要不是课本不是教材不是习题册,那就是歪书!你还有理了?”
“老师我并不是想说我有理,但是那本来就不是歪书呀。”远笙头埋得很低,却也继续坚定地辩解着。
“不是歪书?那你上课看就理所应当咯?你是非要跟我作对是吗?”
“哎呀郭老师,郑远笙的意思可能只不过是想维护他这本书的名声嘛,也并不是说他上课看就是对的是吧。他们这种文艺小青年啊,对待书籍这种事儿,都是这么轴的。您啊,就别跟他计较啦。”办公室里有对远笙嗜书如命性子略有知晓的老师开始起合,并不希望他们再以“是不是歪书”这种角度不同就根本得不出正解的破问题耗费更多时间。
郑远笙听后立即附和,点头如捣蒜。郭振岩也强压下了一下自己的怒火,顺着话道:“行吧行吧,我也懒得跟你计较。明天给我交八百字的检讨,然后去那边拿两张卷子回去做了!”
“好的老师,我这就去。那,这本书我能不能拿回去因为他真的写得很……”
“呲啦。”话音未落,远笙就目睹着郭振岩将他那本有着好看纹理黑色封面的《自深深处》从中间撕了开来,一下,两下,好几下。郑远笙愣在那里,满脸的震惊和不敢置信,随后油然而生一种悲怆。
——我那才只看了一半的典藏版小宝贝啊!
他的脑海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几千年前焚书坑儒时候的情形,今天正午时候的阳光好像和大秦时期那个夏天炽烈的太阳照射一样刺人眼睛,那被撕碎的书页好像被火烧过又被风吹起一般泛着点点的血光。
就连那书本被撕裂时的“呲啦”声,也都像极了宝剑出鞘时的声响一般,砸在远笙的耳边。当然,也刺在了他的心上。
“居然还想着拿回去接着看?我看你是一丁点儿错都没认识到啊!回去!下次被我看到你上课看书,绝对不止是没收,看到一次撕一次!”
远笙垂着眼帘看着地下残破的书页,跌跌撞撞转过身去。抬头,苍白的天花板开始轻微地旋转起来,他感到有些疲惫。
远笙是爱书的。一个爱字,可以囊括他对书的所有情感。
是想要珍惜的情绪,是渴望守护的心思,是观摩时充满虔诚闪着光亮的眼神,是接近时小心翼翼地触摸,是可以为它牺牲自己的时间与金钱,也是因为拥有它而感到和外边喧嚣的世界那么地格格不入。因为它而热切,也因为它而孤独。
然而今天,他的‘小情人’被撕了。
和被没收不同,撕碎。
毁尸灭迹,尸骨无存。
他悲愤,他气恼,甚至想抱着那些印有铅字的破碎纸张大哭一场。可他又明知那并不全是郭振岩的错——毕竟是他自己上课不听讲看课外书在先。于是,也只能怀揣着对留守在郭振岩处其他‘小情人’的担忧,独自惆怅着,晃晃****走向食堂。
就是在这时候,艾允雨走进了他的视野。
没有预料地,他便从此将他那因为书本被撕而不知何处安放的爱意,夹杂进了他混乱的浓情与诗意。
高二这样年少的时间里,每个人似乎都有着模糊的‘自以为成熟’和坚实的‘幼稚感’。而一见钟情的不切实际,也随即极其容易地,变成了‘由缘分击中’的柔情蜜意。
在那天相遇的时候,还意外地发生了一个并不以二人为主要人物的小事故。
远笙沉浸在无力与‘小情人’话别的伤感与孤寂之中,而允雨走在吃完午饭要回班复习的路途之上。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带着微笑。
那笑实际上也并不带有多么惊心动魄的美丽,只是好像蕴藏了许多天地间隐而未现的东西。一切,都在运筹帷幄之中的样子。
这时的他完全没有意会到自己对她产生的喜爱之情。只是神神叨叨地对旁边无事并不搭话的蔡彦说:“你看,她的心多么像一只淡蓝色的鲸鱼啊。”
交出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后,蔡彦依旧自顾自吃起饭来。留远笙一人,痴痴地望向她的方向。
正当二人的眉目隔空相对之时,与允雨一同前行的女生突然无声倒地。溅起些许飞灰,也震惊到了相望中的两人。
这时的食堂已经不剩下多少人了,李玥铭的晕倒没有发出声音于是也并没有得到多少注意。远笙好生担心,赶忙离开座位跑了过去。允雨显然也是有些吓坏了,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把玥铭身体平置,右手扣在左手背后,神情严肃,有节奏地按压着她的胸口。见远笙前来,转头指示他前去医务室叫老师,然后继续对玥铭做着急救工作。
适才与远笙对视时那笑意中的运筹帷幄,与此时面对突发状况沉着冷静一副小大人似的模样在跑远的远笙脑海里不停回放。那双会说话的如猫一般的眼睛,和自己内心感觉到的,她如淡蓝色鲸鱼一般的心脏,一同击中了远笙。
就此,他开始尝试性地屏蔽了自己因知己‘书籍’被强制与自己隔断所设立起的‘孤独’,开始变得乐观向上想要获得周围人甚至全世界的接纳和喜欢。好像这样,就可以在下一次与允雨相遇的时候,让她看见自己身后那座堡垒的强大。然后带着她那看起来独特又迷人的笑容,和全世界一样接纳他、喜欢他。
远笙就这样走上了试图与允雨有所关联的道路——以一些可能略显诡异的方式:
听说人在对视时会萌生亲切感,于是坐在她午饭餐桌对面不远不近但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在所有午饭时间里注视于她。她吃完,他才会动筷。这样持续了好几天,以至于允雨在路过他的身边时,都会低头沉思。
也曾经玩过在发表于校刊的诗句开头镶嵌进她的名字这样的伎俩。为了隐藏起自己的小心思并展现出平日里似乎还有那么些自得的写作水平,他编造出了一些看起来似乎还不错的不连贯诗句。如:
‘艾草在路边扬起她的碎发
允许沉默的枯枝在远处同她凝视
雨水好似被天空弃洒在静谧的街角
簌簌地,终结它对生命的瞭望
……’
至此,郑远笙想要衷心地感谢现代诗所特有的‘不明觉厉’。在那个大多数人不太敢于言表爱情的时间段里,是它给予了自己那么一丢丢可以与允雨相关联起来的权利。即使它的深意有可能有着现代诗特有的难以解读,但依旧可以张扬地被印成铅字。
当然,写藏头诗在那时也并不是远笙一个人的权利。在第一个尝试将允雨的名字写在诗句里的方式出现后不久,又有一篇不知名作者为允雨创作的藏头诗登上了校园舞台,这篇同样被校刊收录的作品全文如下:
‘哎呀,
云层,
雨滴,
蜗牛之类的,都,
哀伤不已,因为,
泥巴哭了。’
作品的点评意思大概如下:
这篇颇具现代风格的诗歌,展现了被赋予深厚情感的自然界中事物平衡发展与相互联结的美好。同时表现了作者对自然风景的喜爱之情以及植物间互相珍惜互相感染的赞叹。运用拟人手法,使文辞更加生动有趣。
从此远笙再也没有在校刊上发表文章。
除了午饭的眼神追击和诗歌含情,那时一向还算冷静的远笙还做过一些蠢事。最终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天晚上远笙和蔡彦两人一起在操场踢石子,看到了允雨和一个不熟悉男生并列走在漆黑的操场上。那个男生高高的很瘦,背微曲,看起来是个诚恳的人,但作为情敌,郑远笙并不认为他的长相是不错的。只是在看到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蔡彦,打我一下吧。”
“神经病啊?”
“打我一下蔡彦。”
“边上玩去。”
“叫你他妈打我!”话刚落,他就不地道地出击了。不重,但也把蔡彦打愣住了。还没让他来得及反击,一拳又下去。
“靠,够狠啊。”蔡彦一个回手过来,有些分量。莫名其妙被打两拳,他也有些怒了。
……
于是在允雨和那位高瘦的男生走过两人身边的时候,二人正在恶趣味般地操场的地上抱作一团。虽然远笙的眼里一定是充满哀伤的。
他远远地望着正在远去的艾允雨,看着她轮廓不清的影子和那个男生的,一起朝前移动。好像在沉默中又挨了几下。
她还是回头了,和他想的一样。不,其实他并没有猜测过她是否回头。引起她的注意不是他曾预料到的——他只是想要挨打而已。
大概是那时虽然并不成熟的郑远笙,已经学会用其他的疼痛转移心的悲伤了吧。
转过头的允雨脸上不再有笑。那似乎攥握着整个世界、富有深意的笑容不见了。取代它的是悲戚,一种悲戚的表情。夹杂着愤怒,夹杂着不解,大概还有好多其他的情绪。那时的远笙通通都看到了。那表情似乎穿过了空气和黑夜,从允雨的眼睛里传递给了他。他站起来,也看着她。用被打时候一样的神情面对着遥远又不远的艾允雨,站了许久。
“你呀。哎,远笙。”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同她说起这事。允雨背靠着他,不住地摇头。似笑非笑夹带着叹息说出这句:“不要再做些蠢事。如果不是出于爱你,你的受伤与任何人都无关的。”
他沉默。
“还好,还好你是爱我的。”
——还好,那时的你是爱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