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特殊的镜子1
一面特殊的镜子——《聊斋》与生活的关系
人们常说: 文艺作品是生活的镜子。例如,革命导师列宁就高度评价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而托尔斯泰就是主张“艺术是生活的镜子”的作家。从社会生活是文艺的源泉、文艺是社会生活的反映这一点上来说,这个比喻是贴切的。但是,正如镜子有多种多样,文艺对生活的反映也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如平面镜,将生活如实尽收眼底;有的像三棱镜,闪现出生活的绚烂光彩;有的如望远镜,使人看清遥远的未来;有的像显微镜,能洞察生活深处的奥秘;也有的像潜望镜,要经过几次折射,才能看清所反映的生活内容的真相。《聊斋》就其多数作品来说,就是属于这后一类的,可说是一面特殊的镜子。
《聊斋》也有完全写实性的作品。如《天宫》、《金和尚》、《局诈》、《曾友于》、《口技》等,都是直接反映当时社会生活某一个侧面的小说、特写,毫无怪异可言。但是它的多数作品,写的都是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的狐鬼神仙、灵花异卉、山精虫怪之类,粗粗看来,未免荒诞不经,不足征信。那么,我们是否承认它们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呢?进一步说,《聊斋》这本书,自问世以来,历数百年而不衰,其根本原因究竟是它荒诞不经的形式引起人们的兴趣,还是由于它的真实性所带来的生命力?应该说,主要是因为它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否则,虚假的东西即使披上再美丽迷人的外衣,也是不能长久的。
首先,《聊斋》反映了时代的真实。明末清初,是一个激烈动**的历史时期,随着明王朝的覆灭和满清贵族入主中华,在原来尖锐的阶级矛盾之外,又加上了残酷的民族压迫。尽管清王朝的几个开国皇帝颇有作为,但是,进入“末世”的封建社会制度已经病入膏肓,危局无法挽救,各种腐败没落现象触目皆是。蒲松龄“因目击国初乱离时事,官玩民偷,风漓俗靡,思欲假借狐鬼,纂成一书,以纾孤愤而谂识者”。因此,当时社会的政治腐败,官贪吏虐,豪强横行,生灵涂炭,就成了《聊斋》所反映的重要内容。《公孙九娘》、《野狗》等反映了清朝统治者对无辜人民的血腥屠杀;《梦狼》、《红玉》、《张鸿渐》等描绘了当时社会大小官吏如狼似虎、贪赃枉法、颠倒黑白、残害人民的真实情景;《考弊司》、《贾奉雉》、《叶生》等,则从不同的侧面揭露了当时科举制度的虚伪及其对知识分子的戕害。这一部分内容,对我们认识封建末世社会的某些本质方面,有着重要的作用。
其次,《聊斋》反映了社会各阶层人物的真实面貌。除了官府和地主阶级及其知识分子阶层外,《聊斋》的笔触还涉及到当时社会的许多角落。农夫、商人、艺人、医生、船夫、术士、侠客、和尚、道士、屠夫、酒鬼、赌徒、骗子、流氓、地痞、妓女、乞丐,等等,社会底层各个阶层,各种职业的普通人生活的某些侧面,都有具体而形象的描绘,对他们的经济状况、政治态度、思想情绪、生活环境,以及他们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相互关系和社会地位等,也有不同程度的反映。这些,对于我们认识当时的社会,也不失为一种形象的教材。由于作者世界观的局限和生活面的限制,他对某些不甚熟悉的劳动群众的描绘虽然有失真以至歪曲之处,但他毕竟还是有所描绘,而且有不少篇章,在一定程度上写出了被压迫、被剥削的劳动人民勤劳、勇敢、智慧、机智等优秀品质,写出了他们挨饿受冻、含辛茹苦的悲惨生活以及政治上无权的痛苦情形。而身受四重压迫的妇女,命运更是悲惨。虽然她们有胆有识,但不能在社会上立足;有才有貌,却没有婚姻自由;甚至做了妻子也随时可以被丈夫赶走以至卖掉;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婢女,更是任主人欺侮奸污,甚至被迫充当代女主人生儿育女的工具。所有这一切,尽管常常披上了花妖狐魅、神鬼仙佛的外衣,显得有些扑朔迷离,虚无缥缈,但是,只要撩开这层薄薄的面纱,就可以看到其中反映的社会生活真相。
再次,《聊斋》也反映了作者的思想真实,即写出了作者的真情实感。鲁迅曾经说过: 作者“如果硬装前进,其实比直抒他所固有的情绪还要坏。因为后者我们还可以看见社会中一部分人的心情的反映,前者便成为虚伪了”。蒲松龄写《聊斋》的时候,大概并没有想到要去讨好什么人,去迎合什么时髦的潮流,只是觉得自己有“孤愤”要抒发,于是便“借鬼狐以设教”,把自己的爱憎全部真实地倾注到作品之中了。他不忌讳,不隐瞒,不粉饰,不装腔,而是直抒胸臆,把自己的真情实感奉献在读者面前,是非曲直,让别人去评论。张鹏展说他“无论庄言之,谐言之,质言之,奥言之,其性真固不可没也”。可谓知人之言。正因为如此,我们今天才能够根据作品对他的世界观说长道短,既看到他进步的一面,也看到他落后的一面。如果当时他也为了某种目的,“硬装前进”,矫情伪饰,他的作品也就会变得一钱不值了。
《聊斋》能够反映出当时社会的历史真实和社会生活的风貌,起到一种镜子的作用,这是与作者随时随地注意积累生活素材分不开的。清代邹弢记了这样一个故事: 蒲松龄在写《聊斋》的时候,每天早上带上一大瓶茶水、一包烟,放在人们经过的大路边,地面铺上芦席,自己坐在上面,烟和茶放在身旁。看见过路的人就拖住谈话,请他们讲自己所知道的各种奇闻逸事。嘴巴讲干了就请喝茶,或者请抽烟,一定要人家畅所欲言才罢休。回到家后便将听到的故事加工整理出来。这样,花了20多年时间,《聊斋》才得以完成。
对这个记载,有人不相信,认为是无稽之谈。我们也不想去考证其真伪。但作者在《聊斋志异·自志》中的确说过,自己“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篇。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伙”。他的孙子蒲立德在《聊斋志异跋》中也说他“于耳目所睹记,里巷所流传,同人之籍录,又随笔撰次而为此书”,可见,材料来源很广。这些记载至少可以说明一个问题: 蒲松龄是十分重视生活素材的点滴积累的,在他那样的时代,他是尽自己的可能以其独特的方式“深入生活”的。如果没有这种持之以恒、锲而不舍的精神,没有“四方同人”的大力支持,《聊斋》决不会有今天这样浩繁的卷帙和广阔的生活画面。
蒲松龄一生,除了30多岁到江苏宝应县、高邮县做过几年幕僚外,其余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家乡“坐馆”,只有“读万卷书”的条件,却无“行万里路”的可能。但《聊斋》所反映的生活面却远远超出了山东、江苏的范围,涉及广东、广西、湖南、陕西等十几个省以及国外,如果没有这种勤于积累的工作,是不可能有此成绩的。这一点,过去有很多人看到了。如《聊斋》的主要评注者之一冯镇峦说:“此书多叙山左右及淄川县事,纪见闻也。时亦及于他省。时代则详近世,略及明代。先生意在作文,镜花水月,虽不必泥于实事,然时代人物,不尽凿空。”《花朝生笔记》的作者说:“《聊斋》记事,多有所本,不过藻思之,点缀之,使人猝难辨识耳。”他还举了《陆判》、《金和尚》为例,证明《聊斋》“绝非杜撰”。还有一些笔记丛谈则更以生活中的故事与《聊斋》相印证,如说“《聊斋》所载易钗而弁之颜氏,即明代守桐城之直隶进士杨公尔铭之事”,(《春在堂随笔》)“《聊斋·香玉》一则,本于明即墨蓝侍郎游烟霞洞前之事也”(《劳山丛拾》),等等,虽不免有失之穿凿附会之处,但以之说明《聊斋》所作来自生活,反映生活真实,则是颇有说服力的。以为谈狐说鬼,了无对证,便可信口胡诌,那是根本不会懂得《聊斋》精神的。
古人说:“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作家创作仅仅靠道听途说、蜻蜓点水式地搜集素材工作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还要靠自己在生活中深入地观察、体验。蒲松龄在他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对世情、人物、环境、事件的观察研究是细致、具体而深刻的。举凡中下层官吏的腐败,科举制度的害处,社会风俗的败坏,世道人心的险恶,他都洞若观火,了然于心,所以,描写刻画就能恰如其分,入木三分。冯镇峦说他“于一切俗情无不洞鉴症结,疑其心有七窍”。当然,所谓“心有七窍”乃是夸张之词,但说他洞察世事却不失为合乎实际的公论。
譬如,对于科举,由于作者几十年在这方面郁郁不得志,但又久久不能忘情,所以,对科场弊病,试官昏聩,士子心理等,都非常熟悉,写来入肌彻骨,力透纸背。《王子安》“异史氏曰”云:“秀才入闱,有七似焉: 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头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我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此情此景,何等惟妙惟肖!若非亲身经历,是很难写得出的。又如《聊斋》多写所谓“悍妇”,据说作者的嫂嫂就是一个“悍妇”,使他吃了不少苦头,既然耿耿于怀,写起这类人物来也往往活灵活现。相反,对于他所不熟悉的人物、事件的描写,就不免有肤浅、雷同以至歪曲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