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为末学,尤务多闻”
“虽为末学,尤务多闻”——《聊斋》对自然科学知识的运用我国宋元时人罗烨的《醉翁谈录》说:“夫小说者,虽为末学,尤务多闻。非庸常浅识之流,有博览赅通之理。”认为一个小说作者不仅要学习和掌握有关文艺方面的知识,而且要广泛地学习和运用各种自然科学常识。清代《红楼梦》评论家也指出,作者“无所不知”的广博,正是《红楼梦》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从《聊斋》的成功经验来看,这方面虽不是很突出,但无疑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聊斋》是一部谈狐说怪的书,一般人往往只承认其艺术价值,而忽视了它的科学价值。其实,它给我们提供的许多科学知识,有许多至今仍是很有教益的。
《聊斋》中涉及的科学知识面很广,主要有:
一、 关于天文地理方面的知识。如《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房屋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竟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可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康熙七年是公元1668年,当时作者28岁,他以一个当事人的身份记录下的这次地震的资料,对于地震发生的过程及剧烈程度的叙述,符合科学,是非常珍贵的。《山市》用形象的笔墨记载了一次海市蜃楼的全过程,既合乎科学,又层次分明:
……忽见山头有孤塔耸起,高插青冥。相顾惊疑,念近中无此禅院。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中有楼若者,堂若者,坊若者,历历在目,以亿万计。忽大风起,尘气莽莽然,城市依稀而已。既而风定天清,一切乌有,惟危楼一座,直接霄汉。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楼外天也。层层指数: 楼愈高,则明愈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矣。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逾时,楼渐低,可见其顶;又渐如常楼;又渐如高舍;倏忽如拳如豆,遂不可见。
据记载,作者所记的这类山市情景,在奂山经常可见。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淄川县令张其协与其随从看到过,清康熙丁卯(1687)、壬午(1702)张绂、赵金昆也分别见到并有记述。这说明,奂山这个地方存在着形成山市的特殊条件,蒲松龄的记载对研究这一自然现象无疑是可贵的资料。其他像《赤字》所载的天文现象,《西僧》所述过“火焰山”、“流沙河”的情景,《雷曹》所述天上的景象等,虽间杂怪异,但仍有研究的价值。
二、 关于植物学方面的知识。作者所写的许多花妖树怪,虽以怪异形式出现,但并非信口胡说,而是有科学依据的。如《香玉》写牡丹花神香玉被蓝氏移去之后死亡,由花神而变“花鬼”,为了爱情,她希望再生,要黄生“以白蔹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一年就复活。这里所说并非无稽。据《群芳谱》等书记载: 种牡丹之法,以其子用细土拌白蔹末种之则旺。分牡丹法: 拣茂盛的牡丹一丛,去土,视其有根者劈数枝作窠,用轻粉加硫磺少许碾为末,和黄土,将根劈**搽匀后植入。《葛巾》写牡丹花妖,包括其姓名变异,也都有出处。所以但明伦称赞说:“写牡丹确是牡丹,移置别花而不得”。《黄英》写**也是如此,菊精陶生所说的“艺菊之法”的精华:“种无不佳,培溉在人”,的确是经验之谈。
三、 关于动物学的科学知识。《聊斋》涉及的动物学知识甚多,着名的《促织》,除了成名的儿子魂化促织一节之外,其余所写有关蟋蟀的内容都是严格地按照“促织经典”来写的,如促织的名称、产地、优劣、捉法、斗法,无不有根有据。《王成》写鹑也是如此。像斗鹑一场描写,生动形象,使人如亲眼目睹。如果作者没有这方面的科学常识,是不可能写出这样精彩的文字的。又如《鸽异》一开始便介绍鸽子的基本知识:
鸽类甚繁,晋有坤星,鲁有鹤秀,黔有腋蝶,梁有翻跳,越有诸尖: 皆异种也。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之类,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 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这一段文字均有根有据,所以冯镇峦赞之曰“疏剔详明,可称博物”。另外,如《竹青》的写乌鸦,《绿衣女》写蜂等等,也是立足于科学基础上的。至于像《狼三则》、《螳螂捕蛇》、《蛐蜒》、《蛤》、《大蝎》、《义鼠》、《禽侠》、《鸿》、《象》、《鹿含草》等篇所写的动物,大多都是动物世界的奇闻,而较少怪异。
四、 关于医学方面的科学知识。《褚遂良》写狐仙为赵某医病:
……以手按赵腹,力摩之。觉其掌热如火。移时,腹中痞块,隐隐作解拆声。又少时,欲登厕。急起,走数武,解衣大下,胶液流离,结块尽出,觉通体爽快。
这里,狐仙的医术固然高明得近乎神奇,但是所写的医术却与今天的气功推拿疗法有相似之处,恐不能尽目之为子虚乌有。又《太医》写某太医“取艾,灸尸一十八处。炷将尽,**已呻;急灌以药,居然复生。”这里写的是针灸医假死,注明是万历年孙某的故事,恐不是捏造。果真如此,对针灸的作用似还有研究的余地。此外,《巧娘》、《药僧》中提到一种可促使男性**生长的药丸,《封三娘》提到的健身术,《陆判》中写到的换心术,《邵女》中叙及的针灸,《梅女》所写的按摩术,虽然夹杂着怪异,但没有医学知识也是不行的。
五、 关于人体生理学方面的知识。这方面涉及的内容甚广,有气功(如《铁布衫法》:“沙回子得铁布衫大力法。骈其指,力斫之,可断牛项;横搠之,可洞牛腹。……悬木于空,遣两健仆极力撑去,猛反之,沙裸腹受木,砰然一声,木去远矣”),有武功(如《武技》写一少年尼姑“骈五指下削”李超之股,使他觉得“如中刀斧,蹶仆不能起”,“月余始愈”),有生锥儿的“拳母”(《真定女》),有可见“鬼”的特异功能者(《缢鬼》)等。其中,作者对性知识的认识尤其值得注意。《孙生》、《乐仲》都写到性厌恶、性冷淡的问题,《莲香》则提出性节制的问题,与当今医学知识甚为接近。莲香对桑生说:“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气可复,纵狐何害?设旦旦而伐之,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病尸瘵鬼,宁皆狐蛊死耶?”这段话,冯镇峦、但明伦都奉为“名言”,冯还要“后生小子敬而听之”,确实是有道理的。作者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在描写男女爱情的题材时,一向不主张纵欲,而提出了男女相见之欢“何必在此”(《香玉》)的思想,应该说有其可贵之处。
此外,《聊斋》中还体现了作者丰富的心理学、矿物学以及儒、道、释教的知识,对扶乩、相面、看风水等“异端邪说”,也都比较熟悉,这正是他的《聊斋》能够给我们展示一个纷纭复杂的世界的基础。
当然,《聊斋》中也有一些不够科学、甚至反科学的地方。譬如《陆判》关于换心变聪明的描写,就是误把负责血液循环工作的心脏当作了负责思考的大脑,虽然他是沿用了古人“心之官则思”的错误。又如《青城妇》,对男子阳脱(即滑精)而死的解释显系无稽之谈。其他如《杜小雷》说人化为猪,《酒虫》所谓“酒之精”(一种小虫)可以化水为酒,《孝子》宣传“人膏”可以疗“巨疽”,《狮子》写狮子吃鸡,“一吹,则毛尽落如扫”云云,大多是误信传闻或立意搜奇志怪的结果,既不是高度想象的浪漫主义之作,又距离科学甚远。这些,也是不必讳言的事实。
蒲松龄的自然科学知识,一部分来自他几十年不脱离群众的实践活动,大部分恐怕还是来自书本知识。他读书的面是很广的,内容是很杂的。从他现存的文章看,他对农业、医药、天文、地理、历史、佛道、礼法等尤为精通,不但看书,而且还自己动手,编了《农桑经》、《药祟书》、《怀刑录》、《日用俗字》(其中涉及百科知识),如果从《聊斋》所涉及或所引用的书籍来看,更要广泛得多。虽然他不必一定是为了写小说才去读这些书的,但他懂得的知识越多,对于创作《聊斋》并获得成功越有帮助,却是事实。反过来说,当他某一方面知识缺乏时,就不能不受到局限,甚至只好跟着道听途说而犯错误。近人叶小凤曾说:“凡为小说,苟不愿尽出以偏锋,则普通知识,决不可不备。试观旧小说,其篇幅极长者,有一不包经史星卜医相等者耶!”其见解颇有道理。
对于小说是否应该负起传播科学知识的使命这个问题,目前还有不同的意见。有人认为除科学小说之外,其他小说没有普及科学知识的义务。但不管怎样,小说如果要全方位、多角度地反映社会生活和人物的命运,“传播知识”总是不可免的,问题在于笔下的知识是否符合科学。如果平时毫不关心文艺之外的各类科学知识,写起小说来就难免会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所以,鲁迅先生几十年前说的话,仍值得我们记取:“专看文学书,也不好的。先前的文学青年,往往厌恶数学,理化,史地,生物学,以为这些都无足重轻,后来变成连常识也没有,研究文学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来也胡涂,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放开科学,一味钻在文学里。”当然,有了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并非要作家在小说中写这方面的讲义或不加节制地卖弄“渊博”;如果写得像《镜花缘》的后半部那样,就不免弄巧成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