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头与豹尾
凤头与豹尾——《聊斋》构思艺术之十: 开头与结尾的艺术古人对于写文章,有“凤头、猪肚、豹尾”的说法,意思是说文章的开头要像凤凰的头一样,小而漂亮,中间的正文要像猪的肚子那样包藏丰富,结尾要像豹子的尾巴那样坚强有力。我们如果不把这话绝对化和模式化,那么,应该承认是有一定道理的。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文章也是如此。一个好的开头会像一块磁铁,用强大的磁力把读者的注意力吸引住,使他们不能不一口气读下去。反之,一个蹩脚的或者糟糕的开头常常会吓跑读者,从而也断送了整篇作品的生命。所以,有人说:“好的开头往往是作品成功的一半”,是有道理的。这点,对于短篇小说尤其重要。俄国短篇小说大师契诃夫说他“写惯了只包括开头和结局的短小的小说”,那开头就名副其实地是作品的“一半”了。
《聊斋》的开头,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是开门见山。《聊斋》的多数作品开头用的都是这个方法。它从人物的姓名、籍贯写起,然后简单几句交代人物的个性特征,便立即进入故事。这种方法带有史传体的痕迹。它的优点是干净、利落、简单、明了。如《画皮》开头是“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独行……”时间、地点、人物,交代得多么简洁!这么早为什么会有一个女郎抱着包袱独自赶路?王生将与她发生什么关系?这些问题,一下子便抓住了读者的心,使人非看下去不可。《聂小倩》的开头是:“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 ‘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几句话实际上就已经为故事的发展作了远铺垫,使人很想知道后面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这些事与宁的“生平无二色”又有什么关系,等等。这类开头,简明而富有启发性,使人不觉得平,而有“看似平常却奇拙”之感。
二是渐入佳境法。好像游着名园林,门口往往平淡无奇,甚至还有迎面山石或屏风墙挡住视线。但是步入园中之后,峰回路转,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别有洞天。而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来到的,显得十分自然。譬如《水莽草》,开头是:“水莽,毒草也。蔓生似葛,花紫类扁豆。误食之,立死,即为水莽鬼……”有人说这是“以注疏训诂例起,似《尔雅》、《本草》”等书。其实,借这种上植物课的形式,已经由水莽草而水莽鬼,再写到地方的风俗,不知不觉之间,就铺开了娓娓动听的故事,为后面塑造舍己为人的祝生的丰满形象作了有力的点染。又如《晚霞》,从“五月五日,吴越间有斗龙舟之戏”开头,作者那样详细地介绍龙舟的样式,游戏的内容,几乎要使人认为是在记述江南的风俗了。但是,再读下去,我们才发现,从游戏的介绍开始,已经进入故事之中了。阿端和晚霞曲折离奇的悲欢离合,与这个看似平常的开头有着不平常的联系: 因为这种龙舟之戏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在板上“颠倒滚跌,作诸巧剧”的小童,随时有坠水而死的可能,因此,七岁成名的阿端活到十六岁,仍然不能逃脱这种悲惨的下场。但又正因为他技艺高超,所以,死后才能得到爱好音乐伎艺的龙窝君的青睐,从而有机会在伎艺班子中认识美丽的晚霞,并发展成为爱情关系。
三是环境点染法。在人物出场之前,先渲染人物将生活于其中的环境,这种开头,在《聊斋》中用得也是比较多的。它往往有助于人物性格的开展,一露面就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青凤》开头写的是耿氏故宅的怪异:“太原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这样一座怪异迭出的庭院,别人逃走躲避都来不及,但耿去病却相反,要看门的老头发现怪事,马上报告他,他马上就去找。这种闻怪而进的做法,一下子就把他“狂放不羁”的个性给具体化了。《公孙九娘》开头写道:“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多葬南郊。”对公孙九娘含冤莫白的根本原因作出了简单明了的交代,并为整个作品的凄凉气氛定下了基调。
还有一种开头可以叫做由此入彼法。就是用一个小故事作引子,再自然地过渡到主要的故事。《小翠》开始以王太常庇护避雷霆之劫的狐狸的故事作为引子,后面才展开狐女小翠自动上门作媳妇报恩的曲折故事。两者之间有着一种因果上的联系。《鸟语》开头讲了道士懂鸟语的两个小故事,篇幅虽然长了点,其实还是引子,故事的主体则在后面那件事,目的在于揭露县官的贪鄙庸俗。因为有了前面的故事作引子,道士入县衙便有了充分的根据。
此外,《聊斋》还有以议论开头的(如《念秧》、《张氏妇》等),有以综述开头的(如《青蛙神》等),有以解说开头的(如《织成》等)。无论哪一种开头,在整个作品中所占的篇幅都是比较小的。它们的总特点是: 或者揭出问题,为深化主题服务,或者点染环境,为刻画人物铺垫,或者直叙故事,成为情节的组成部分。这样的开头,称之为“凤头”,是不为过誉的。但是,总起来看,《聊斋》的短篇开头还是比较单调,缺少变化,不够多样。有的作品开头离题较远的情况也还存在。这是它的不足之处。
文章应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得不止”。一个作品有了好的开头,还要有好的结尾来呼应。好的开头可以吸引人看下去,但看完之后,如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和思考的余地,做到笔底波澜尾更汹。这里,结尾的艺术高下就起着重要的作用了。
《聊斋》的结尾,有一种是呼应前文,为深化主题服务的。篇幅不长的《嘉平公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作品揭露了封建社会中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只是一些外表好看腹中空空的“绣花枕头”,写得层层深入,剥皮出骨。一开头便写妓女温姬歆慕嘉平公子的“风雅”而来,谁知公子连起码的吟诗作对也不懂。如果公子自谦一点,从此努力,倒也不错。但他却要摆主人的臭架子,写什么“谕仆帖”,里面错字连篇。把“可恨”错成“可浪”,“花椒”错成“花菽”,“生姜”错成“生江”,温姬看后,写了一个沉痛而尖锐的“批语”:“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把那位“风仪秀美”的呆头呆脑的公子给活画出来了。但是作者并未到此为止,最后写了几句:“公子虽愧恨,犹不知所题,折帖示仆,闻者传以为笑。”由“谕仆”闹出的笑话,在“示仆”的笑声中结束。既照应了前文,又深入一步揭示了人物的面目,让读者看到: 装模作样要“谕仆”的贵公子就是这样一种货色!篇幅同样短小的《王者》,其结尾也颇为出色。湖南巡抚某公贪得无厌,六十万饷金被王者夺取,又“复不遵教令”,不是“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而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结果“数日,公疾,寻卒。”这种不大令人注意的笔墨,正是照应前面王者所说的“如复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领”的伏笔,又把某公贪婪而又顽固的丑恶灵魂进一步作了暴露。最后,关于王者的住所从此无路可通的几句话,则是为“异史氏曰”的“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诉者无已时矣”张本的,把神话中的故事拉回人间,暗示了人世间类似王者的贪官污吏之多,从而使主题思想也大大深化了一步。
有的结尾则在故事发展的**中戛然而止。《连琐》写杨于畏与连琐由人鬼之恋到人人之恋的悲喜剧故事,其结尾写连琐经过一段时间的与人共同生活之后,居然“白骨顿有生意”,终于借人精血而生还。当她半夜苏醒过来后,“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故事到此便结束了。这里,既有对已逝年华的沉痛回忆,又包含着新生后的欢乐与喜悦。但明伦的评论称赞说它是“如闻钧天广乐之声,戛然而止。”王渔洋则夸奖说:“结尽而不尽,甚妙。”“尽”者,言已尽也;“不尽”者,意无穷也。的确是耐人寻味的。
有的结尾则或明或暗地指出了人物发展的前途和命运。如《婴宁》的结尾:“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这一段文字,似落霞余晖,染照全文,动人心魄。婴宁是一个伴随着纯真的笑声来到世界的天真烂漫的姑娘,但是,在世俗的恶浊空气包围之下,她终于笑不下去。由笑到“不复笑”到“零涕”,她已经走完了自己性格发展之路。但是,作者不甘心于美好的东西被亵渎污染的悲剧结果,别出心裁地加上这样一个结尾,企图让婴宁的孩子来继续走她已经碰壁了的路。他见人辄笑,大有母风,这既是对扼杀天真的婴宁的现实社会的挑战,又提出了一线朦胧的希望,但是,谁知他的命运是否能比他母亲好一些呢?
还有一种结尾特别讲究含蓄,隐隐约约,扑朔迷离,令人捉摸不透。如《公孙九娘》的结尾,写莱阳生因为忘了问志表,届时找不到九娘的坟墓,无法实践他的诺言,懊恨而归。路上,“遥见女郎,独行丘墓间,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果九娘。下骑欲语,女竟走,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努,举袖自障。顿呼‘九娘’,则湮然灭矣。”这里,莱阳生认定女子是九娘,而九娘却怒目若不相识。到底是真的九娘因为误会而不理莱阳生呢,还是莱阳生懊恨思念之下,自己看花了眼睛?两可的理解也是未尝不可的。但无论作何种理解,作品借写莱阳生的“冤”来衬托九娘的“冤”是十分成功的。《白莲教》的结尾也与此类似。白莲教教徒某人,一家被官府抓住之后,又弄幻术,借巨人之口一一从容脱身。但作者偏不明说,只是绘声绘色写此人如何继老婆、孩子之后,与巨人“斗”,结果被巨人“抓攫入口,伸颈咽下,从容竟去”。到底他的一家是被害述是被救?需要想一想才知道。如果仅从字面看,是难免要像那一千多押解他们的士兵那样上当受骗的。
《聊斋》中也有一些狗尾和蛇足,是不足为训的。有的作品的结尾,总要弄成个大团圆的结局,使得受尽磨难的主人公不是升官发财,就是妻妾团圆,也不管是否需要,是否符合逻辑。这种“矫作的尾巴”,往往有损于作品的主题和人物的性格。像《叶生》,写一个备受科举制度摧残的穷秀才,死而不自知,魂从知己,在教授别人的弟子中举做官之后,自己也得到了功名富贵。当他兴冲冲地衣锦还乡的时候,却看见妻子惊骇的神情,又见到堂中停着装有自己尸体的灵柩,才恍然省悟自己已死,不由神情凄凉,“扑地而灭”,妻子捧着仅存的衣冠痛苦万分。本来,到这里,叶生的性格已经完成,作品的主题也已经揭示得清清楚楚,故事完全应该结束了。可是,作者不肯罢休,硬要给它装上一条光明的尾巴,让叶生的儿子中举发迹,得以摆脱贫苦的命运,反而冲淡了作品的揭露意义。《促织》也是如此,在前面狠狠揭露了封建统治者的罪恶之后,本来,在“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的地方结束,恰到好处。可是,作者偏不,他还要来一段什么“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为统治阶级唱一段赞歌,反而抵消了前面揭露的力量。这种艺术上的缺陷,不仅是作品的蛇足,而且也反映了作者思想庸俗、落后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