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佩风裳,剪裁入妙”2

《聊斋》用以剪裁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我们只略举几种来说:

一是“补笔”。好像做衣服,当某处尚缺一点材料时,则以“补笔”的形式使之完备。写小说忌直,忌平,要有曲折,故事不能都按时间顺序平铺直叙,而要求错落有致,令人难以逆料。这样,结构上就必须有补笔来弥缝漏洞,照应前文。《聊斋》中,往往故作惊人之笔,把出人意外的结果先展示在读者面前,然后再在适当场合以“先是”之类的过渡词语,补述前因,其阅读效果较之从头到尾一一道来,要好得多。如《田七郎》写武承休梦见神人告诉他要去交结田七郎时,强赠以金,但七郎“白母”后拒不接受,武也不肯罢休。正在推辞之际,田母“龙钟而至”,对武十分粗暴,出言不逊,使武“惭而退。归途展转,不解其意。”这时,读者也感到莫名其妙。但从结构上说,中间七郎“白母”及其母的态度不容插入,否则就会使文气涣散,气氛减弱。这个原因又必须让武和读者知道,于是,作者就巧妙地捏出一个“从人”“于舍后闻母言,因以告武”,用“听壁脚”的办法补叙了母子的谈话,这样,就真相大白了。《小二》写小二以幻术使西邻翁姓“乐输”,也是先写结果,然后再在翁家媪串门时补叙原因,也使人忍俊不禁。

二是“闲笔”。即在看似不经意的地方写上一笔好像与作品主旨无关的话,到后面才知其妙用。它与“伏笔”不同,不一定是因果关系,而只是提供一种条件和可能性。如《陆判》写陆判为朱尔旦夫人换头之后,补叙头的来历时有两句: 一是说吴侍御女“上元游十王殿”被无赖贼看中而致杀身;二是吴女被杀之后,“举家尽起,停尸堂上,置首项侧”。前面一句,强调“游十王殿”,似乎是闲笔,吴女何处不可游,被无赖贼看中,何处不能,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地方?原来十王殿正是陆判所居之处,吴女去了,陆判才能“看见”吴女之美,否则,陆判虽有神通,恐怕也得多费时日。后一句,特意点出“置首项侧”,既为了表达天明“身在而失其首”的怪异,也是为了让陆判取起来方便。像这类“闲笔”,其实正是作者周密思考而安排的,它与无的放矢的赘笔不同,可谓是“闲笔不闲。”再如《海公子》这个小短篇,写“好奇、喜游猎”的张生到东海古迹岛去探险,被大蛇连身体缠在树干上,“两臂直束胯间,不可少屈”,蛇则“以舌刺张鼻,鼻血下注,流地上成洼,乃俯就饮之。”这时,张生急中生智,用手指夹出腰中佩囊里的毒狐药放在手掌上,然后,把头偏过去,让鼻血滴在上面。结果,蛇喝了就死去。这时,我们才知前面所写的“喜游猎”,以及手被缠住,蛇刺鼻吸血等均不是可有可无的赘笔,而是要派大用处的不闲的“闲笔”。《阿纤》写老鼠精阿纤与奚山的弟弟成婚后,对三郎说:“寄语大伯: 再过西道,勿言吾母子也。”这段话似乎是无的放矢,及至后来,奚山不听阿纤的话,提起阿纤母子,房主人才说出老鼠精作怪的事,使阿纤的身份暴露,并引起后面一大段文字。但明伦评论说:“‘寄语大伯’数语,先为下文漏泄消息,若有意,若无意,若用力,不用力。此等处闲中着笔,淡处安根,遂使遍体骨节灵通,血脉贯注。所谓‘闲着即是要着,淡语皆非冷语’也。”

三是“缩笔”,就是在可以省去的地方故作省略。《宦娘》写温如春因暴雨夜宿一老妪家,见有一个十七八岁“貌类神仙”的女子,温就提出联姻的要求,而老妪“颦蹙曰: ‘此即不敢应命。’温诘其故,但云‘难言’。怅然,遂罢”。此时情景。作者的确难以措辞,若说明是“鬼”,恐温生惊怪;若假以他词,则后面文章势必改观;所以,用缩笔含糊过去,是最好的办法。好在读者看到后来,自会明白。《侠女》写侠女与顾生母亲对话,当顾母说自己是早晚要死的人,只是“深以祧续为忧耳”时,作者写道:“言间,生入。”从而打断了这场谈话。这也是缩笔的一种。以当时情景,侠女已经心领神会。所以才有后来二次许身,为顾家生子的情节,但侠女对顾母意向明显的话却无法回答: 自荐固无法启口,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或劝顾母另挑媳妇又为她所不愿,让顾生进来打断,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冯镇峦称赞这是“文妙”之所在。

但明伦所说的“蓄字诀”,讲的是为文伸缩的关系,似也可归之于“缩笔”,只不过,他是就全篇结构而言的。但明伦在《王桂庵》的总评中,先说明什么是“蓄字诀”,然后以作品为例作了具体分析,他说:

文夭矫变化,如生龙活虎,不可捉摸。然以法求之,只是一蓄字诀。前于《葛巾传》论文之贵用转字诀矣;蓄字诀与转笔相类而实不同,愈蓄则文势愈紧,愈伸,愈矫,愈陡,愈纵,愈捷: 盖转以句法言之,蓄则统篇法言也。朗吟诗而女似解其为己,且斜瞬之,此为一伸;拾金而弃之,若不知为金也者,为一缩。覆蔽金钏,又伸;解缆迳去,又缩;沿江细访,并无音耗,又再缩;复南而曩舟殊渺,半年资罄而归,又再缩;至于合欢有兆,佳梦初成,明探蕉窗,已呈粉黛,相逢在此,老父何来?此借梦中又作一伸,又作一缩。重游京口,再至江村,马缨之树依然,舟中之人宛在,妖梦可践,金钏犹存,至告以妾名,示以父字,极力一伸矣;乃讯之甚确,绝之益深,来时一团高兴,不啻冷水浇面,又极力一缩。倩冰矣,委禽矣,孟不以利动为嫌,女不以远婚为却,计已遂矣,礼已成矣,至此有风利不得泊之势,疑其一往无余矣,此则伸之又伸。试掩卷思之,欲再为缩住,真有计穷力竭、莫可如何者。乃展卷读之,平江恬静之际,复起惊涛;远山迤逦而来,突成绝壁。积数载之相思,成三日之好合,一句戏言犹未了,满江星点共含悲,此一缩出人意表,力量极大、极厚。往下看去,又生出一番景象,有如古句所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者。至大收煞处,犹不肯遽使芸娘出见,而以寄生认父,故作疑阵出之。解此一诀,为文可免平庸、直率、生硬、软弱之病。

因为但明伦把蓄字诀讲得如此妙不可言,所以不厌其烦地抄了下来,读者自可对照作品细想,到底效果如何?

其他还有所谓活笔、反笔、复笔、陡笔、捷笔、藏笔等等,也大多类此,读者可自己去领会,这里就不饶舌了。

不容讳言,《聊斋》中剪裁失当的例子也是存在的。像《席方平》中的判词,《马介甫》的“异史氏曰”全文附录《妙音经续言》,《绛妃》的《讨封氏檄》等,虽然也有其为作品增色的一面,但总的来说,显得臃肿、啰嗦,对全篇作品是损多益少,效果并不好。此类笔墨,表现了作者卖弄学问的倾向,不足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