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中山狼传

（明）马中锡

赵简子大猎于中山［1］，虞人［2］导前，鹰犬罗后，骇禽鸷兽［3］应弦而倒者，不可胜数。有狼当道，人立［4］而啼。简子唾手登车，援乌号之弓［5］，挟肃慎之矢［6］，一发饮羽［7］，狼失声而逋［8］。简子怒，驱车逐之。惊尘蔽天，足音鸣雷，十里之外，不辨人马。

时墨者［9］东郭先生，将北适中山以干仕［10］，策蹇驴，囊图书，夙行失道［11］，望尘惊悸。狼奄至［12］，引首顾曰：“先生岂有志于济物哉？昔毛宝放龟［13］而得渡，隋侯救蛇［14］而获珠，龟蛇固非灵于狼也，今日之事，何不使我得早处囊中以苟延残喘乎？异时倘得脱颖而出［15］，先生之恩，生死而肉骨［16］也，敢不努力以效龟蛇之诚！”先生曰：“嘻！私汝狼以犯世卿［17］，忤权贵，祸且不测，敢望报乎？然墨之道，兼爱为本，吾终当有以活汝；脱［18］有祸，固所不辞也。”乃出图书，空囊橐，徐徐焉实狼其中：前虞跋胡，后恐疐尾［19］，三纳之而未克，徘徊容与［20］，追者益近。狼请曰：“事急矣，先生果将揖逊救焚溺［21］，而鸣鸾避寇盗［22］耶？惟先生速图！”乃局蹐［23］四足，引绳而束缚之，下首至尾，曲脊掩胡，［24］猬缩蠖屈，［25］蛇盘龟息，［26］以听命先生。先生如其指，内狼于囊［27］。遂括囊口、肩奉驴上，引避道左，以待赵人［28］之过。

已而，简子至，求狼弗得，盛怒，拔剑斩辕端示先生，骂曰：“敢讳狼方向者，有如此辕！”先生伏踬就地，匍匐以进，跽［29］而言曰：“鄙人不慧，将有志于世，奔走遐方，自迷正途，又安能发狼踪以指示夫子之鹰犬也。然尝闻之：大道以多歧亡羊［30］。夫羊，一童子可制之，如是其驯也，尚以多歧而亡；狼非羊比，而中山之歧可以亡羊者何限［31］，乃区区［32］循大道以求之，不几于守株缘木乎［33］？况田猎，虞人之所事也，君请问诸皮冠［34］，行道之人何罪哉？且鄙人虽愚，独不知夫狼乎：性贪而狠，党豺［35］为虐。君能除之，固当窥左足［36］以效微劳，又肯讳之而不言哉？”简子默然，回车就道，先生亦驱驴兼程而进。

良久，羽旄［37］之影渐没，车马之音不闻。狼度简子之去已远，而作声囊中曰：“先生可留意矣。出我囊，解我缚，拔矢我臂，我将逝［38］矣。”先生举手出狼。狼咆哮谓先生曰：“适为虞人逐，其来甚速，幸先生生我。我馁甚，馁不得食，亦终必亡而已。与其饥死道路，为群兽食，毋宁毙于虞人，以俎豆于贵家［39］。先生既墨者，摩顶放踵［40］思一利天下，又何吝一躯啖我而全微命乎？”遂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仓卒以手搏之，且搏且却，引蔽驴后，便旋而走。［41］狼终不得有加于先生，先生亦极力拒；彼此俱倦，隔驴喘息。先生曰：“狼负我！狼负我！”狼曰：“吾非固欲负汝，天生汝辈固需吾辈食也。”相持既久，日晷［42］渐移。先生窃念：“天色向晚，狼复群至，吾死矣夫！”因绐狼曰：“民俗：事疑必询之老［43］。第行矣，求三老而问之，苟谓我可食即食，不可则已。”狼大喜，即与偕行［44］。

逾时，道无人行。狼馋甚，望老木僵立路侧，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草木无知，叩［45］焉何益。”狼曰：“第问之，彼当有言矣！”先生不得已，揖老木，具述始末，问曰：“若然，狼当食我邪？”木中轰轰有声，谓先生曰：“我杏也。往年老圃［46］种我时，费一核耳，逾年花，再逾年实，三年拱把［47］，十年合抱，至于今二十年矣。老圃食我［48］，老圃之妻子食我，外至宾客，下至奴仆，皆食我，又复鬻实于市以规利［49］于我，其有功于老圃甚巨。今老矣，不能敛华就实，贾［50］老圃怒，伐我条枚，芟［51］我枝叶，且将售我工师之肆［52］取直焉。噫！樗朽之材［53］，桑榆之景［54］，求免于斧钺之诛而不可得。汝何德于狼，乃觊［55］免乎？是固当食汝。”言下，狼复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狼爽盟［56］矣！矢［57］询三老，今值一杏，何遽见迫邪？”复与偕行。

狼愈急，望见老牸［58］曝日败垣中，谓先生曰：“可问是老。”先生曰：“向者［59］草木无知，谬言害事；今牛，禽兽耳，更何问焉？”狼曰：“第问之！不问将咥［60］汝！”先生不得已，揖老牸，再述始末以问。牛皱眉瞪目，舐鼻张口向先生曰：“老杏之言不谬矣！老牸茧栗少年，时筋力颇健，老农卖一刀以易我，使我 群牛，事南亩［61］。既壮，群牛日以老惫，凡事我都之［62］：彼将驰驱，我伏田车［63］，择便途以急奔趋；彼将躬耕，我脱辐衡［64］，走郊垧以辟榛荆［65］。老农视我犹左右手，衣食仰［66］我而给，婚姻仰我而毕，赋税仰我而输［67］，仓庾［68］仰我而实，我亦自谅可得帷席之敝如马狗也［69］。往年家储无担石，今麦秋多十斛矣；往年穷居无顾藉［70］，今掉臂［71］行村社矣；往年尘卮罂［72］、涸唇吻，盛酒瓦盆，半生未接，今酝黍稷［73］，据樽罍［74］，骄妻妾矣；往年衣裋褐［75］，侣木石［76］，手不知揖，心不知学，今持《兔园册》［77］，戴笠子，腰韦带，衣宽博矣。一丝一粟，皆我力也。顾［78］欺我老弱，逐我郊野，酸风射眸，寒日吊影，瘦骨如山，老泪如雨，涎垂而不可收，足挛而不可举，皮毛俱亡，疮痍未瘥［79］。老农之妻妒且悍，朝夕进说曰：‘牛之一身无废物也：肉可脯，皮可鞟［80］，骨角可切磋为器。’指大儿曰：‘汝受业庖丁之门［81］有年矣，胡不砺刃硎［82］以待？’迹是［83］观之，是将不利于我，我不知死所矣。夫我有功，彼无情乃若是，行将蒙祸。汝何德于狼，觊幸免乎？”言下，狼又鼓吻奋爪以向先生。先生曰：“毋欲速。［84］”

遥望老子杖藜而来［85］，须眉皓然，衣冠闲雅，盖有道者也。先生且喜且愕，舍狼而前，拜跪啼泣，致辞曰：“乞丈人［86］一言而生！”丈人问故。先生曰：“是狼为虞人所窘，求救于我，我实生之，今反欲咥我，力求不免，我又当死之，欲少延于片时，誓定是于三老。初逢老杏，强我问之。草木无知，几杀我。次逢老牸。强我问之。禽兽无知，又几杀我。今逢丈人，岂天之未丧斯文［87］也！敢乞一言而生。”因顿首杖下，俯伏听命。

丈人闻之，欷歔再三，以杖叩［88］狼曰：“汝误矣。夫［89］人有恩而背之，不祥莫大焉。儒谓：受人恩而不忍背者，其为子必孝；又渭：虎狼之父子。［90］今汝背恩如是，则并父子亦无矣。”乃厉声曰：“狼！速去！不然，将杖杀汝！”狼曰：“丈人知其一，未知其二，请诉之，愿丈人垂听［91］。初先生救我时，束缚我足，闭我囊中，压以诗书，我鞠躬不敢息；又蔓辞［92］以说简子，其意盖将死我于囊而独窃其利也，是安可不咥！”丈人顾先生曰：“果如是，是羿亦有罪［93］焉。”先生不平，具状［94］其囊狼怜惜之意；狼亦巧辩不已以求胜。丈人曰：“是皆不足以执信［95］也。试再囊之，我观其状果困苦否？”狼欣然从之，信足［96］先生；先生复缚置囊中，肩举驴上，而狼未知之也。丈人附耳谓先生曰：“有匕首否？”先生曰：“有。”于是出匕。丈人目先生，使引匕刺狼。先生曰：“不害狼乎？”丈人笑曰：“禽兽负恩如是而犹不忍杀？子固仁者，然愚亦甚矣！从井以救人，［97］解衣以活友，［98］于彼计［99］则得，其如就死地何！先生其此类乎？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100］也。”言已，大笑，先生亦笑。遂举手助先生操刃，共殪［101］狼，弃道上而去。

（见《东田集》）

〔1〕赵简子：春秋末年晋国的大臣，后执掌国家实权。中山：春秋时国名，战国时为赵所灭，辖地在今河北省正定东北。 〔2〕虞人：古代掌管山林的官。 〔3〕骇禽鸷兽：凶猛的禽兽。 〔4〕人立：像人一样站着。 〔5〕乌号之弓：古代良弓名，用桑、柘木制造。 〔6〕肃慎之矢：古代利箭名。肃慎，周时的国名。 〔7〕饮羽：中箭。 〔8〕逋：逃。 〔9〕墨者：信奉墨家学说的人。墨家的创始人墨翟主张兼爱、非攻。 〔10〕干仕：求官。 〔11〕夙行：早行，赶早路。失道：迷失道路。 〔12〕奄至：突然出现。 〔13〕毛宝放龟：《搜神后记》载，晋代豫州刺史毛宝的部下放生了一只白龟，结果一次战斗中失败跳水时被龟救过江，免于溺死。 〔14〕隋侯救蛇：隋侯用药救了一条受伤的蛇，得到蛇含来的明月珠作报答。 〔15〕脱颖而出：露出锋芒。与上文“处囊中”，均语本毛遂自荐故事，见《史记·平原君传》。 〔16〕生死而肉骨：使死人复生而白骨长肉，形容恩惠之重。 〔17〕私：庇护。犯：冒犯。世卿：世袭的卿，指赵简子。 〔18〕脱：倘。 〔19〕“前虞”二句：前面怕碰着头，后面怕绊了尾。是化用《诗经·狼跋》中“狼跋其胡，载疐其尾”之意而来。胡指颈下垂肉，疐（ｚｈì至），通“踬”，被绊倒。 〔20〕容与：迟缓的样子。 〔21〕揖逊救焚溺：作揖谦让而救遭火烧、水溺的人，形容在紧急情况下的过分迟缓。 〔22〕鸣鸾避寇盗：逃避寇盗时还让车子响着鸾铃，形容在危险情况下不适宜的排场。以上两句是指责东郭先生不是真心救狼。 〔23〕局蹐：蜷缩。 〔24〕曲脊掩胡：弯曲背脊，藏起脑袋。 〔25〕猬缩蠖屈：像刺猬一样缩起身子，像尺蠖虫一样弯着。 〔26〕蛇盘龟息：像蛇一样盘曲，像乌龟一样呼吸。 〔27〕内狼于囊：把狼藏在袋里。内，纳。 〔28〕赵人：赵简子一行人。 〔29〕跽（ｊì即）：双膝着地而跪。 〔30〕歧：歧路、岔路。亡：失。歧路亡羊，典出《列子·说符》。 〔31〕何限：哪里有界限，意为不知有多少。 〔32〕区区：单单，仅仅。 〔33〕不几于守株缘木乎：不是同守株待兔缘木求鱼差不多吗？ 〔34〕皮冠：皮帽子，指负责山林打猎的官员，即虞人。 〔35〕党豺为虐：与豺结成群做坏事。 〔36〕窥左足：抬起左脚，意为以行动来响应。语出《汉书·息夫躬传》：“京师虽有武蜂精兵，未有能窥左足而先应者也。” 〔37〕羽旄：装饰羽毛的旗帜，代赵简子的军队。 〔38〕逝：去。 〔39〕俎豆于贵家：作富贵人家俎豆中的食品。俎、豆，都足盛祭品的盛器。 〔40〕摩顶放踵：从头到脚都损伤。指墨子为利天下，不惜损伤身体。语本《孟子·尽心上》。 〔41〕便旋而走：不可分开。指随驴走。 〔42〕日晷（ɡｕǐ鬼）：日影。晷，是一种测日影以定时刻的计时器。 〔43〕三老：三个老人。 〔44〕偕行：一同走。 〔45〕叩：询问。 〔46〕老圃：老园丁。 〔47〕拱把：两手食指与拇指合拢来的大小。 〔48〕食我：靠我而活。 〔49〕规利：谋利。 〔50〕贾（ɡǔ古）：惹得。 〔51〕芟（ｓｈāｎ山）：割，除去。 〔52〕工师之肆：木匠的市场。 〔53〕樗（ｓｈū书）朽之材：像臭椿那样又劣又老的材料，这里是老杏自比的谦词。樗，臭椿。 〔54〕桑榆之景：日落时桑榆之上的馀光。比喻人的晚景。景，同“影”，指日光。 〔55〕觊（ｊì记）：希望。 〔56〕爽盟：背盟，负约。 〔57〕矢：发誓。 〔58〕老牸（ｚì字）：老母牛。 〔59〕向者：刚才。 〔60〕咥（ｄｉé迭）咬。 〔61〕事南亩：耕田。 〔62〕都之：全都干。 〔63〕伏田车：低头拉着农家的车子。 〔64〕脱辐衡：卸下车子。 〔65〕垧（ｊｉōｎɡ扃）：远郊。辟榛荆：开垦荒地。 〔66〕仰：仰仗，依靠。 〔67〕输：缴纳。 〔68〕庾：露天粮囤。 〔69〕自谅：自以为。帷席之敝如马狗：像马和狗那样有帷席可以掩身埋葬。典出《礼记·檀弓》：“敝帷不弃，为埋马也；敝盖不弃，为埋狗也。” 〔70〕无顾藉：无人光顾慰藉，即无人理睬。 〔71〕掉臂：甩着胳膊，形容其得意的样子。 〔72〕尘卮罂：盛酒用的卮和罂都布满了灰尘。 〔73〕酝黍稷：用黍稷酿酒。 〔74〕据樽罍：拥有樽和罍等盛酒器。 〔75〕衣裋（ｓｈù树）褐：穿童仆穿的差衣服。 〔76〕侣木石：同木石为伴，指整天劳作。 〔77〕兔园册：唐代一本农村启蒙读物，原名《兔园册府》。 〔78〕顾：反。 〔79〕瘥：全愈。 〔80〕鞟（ｋｕò扩）：制革。 〔81〕庖丁之门：屠夫之家。 〔82〕砺刃硎：在磨刀石上把刀磨快。 〔83〕迹是：由这迹象。 〔84〕毋欲速：不要想这么快（吃我）。 〔85〕老子：老人。杖藜：拄着藜杖。 〔86〕丈人：老先生。 〔87〕斯文：读书人。天之未丧斯文，活用《沦语·子罕》语：“天之将丧斯文也”。 〔88〕叩：敲。 〔89〕夫：发语词。 〔90〕虎狼之父子：意为残忍如虎狼也有父子之情。 〔91〕垂听：居高临下而听，这是客气话。 〔92〕蔓辞：说话拉拉扯扯，罗里罗嗦。 〔93〕羿亦有罪：事出《孟子》：指羿教人不当，终被学生逢蒙杀死的事。比喻东郭先生也有错。 〔94〕具状：详细形容。 〔95〕执信：作为凭据。 〔96〕信足：伸足。 〔97〕从井以救人：跟着跳下井去救人。 〔98〕解衣以活友：用羊角哀和左伯桃的故事，二人往投楚王，路遇大雪，左伯桃脱下衣眼给羊角哀穿，自己冻死林中。 〔99〕于彼计：替对方想。 〔100〕不与：不参与，即不做。 〔101〕殪（ｙì意）：杀死。

《东田集》作者明马中锡，字天禄，别号东田。明武宗时，曾任兵部侍郎，因反对太监刘瑾，被捕下狱。后因主张招抚农民起义军，被弹劾论罪，死于狱中。

《中山狼传》据古代《东郭先生》寓言改编而成，主旨在于揭露社会上普遍存在的忘恩负义行为，与原来的不应怜惜狼一样的恶人侧重点略有不同。添加出来的老杏和老掉的悲愤控诉，刻画了社会黑暗面的丑恶，也有利于制造紧张气氛，增加故事的吸引力。故事结构完整，层次清楚，人物个性也比较鲜明，赵筒子之骄，东郭之愚仁，狼之凶残，老人之智，均跃然纸上。但通篇用典过多，议论过多，确是不足之处。

这一故事对后世影响较大，“中山狼”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忘恩负义”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