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郭元振

（唐）牛僧孺

代国公郭元振［1］，开元［2］中下第，自晋之汾［3］。夜行，阴晦失道［4］，久而绝远有灯火之光，以为人居也，迳往寻之。八九里，有宅，门宇甚峻［5］。既入门，廊下及堂上，灯烛辉煌，牢馔［6］罗列，若嫁女之家而悄无人。公系马西廊前，历阶而升，徘徊堂上，不知其何处也。

俄闻堂中东阁有女子哭声，呜咽不已。公问曰：“堂中泣者，人耶？鬼耶？何陈设如此无人而独泣？”曰：“妾此乡之祠有乌将军者，能祸福人［7］，每岁求偶于乡人，乡人必择处女之美者而嫁焉。妾虽陋拙，父利乡人之五百缗［8］，潜以应选。今夕乡人之女并为游宴者到是，醉妾此室，共锁而去，以适［9］于将军者也。今父母弃之就死，而令惴惴哀惧。君诚人耶？能相救免，毕身为扫除之妇，以奉指使［10］。”公大愤曰：“其来当何时？”曰：“二更”。曰：“吾忝［11］为大丈夫也，必力救之；如不得，当杀身以徇汝［12］，终不使汝枉死于**鬼之手也。”女泣少止。

于是坐于西阶上，移其马于堂北，令一仆侍立于前，若为傧［13］而待之。未几，火光照耀，车马骈阗［14］。二紫衣吏，入而复出，曰：“相公［15］在此！”逡巡，二黄衫吏，入而出，亦曰：“相公在此！”公私心独喜：吾当为宰相，必胜此鬼矣。既而将军渐下，导吏复告之。将军曰：“入！”有戈剑弓矢［16］，翼引以入［17］，即［18］东阶下。公使仆前白：“郭秀才见。”遂行揖。将军曰：“秀才安得到此？”曰：“闻将军今夕嘉礼，愿为小相［19］耳。”将军者喜而延坐，与对食，言笑极欢。公于囊中有利刀，思取刺之，乃问曰：“将军曾食鹿脯乎？”曰：“此地难遇。”公曰：“某有少许珍者，得自御厨［20］，愿削以献。”将军者大悦。公乃起，取鹿脯并小刀因削之，置一小器，令自取。将军喜，引手取之，不疑其他。公伺其无机［21］，乃投其脯，捉其腕而断之。将军失声而走，导从之吏，一时惊散。公执其手，脱衣缠之［22］；令仆夫出望之，寂无所见。乃启门谓泣者曰：“将军之腕，已在此矣，寻其血迹，死亦不久。汝既获免，可出就食。”泣者乃出。年可十七八，而甚佳丽，拜于公前曰：“誓为仆妾。”公勉谕［23］焉。天方曙，开视其手，则猪蹄也。

俄闻哭泣之声渐近，乃女之父母兄弟及乡中耆老，相与舁榇［24］而来，将收其尸，以备殡殓。见公及女乃生人也，咸惊以问之，公具告焉。乡老共怒公残其神，曰：“乌将军此乡镇神，乡人奉之久矣。岁配以女，才无他虞；此礼少迟，即风雨雷雹为虐。奈何失路之客而伤我明神？致暴于人，此乡何负［25］！当杀卿以祭乌将军；不尔，亦缚送本县。”挥少年将令执公。公谕之曰：“尔徒老于年，未老于事［26］。我，天下之达理者，尔众其听吾言：夫神，承天而为镇也，不若诸侯受命于天子而疆理天下乎？”曰：“然。”公曰：“使诸侯渔色［27］于国中，天子不怒乎？残虐于人，天子不伐乎？诚使汝呼将军者真神明也，神固无猪蹄，天岂使**妖之兽乎？［28］且**妖之兽，天地之罪畜也，吾执正［29］以诛之，岂不对乎？尔曹无正人，使尔少女年年横死于妖畜，积罪动天，安知天不使吾雪焉！从吾言，当为尔除之，永无聘礼之患，如何？”乡人悟而喜曰：“愿从公命。”

公乃令数百人，执弓矢刀枪锹钁之属，环而自随，寻血而行，才二十里，血入大冢穴中。因围而 ［30］之，应手渐大如瓮口。公令束薪燃火，投入照之：其中若大室，见一大猪，无前左蹄，血卧其地；突烟走出，毙于围中。

乡人翻共相庆，会钱以酬公。公不受，曰：“吾为人除害，非鬻猎者［31］。”得免之女，辞其父母亲族曰：“多幸为人，托质血属［32］，闺闱未出，固无可杀之罪，今日贪钱五十万，以嫁妖兽，忍锁而去，岂人所宜？若非郭公之仁勇，宁有今日！是妾死于父母而生于郭公也，请从郭公，不复以乡旧为念矣。”泣拜以从公。公多歧援喻［33］，止之不获，遂纳为侧室［34］。生子数人，公之贵也，皆任大官之位。事已前定，虽生远地而弆［35］于鬼神，终不能害，明矣。

（见《玄怪录》）

〔1〕代国公郭元振：郭元振名震，魏州贵乡人，唐睿宗时，做过宰相，封为代国公。 〔2〕开元：唐玄宗年号，公元七一三——七四一年。 〔3〕自晋之汾：从晋州到汾州去。 〔4〕阴晦失道：因为天黑迷了路。 〔5〕峻：高人。 〔6〕牢馔：用猪、羊、牛肉做的菜肴。 〔7〕祸福人：带给人祸或福。 〔8〕缗：（ｍíｎ民）：原指古时穿钱用的绳子，转作计钱单位，缗为一千钱。 〔9〕适：嫁。 〔10〕以奉指使：以听差遣，即尽婢子之责。 〔11〕忝：辱，惭愧。多用作自谦语。 〔12〕徇：殉。徇汝，陪你一起死。 〔13〕傧：傧相。 〔14〕骈阗：众多而排列整齐的样子。 〔15〕相公：宰相。当时郭尚是布衣，后为宰相，妖怪能未卜先知。 〔16〕戈剑弓矢：指带戈剑弓矢的卫士。 〔17〕翼引以入：两边护卫引导将军入内。 〔18〕即：至。 〔19〕小相：小傧相，这里指祝贺婚礼的人。 〔20〕御厨：皇帝的厨房。 〔21〕伺其无机：等他不提防。机，机心，防备之心。 〔22〕缠之：包住断手。 〔23〕勉谕：说些安慰和鼓励的话。 〔24〕舁榇（ｃｈèｎ衬）：抬着棺材。 〔25〕致暴于人，此乡何负：把灾害带给我们，乡里人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26〕徒老于年，未老于事：只是年纪大了，人老了，而于事理却还不很明白老练。 〔27〕渔色：贪取美女。 〔28〕这三句的意思是：假如你们所称呼为将军的确实是真正的明神的话，神必定没有猪蹄，天难道会让**妖之兽为神吗？ 〔29〕执正：主持正义。 〔30〕 ：挖掘。 〔31〕鬻猎者：打猎卖钱的人。 〔32〕托质血属：为有血性之人。 〔33〕多歧援喻：从多方面找理由说服。 〔34〕侧室：小老婆。 〔35〕弆（ｊǔ举）：藏。

本篇作者牛僧孺（779—848），字思黯，唐安定鹑觚（今甘肃灵台）人，一说陇西狄道（今甘肃临洮县南）人，宪宗时与李宗闵对策，以方正敢言进身，后历官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各朝，至宣宗时，以太子少师卒。着有《玄怪录》十卷，今存辑本五卷，计五十一篇。

《郭元振》是一种历史志怪小说，以真人记假事，是美化人物的一种手段。小说写郭元振从猪妖手中救出弱女子，情节跌宕，结构完整，着力刻画了郭的见义勇为、机智灵活；灭怪之后文字，笔底生波，奇峰再起，含义深刻，颇耐咀嚼。猪妖害人与诸侯渔色连譬，实可看作这篇寓言故事的点题之笔，虽议论嫌多，但却是不可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