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枕中记
(唐)沈既济
开元七年[1],道士[2]有吕翁者,得神仙术[3],行邯郸[4]道中,息邸舍[5],摄帽弛带[6],隐囊[7]而坐。俄[8]见旅中少年,乃卢生也,衣短褐,乘青驹,将适[9]于田,亦止于邸中。与翁共席而坐,言笑殊畅。久之,卢生顾其衣装敝亵[10],乃长叹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谐[11],困如是也!”翁曰:“观子形体,无苦无恙,谈谐方适[12]而叹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适之谓?”翁曰:“此不谓适而何谓适?”答曰:“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13],列鼎而食[14],选声而听[15],使族益昌而家益肥[16],然后可以言适乎。吾尝志于学,富于游艺,自惟[17]当年,青紫[18]可拾;今已适壮,犹勤畎亩[19],非困而何?”言讫,而目昏思寐。时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当令子荣适如志[20]。”
其枕青瓷,而窍其两端[21]。生俛首就之,见其窍渐大,明朗,乃举身而入,遂至其家。数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丽,生资愈厚[22]。生大悦,由是衣装服驭[23],日益鲜盛。明年,举进士,登第;释褐秘校[24];应制[25],转渭南尉[26];俄迁监察御史[27];转起居舍人[28],知制诰[29]。三载,出典同州[30],迁陕牧[31]。生性好土功[32],自陕西凿河八十里,以济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纪德[33]。移节汴州[34],领河南道采访使[35],征为京兆尹[36]。是岁,神武皇帝方事戎狄[37],恢宏土宇[38]。会吐蕃悉抹逻及烛龙莽布支攻陷瓜沙[39],而节度使王君 新被杀,河湟[40]震动。帝思将帅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41]、河西道节度。大破戎虏,斩首七千级,开地九百里,筑三大城以遮要害[42]。边人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43]。归朝册勋[44],恩礼极盛。转吏部侍郎[45],迁户部尚书[46]兼御史大夫。时望清重,群情翕习[47],大为时宰[48]所忌,以飞语[49]中之,贬为端州[50]刺史。三年,征为常侍[51];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52],与萧中令嵩[53]、裴侍中光庭[54]同执大政十馀年,嘉谟密命[55],一日三接[56];献替启沃[57],号为贤相。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下制狱[58]。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59]。生惶骇[60]不测,谓妻子曰:“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61],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62],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63]皆死,独生为中官[64]保之,减罪死[65],投驩州[66]。数年,帝知冤,复追[67]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生五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俭进士登第,为考功员外[68];传为侍御史[69];位为大常丞[70];倜为万年尉[71];倚最贤,年二十八为方襄[72]。其姻媾皆天下望族[73],有孙十馀人。两窜荒徼[74],再登台铉[75],出入中外,回翔台阁[76],五十馀年,崇盛赫奕[77]。性颇奢**,甚好佚乐[78],后庭声色[79],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80],不许。病,中人[81]侯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82],无不至焉。将殁[83],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84],得列官叙[85]。过蒙殊奖,特秩鸿私[86];出拥节旌[87],入升台辅[88];周旋中外,绵历岁时;有忝天恩,无裨圣化;负乘贻寇[89],履薄增忧[90];日惧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极三事[91],钟漏并歇[92],筋骸俱耄,弥留[93]沉顿,待时益尽,顾无成效,上答休明[94],空负深恩,永辞圣代。无任感恋之至。谨奉表陈谢。”诏曰:“卿以俊德[95],作朕元辅[96],出拥藩输,入赞雍熙[97],升平二纪[98],实卿所赖。比婴疾疹[99],日谓痊平,岂斯沉痼,良用[100]悯侧。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针石[101],为予自爱,犹冀无妄,期于有瘳[102]。”是夕薨[103]。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旁。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104]。生蹶然而兴[105],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
生怃然[106]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107]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见《文苑英华》)
〔1〕开元七年:公元七一九年。开元,唐玄宗李隆基年号。 〔2〕道士:信奉道教的人,也指一般有道之士。 〔3〕神仙术:神仙家所宣传的一种超凡入神、变化莫测的法术。 〔4〕邯郸:在今河北邯郸市。 〔5〕邸舍:原指入朝的诸侯在京师的宿舍,这里泛指旅店。 〔6〕摄帽弛带:取下帽子,松开衣带。 〔7〕隐囊:靠着包袱。 〔8〕俄:不久。 〔9〕适:去。 〔10〕敝亵:又破又脏。 〔11〕生世不谐:生不逢时。 〔12〕谈谐方适:正愉快地说笑。 〔13〕出将入相:派出去可当将帅,在朝廷可当宰相,意指做文武高官。 〔14〕列鼎而食:吃饭时面前摆着许多用鼎装的饭菜,表示富贵生活的奢华。 〔15〕选声而听:挑选爱听的歌乐来听,表示可供享乐的东西之多。 〔16〕族益昌而家益肥:宗族更加昌盛而家庭更加富有。 〔17〕自惟:自想,自料。 〔18〕青紫:原指古时公卿服饰,这里借指高官。 〔19〕畎(qiǎn犬)亩:田地,指农活。畎,田中小沟。 〔20〕荣适如志:像你想要得到的荣华富贵与舒适。 〔21〕窍其两端:两端有洞,即空心瓷枕。 〔22〕资愈厚:财产更加多。 〔23〕衣装服驭:衣着打扮。服驭,是乘车时的衣服。 〔24〕释褐秘校:脱掉老百姓穿的褐衣,担任秘书省校书郎官,即由百姓而当官。 〔25〕应制:本指奉皇帝之命作文,这里指由皇帝亲自考试。 〔26〕谓南尉:渭南县尉。渭南县,在今陕西省。 〔27〕监察御史:中央掌管督察百官及巡按地方军政的官员。 〔28〕起居舍人:在皇帝身边掌管诏令等的官员。 〔29〕知制诰:掌管起草诰令。 〔30〕出典同州:离京去同州为典签官。同州,辖境相当于今陕西省大荔,合阳、韩城、澄城、白水等县地。 〔31〕迁陕牧:升为陕州的最高行政长官。 〔32〕土功:水利工程。 〔33〕刻石纪德:在石碑上刻下他的德政。 〔34〕移节汴州:调到汴州作节度使。汴州,在今河南省开封市。 〔35〕领:兼任。河南道:治所在今河南洛阳。道,唐时行政区划,在州县之上,类似今日之大区。采访使:即采访处置使,是道的最高行政长官。 〔36〕京兆尹:京都的最高行政长官。 〔37〕神武皇帝:即唐玄宗。方事成狄:正与戎狄(这里指吐蕃)打仗。 〔38〕恢宏上宇:恢复和扩大领土。 〔39〕会:恰逢。吐蕃:当时边疆一个少数民族。瓜沙:瓜州与沙州,在今甘肃省敦煌一带。 〔40〕河湟:黄河与湟水,这里指河西、陇右一带。 〔41〕除:授官。御史中丞:中央级御史大夫的副手,权力很大,在外有监督刺史、郡史之权。 〔42〕以遮要害:用来挡住(外族入侵的)要害之地。 〔43〕立石:树碑。居延山:在今甘肃张掖,酒泉一带。 〔44〕册勋:纪功。 〔45〕吏部侍郎:掌管官员考核升迁的官员。 〔46〕户部尚书:掌握土地、人口、财政的最高长官。 〔47〕翕习:亲近。 〔48〕时宰:当时宰相。 〔49〕飞语:同“蜚语”,流言。 〔50〕端州:今广东肇庆市一带。 〔51〕常侍:侍候皇帝的官员。 〔52〕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 〔53〕萧中令嵩:萧嵩开元时做过兵部尚书,后升为中书省令。 〔54〕裴侍中光庭:裴光庭任过吏部尚书等官,做过侍中。 〔55〕嘉谟密命:好的汁谋、机密的命令。 〔56〕一日三接:一天内接到三次,说明他同皇帝关系的密切。 〔57〕献替启沃:为皇帝效忠。献替,出自《左传》“献其可而去其否”,意思是向皇帝献好策而去其不好的策。启沃,出自《书经》“启乃心,沃朕心”,意为倒出你心中的好东西来浇灌我(皇帝)的心。 〔58〕下制狱:皇帝下令捉到监狱中去。 〔59〕从:随从士兵。急收:迅速捕捉。 〔60〕惶骇:又惊又怕。 〔61〕寒馁:寒冷与饥饿。 〔62〕引刃自刎:抽出刀来自杀。 〔63〕罹(lí离):遭遇。罹者,指受牵连的人。 〔64〕中官:指宦官。 〔65〕减罪死:减其罪,免于一死。 〔66〕驩州:在今越南境内。 〔67〕追:追封。 〔68〕考功员外:即考功员外郎,主管官员的考察。 〔69〕侍御史:主管纠察不法行为的官员。 〔70〕大常丞:即太常丞,主管宗庙祭祀的官员。 〔71〕万年尉:万年县尉。万年,在今陕西西安附近。 〔72〕左襄:约为尚书省左丞助理。 〔73〕姻媾:婚姻。望族:有名望的大族。 〔74〕荒徼:荒凉的边界,指边远之地。 〔75〕台铉:宰相的职位。 〔76〕回翔台阁:经常在京中做大官。 〔77〕崇盛赫奕:地位崇高,声威显赫。 〔78〕好佚乐:贪图安逸和享乐。 〔79〕后庭声色:后院中从事歌舞的女子。 〔80〕乞骸骨:要求退休回家。 〔81〕中人:皇宫中慰问的人。 〔82〕上药:上等的药。 〔83〕将殁:快死的时候,临终。 〔84〕偶逢圣运:偶然碰到皇帝赐的好运。 〔85〕官叙:官位。 〔86〕特秩鸿私:特殊的官职,浩**的皇恩。 〔87〕节旌:旌与节。唐代制度,节度使专制军事,给双旌双节。旌以行赏,节以专杀。出拥旌节,言出则为将。 〔88〕台辅:指三公宰相之位。入升台辅,言入则为相。 〔89〕负乘贻寇:意为因自己不称职而把事办坏了。语本《易经·解卦》“负且乘,致寇至”。 〔90〕履薄增忧:意为自己办事小心谨慎,经常忧虑国事。语本《诗经·小雅》:“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91〕位极三事:官位达到三公之事。 〔92〕钟漏并歇:意为衰竭之极。语本《三国志·魏志·田豫传》:“年过七十而以居位,譬犹钟鸣漏尽而夜行不休,是罪人也。” 〔93〕弥留:病重将死。 〔94〕休明:皇上的美德。 〔95〕俊德:崇高的德行。 〔96〕元辅:主要的辅臣。 〔97〕雍熙:和谐光明。 〔98〕二纪: 二十四年。一纪为十二年。 〔99〕比婴疾疹:等到疾病缠身。 〔100〕良用:真值得。 〔101〕针石:针灸和药石。 〔102〕有瘳:痊愈。 〔103〕薨:王公贵族之死为薨。 〔104〕触类如故:眼前所见都同睡觉前一样。 〔105〕蹶然而兴:猛然翻身坐起。 〔106〕怃然:惆怅的样子。 〔107〕窒吾欲:消除我的欲望。窒,窒息,这里指阻碍。
本篇《大平广记》题作《吕翁》,与此内容大同小异,但文字相差较大。
作者沈既济,苏州吴(今苏州市)人。唐德宗时做过左拾遗、史馆修撰等官。作品还有《任氏传》、《建中实录》等。
《枕中记》最早以比较完整的故事宣传了人生如梦的思想,受佛教出世思想影响甚深。卢生在梦醒后所说“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正是所谓“看破红尘”的表现。这是古人在生死问题上一种悲观的表现。小说把人的一生浓缩在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让现实世界的人接受幻想世界中的教育,而醒悟、而心灰意冷,对比强烈。这一题材和手法对后世影响很大。梦中卢生的宦海浮沉对封建社会的官场黑暗也有所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