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山魂5

十二

暑假四十天,对悲鸣而言,分分秒秒贵如金。五天收割打碾匆匆结束后,犁地的任务只好留给妻子和孩子干了。

坐在火车上的悲鸣不由自主想到去年寒假打工的情形。别人匆匆忙忙备年货,他却打起简单的行装,在慈母和妻儿模糊的泪眼下,搭上了去A省的火车去当装卸工。

“不怕命的架子工,累死人的装卸工。”当装卸工一要年轻,好体力;二要手脚快;三要吃苦耐劳。三者之中,悲鸣仅有的是后者,像他这样四十已过的人,根本不适合干这活,何况又没干过这样活,所以,虽然第一天他玩命地干,老板一眼看出他不是干这活的料,一袋子食盐压在他的背上,几乎压倒。

“这么孬,能干这活?老安以前干什么?”老板第一天就想将他炒鱿鱼。

“在老家当代课教师”有人回答。“当教师,国家铁饭碗端上不舒服,三九寒天跑这儿受罪。”老板显然惊奇了。

“当代课教师,一月七十五元。”那人笑着说。“屁话,那个教师不代课,那儿有几十块的教师。”老板更惊奇了。

听着他们一问一答,悲鸣内心无比的痛苦,犹如在大庭广众之下,偷了东西偏偏被当面逮住脸上受了人家几鞋底打,他想到别处找点活干,一看积雪封盖的铁路,一则人生地不熟,二则身无分文,不免在心中长叹:“天啊,真的绝我呢!欲渡黄河冰塞川,将蹬太行雪满山。”

也许老板说的是实情,他平生最看重的还是老师,在这三九寒天,别人忙着备年货悲鸣却来到这儿挣几个过年钱,必有为难之处。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老安还是有用处的,灵活使用安老师。”他便对带工的班长说,悲鸣心里酸楚酸楚的。

后来在班长尽力关照下,悲鸣给那些小伙子帮扶袋子,他们干活虎虎生风的劲头,悲鸣根本赶不上帮。他们一个跟一个,后一个给前一个帮,悲鸣只给一两个帮扶,可到了结账时他们平分了。悲鸣才感到这些装卸工的可爱之处,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互帮互助的风格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他们一直干到腊月廿十九,一场大雪将铁路封得严严实实,悲鸣在慈母和妻儿倚门泪眼期望中,在火车站无可奈何度过了年关,直到正月初六车通行才回家。

“唉,三十天,揽什么活最能挣下钱呢?还是钻煤窑吧!”火车一声长啸打破了他的沉思。

十三

自“一支笔”的名声传开了,给悲鸣也带来了诸多不便,一次他礼拜天上课,一位年逾五十的农民可怜兮兮地说,他的女人在一次劳动中从悬崖上掉下离世了,儿子又患肾衰竭,急需换肾,但需20万元,恳求他写一封倡议书。心底善良的他写了一篇《慈父欲捐肾救子》,发表在市报上,编者还加了按。又转到某省日报上,立即引起了县委书记的重视。全县发扬献爱心捐款活动,从而挽救了一个年轻的生命。

后来,乡长在竞选副县长前,让乡教委主任私下通知他,只要在市报上发一篇有关他政绩的文章,会照顾一些扶贫款,供应粮,悲鸣也许看在上司的面子上,写了一篇《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通讯发表在《乡镇论坛》上,可那个竞选上副县长的乡长他后来连影子都没见过。五年后,又有一乡党委书记亲自驱车请他写一篇有关他政绩的通讯,他只是沉默不语,惹怒了的书记不但没给悲鸣批上农村危房改建款,还让村支书牵走他家脱缰路边啃草的犍牛,说破坏了植被,在悲鸣女人寻死觅活中罚了100元不了了之。

同村的五个“代课教师”,都办上了“农村低保”,悲鸣女人想不通,几次问村支书,一句“你家男人可写稿挣钱。”悲鸣女人不解。

原来是村支书欺上瞒下,在别人的名下办了几个低保,领了几年,后来有人在民政局的公示栏中发觉,举报了,上头核查后取消了,支书琢磨着谁干的,坚信非悲鸣莫属。

十四

公元2011年3月16日,这个不寻常的日子,对A省三万代课教师”而言,不亚于“文革”十年知识青年返城的情景。省政府出台新政策:农村公办代课人员选拔条件必须是2003年9月25日以前聘用,在本省农村公办中小学(含县镇学校)连续代课,现仍在教师岗位,1966年6月30日以后出生,有国民教育系列大专以上文凭,取得教师资格证的都可以同本科生一起考农村中小学教师。

全学区25名“代课教师”,除悲鸣合格外,还有中学3名。在这血淋淋地残杀中,悲鸣仰天长叹:“24年了,想不到盼来的是这么好的消息,一个工作了24年半个身材已埋黄土的人,还和刚出校的本科生竞选岗位。大学英语50分,我怕连5分都答不上。又要给学生上课,一天忙得昏头转向,哪来时间学习新的知识。”但24年等来这一次机会,他怎会轻易放弃呢。学区似乎觉得让他们这些半截埋黄土的人,同刚出校的本科生竞考,无疑拿鸡蛋同石头碰。

英语不会,完全放弃,在有限的时间里,抓紧复习基础知识。微机他也初次接触,又没有电脑实际操作,他只能死记硬背那些理论。

他记得到市上考试那天,挤在五六千名嫩嫩的本科生中,他几乎吓晕了,在那“挥汗成雨,舞袖成风”的人才堆里,他显得是那么的猥琐。当他手执着准考证、身份证刚进五中考场时,门警一声叱责:“站住,老汉,你今儿干啥?这儿不是收破烂的地方。”一股从未有过的屈辱感使他愤懑。

“既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想到肩上的重担,三代人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时,他只好淡淡地说:“我是历史造成的特殊年代下的破烂,遗憾的是无人收购。”一同进门的大学生惊异地望着他,不知是因他参加“竞聘”使他们“羞与为伍”,还是感到这滑稽的“竞聘”政策不可理喻。他确实成了“天鹅中的丑小鸭”。

两个年轻的监考女老师,一遍又一遍核对他的准考证和身份证,然后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看他这个“古董”,问他:“安老师,教学多少年了?”

“人生有几个廿四年”,当他轻轻叹息时,那些“天鹅”们惊异地望着他。“让你们同这些刚出校的本科生竞考,简直开国际玩笑”一监考老师苦笑着。

考试成绩网上查出后,悲鸣惊呆了,全县只招25名,老天偏偏让他和一个本科生末尾并列。

残酷的现实,确实连教育局长也棘手头疼,按省政府招考文件:末尾并列,必须加试。可一个是刚出校的本科生,一个是在教育战线上工作了24年,历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为“普九”教育付出了青春年华的“代课教师”,如何加试?

学生后半年还可以考“三支一扶、进村进社”。可这些代课教师只有这唯一的机会。再说两个人加试,谁出题,谁监考,谁改卷?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会引起社会上乱猜,乱评,所以,县教育局只好采取的拖延办法,争取市上向省上再要一个录用名额。

分数已成定局,无处下手的悲鸣,既要打碾麦子,又要骑着烂自行车给刚考上一本的儿子托人办“生源助学贷款”。村社证明开了几次,身上仅有的10元钱,印身份证、户口本,花去3元,5元给村文书买了一盒烟,仅有的2元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块饼子,当他又饥又饿、筋疲力尽回到家里时,左邻右舍已熄灯就寝。女人将留下的饭端上来时,他吃了一口,感到胸口隐隐作疼,呕吐不止,豆大的汗珠滚下来,不省人事。

十五

急救室里,悲鸣苏醒了,化验结果出来了,医生怕悲鸣的女人承受不起打击,让志梅告诉悲鸣,已到胃癌晚期,正确对待。志梅伏在办公桌上,嘤嘤啜泣。

公元2011年8月18日(阴历7月19日),一群自发组成的送殡队伍缓缓向大山出发,里面有工程师,教师,大学生,中学生,小学生……祭恩师文维公元二零一一年七月十九日,岁次辛卯年丙申月乙巳日,学生梁国栋等谨以清酌时仪鲜果祭奠于恩师墓前曰:壮哉恩师,十九从教,廿四年,兢兢业业,一心教学,普九脊梁,桃李满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扶弱济困,不畏权势,学识渊博,时时进取,人中楷模,悲哉!一生清贫,贫而有骨,生命有限,不在长短,山无灵魂,状如蚯蚓,失去龙脉,人无灵魂,行尸走肉,失去人性,恩师为人处事,我等楷模。

呜呼尚飨!学生学生梁国栋等稽首泣奠悲鸣女人抱着一沓悲鸣廿四年来(除过三年进修)所获得的荣誉证书,12本乡教委颁发的,5本县征府颁发的,6本文学作品奖,边烧边哭:“在这阳世用不上它,到阴间用去吧!”

十六

父亲十九岁从事教育工作,廿四年来,一直在温饱线上顽强地抗争。他永远忘不了七岁上二年级时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即将放暑假的一天,山上的小麦已变黄了,农民们开镰收割。太阳像个大火球,炙烤得整个大地发着白光,似乎要把它蒸熟不可。上课铃未响,一二年级学生在校门外那棵大柳树下乘凉,打闹。忽然,一小商贩高叫喊:“卖冰棍了,又凉又甜。”同学们立即簇拥上去,看着同学们嗍着那诱人的冰棍,他走到父亲的办公兼住宿的房间,低头手搓着红领巾的角,讷讷半晌,才用低沉的声音说:“爸爸,我要冰棍!”

“哪来的冰棍?”“校门外有人卖。”父亲便从上衣兜里摸了又摸,没摸着,又摸裤兜里。“奇怪了,我记得我还有一元钱呢,怎找不见了!”他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

“我没见!”他急忙解释说。父亲便又翻书倒抽屉找,“这儿有二角钱。”父亲似乎找到几百块钱,露出满意地笑容。

二角钱,正好买一根冰棍,那是他初次吃的冰棍,虽然已化得只剩下四分之三。他再想嗍第二个,但是这办不到。父亲决不会再侥幸觅到一张二角钱的……悲鸣的儿子达志边整理父亲的遗物,边沉思着。

在清贫的日子中,为“普九”奉献了青春年华,廿四年来,兢兢业业,一心扑在教学第一线上的悲鸣,唯一给儿子达志遗留下来的是一柜书和一些杂志社来往书信。

悲鸣是个爱书如命的人,每本书都分门别类,封皮保存的完整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