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平实

知堂《夜读抄》中,谈《五老小简》这本书,说他手里拿着的是清初顺治七年的重刊本,推测编选者抑或为明人,而所谓“五老”者,为苏东坡、孙仲益等五人,“小简”,则“尺牍”的另一种说法了。知堂文中引录原文好些条,随手作月旦评,倒很是让人觉得舒服。

如他引用苏轼致毛泽民以谢惠茶的一条,“轼启,寄示奇茗,极精而丰,南来未始得也。亦时复有山僧逸民,可与共赏,此外但缄而去之尔。佩荷厚意,永以为好。”接着评论说,“随手写来,并不做作,而文情俱胜,正到恰好处,此是坡公擅场。”为了把文章继续写下去,这时便拿来孙仲益说事,“孙仲益偶能得其妙趣,但是多修饰,便是毛病。”于是就举了两个例子,第二例内容亦为与人谢惠茶尺牍,“伏蒙眷记,存录故交,小团斋酿,遣骑驰贶,谨以下拜,便欲牵课小诗占谢,衰老废学,须小间作捻髭之态也。”评论说,“捻髭之态大可不作,一作便有油滑气,虽然比起后人来还没有那么俗。”

他后来又从《尺牍奇赏》中摘录了三条,又与苏轼尺牍作了一些比较,其中王百谷送笔的一条,“惟此毛锥子,铦锋淬砺,一扫千军,知子闯钟王之门,得江淹之梦,谨令听役左右。”吴从先借木屐的一条,“雨中兀坐,跬步难移,敢借木屐为半日之用,虽非赌墅之游,敢折东山之齿。”就评论说,“把这些与东坡去比,真觉得相去太远了。明季这群人中到底要算袁中郎最好,有东坡居士之风,归钱也有可取,不过是别一路,取其还实在罢了。”

比较着读一读,则知堂的喜好与眼光,似乎亦能分辨出一二,但他又怕别人看不懂,误解了他的意思,在文后又加了《附记》,凡二条,末一条则从明谢肇淛《五杂俎》中摘录,“近时文人墨客,有以浅近之情事而敷以深远之华,以寒暄之套习而饰以绮绘之语,甚者辞藻胜而谆切之谊反微,刻画多而往复之意弥远。此在笔端游戏,偶一为之可也,而动成卷帙,其丽不亿,始读之若可喜,而十篇以上稍不耐观,百篇以上无不呕哕矣。而啖名俗子褒然千金享之,吾不知其解也。”知堂仅说了一句,“此盖对王百谷等人而发,所说亦颇平允。”

记得年少时购得一册《秋水轩尺牍》,很是喜欢,后来年岁渐长,就不是十分地喜欢了,不喜欢它的华丽的架子和辞藻。现在看着知堂的这篇短文,似乎才明白了其间的一些缘故,岁月是能够洗掉人世的浮华的,华丽之后,简素平实之美就让人割舍不下了。当然,亦是因人而异,华丽,自有华丽的人去爱;简素,亦自有简素的人喜欢。但我于知堂,却是十分地想取一瓢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