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窗外的女贞叶子很绿很沉,果实也压得枝桠下坠,忽然风起,竟有酒醉欲人扶的姿态,让人要想起沉重的翅膀的话了。秋天终究是好,午睡后天朗气清,站在窗前,看着蓝天白云发发呆,想着人世的种种可笑与无奈,竟有恍若隔世的感慨。

黄裳新版《珠还记幸》出版的时日,我曾在书店翻过几回,因手头他的集子实在太多,就没有购置,而是买了本他新出的《来燕榭文存》,至于《来燕榭少作五种》,也是以同样的理由放下了。三联书店同时出版的这三册黄著,于黄迷来说,也算佳音。放下也就放下了,却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近来购书太少的缘故,却总想购置一册新版的《珠还记幸》,到万邦书城找过一回,信息显示库存还有一本,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只好重新放下。我想,也许下次再见到它的时日,就可能不会再有购买它的念头,---我先前购买的好些书籍,现在实在也没有兴趣再翻动它们,可见这样的习惯,于我并不仅有一回。

读《来燕榭文存》所收《我的集外文》一文,其第二部分评价二周,确有端的之论,尤其是解读知堂文字中的一段话语,尤使我心有戚戚焉:

一九四一年出版的《药堂语录》中有一则《许敬宗语》,转述一件故事:“唐太宗征辽,作飞梯临其城,有应募为梯首。城中矢石如雨,而竟无为先登。英公指谓中书舍人许敬宗曰:‘此人岂不大健。’敬宗曰:‘健要是不解思量。’太宗闻而欲罪之。”知堂下断语说:“贤哲设教,唯恐人之不解思量,英雄则恐人解思量,盖如此便不易得健者供驱使,俗所谓愚民政策无他,实只是使人毋思量而已。”当时我读了吃惊,觉得知堂白天开门“从政”,夜间闭户读书,竟是两个境界。读书时头脑何其清醒,仍旧保持骂韩文公、坚持独立思考的立场,与白天的所作所为全然异趣,为不可解。一九四六年在南京老虎桥,我又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竟若无其事地淡淡答道:“白天那只是演戏。”这是对“双重人格”明白的自供。又过了若干年,重读此书,乃更大惊,林彪所号召的“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不正是知堂指出的“英雄见解”么?

中国典籍里原本教人如何做人,教人如何奴化人,教人如何愚弄人的框框条条本来就很多,无论老庄与孔孟,或者而后所谓的这理论那思想的,都不难找到这样的影子,总之教化是不缺乏的,缺乏的正是知堂般对于教化的理解;更缺乏的,是知堂般对于教化理解之后处世的修为与态度,而所谓白天黑夜云云,生活演戏之谓,实亦道出了人生的无奈与可笑,惨淡与委蛇。

我有时总是想,毛泽东为什么那么喜欢许世友?孩子小时候为什么总是那么讨人喜爱?原因相信一定有很多很多种,但有一点是应该存在的,那就是没有思想,听话。好多人不听话,比如魏晋时就多的是,魏晋之前与之后也是多的是,但结果却是明明白白的。孔子教人七十而耳顺,我有时也在想,孔子真是误人不浅,人到了那个年龄,有人不是在天安门广场对学生说“我们老了,无所谓了”,还真要耳顺吗?好像还并不真就是误人。

新近在古旧书店折旧架购得十余年前出版的两本书,辽宁教育出版社书趣文丛第五辑中的两种,一本是费孝通的《往事重重》,一本是龚育之的《大书识小》。费是社会学家,专门研究中国社会的,曾对人说像他这样的人物五百年也就出那么一个;龚是研究毛泽东的专家,他所谓的“大书”,就指的是“毛著”,“识小”,其实是自己的读书笔记,字里行间,还真是指出了不少瑕疵,也揭示了不少人性。

201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