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九妹被接回老家2

沈从文一改往常轻言细语讲课习惯,尽可能大声地作了“从五四以来小说的发展及其与社会的关系”的演讲,第二天赶回家时,却见到张兆和一张哭丧的脸。原来是九妹又在瞎闹了,她把家里仅剩的一点点米也要拿去送人。

“我倒没什么,只是龙朱和虎雏怎么办?”

“都送人了?”

“我悄悄留下一半,可她总会发现,又拿去送人。”

“这事我来说,我这就去找她。”

沈从文说着赶紧去敲九妹的房门,他轻轻地敲了两下,再敲两下,又把耳朵贴着门听了听,回来对张兆和说:“她睡熟了,明早我再去跟她好好地说一说。”

第二天一大早,沈从文醒来就去找九妹,可九妹比他起得更早,已出门去了。在以后的时间里,差不多都是这样,沈从文整日里忙碌着:

除了备课讲课,还要去参加诸如朱自清组织的“十一学会”的聚会,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昆明分会的会议等等这些活动;而更多的时间,要花在一些替朋友和自已解决生活困难的事情上。

当时,沈从文、杨振声等12名联大教授为了解决生活困难,就共同拟定了《诗文书隽联合润例》,然后出售联大教师的书法作品,以换些生活必须品。因沈从文的人脉很不错,且深受一些当地士绅的爱戴,在出售书法作品一事上,他做得最多。遇上某位教授家有了难处,杨振声、朱自清都会来找沈从文,让他找某个士绅售出些书法作品。

沈从文是忙碌的,他有太多事要去做,1944年9月16日这天,沈从文从报纸上读到一则消息,七年不见的胡适,离开了驻美大使的职务,有人感到十分惋惜,认为是中美外交的一大损失。沈从文一时想说的很多,马上给胡适写信,说出自已的心里话和对自由主义作家、自己的生活的看法、感慨:

“但想想国内政治上种种,官吏尚总永远从外戚与阉寺身分上活动,且有变本加厉趋势,先生离开了外交职务,真正为中美友谊可尽的力,为人类可作的事,也许更多!今年这里‘五四’,学校开了个文学会作纪念,有两千人到场。谈及白话文问题时,大家都觉得当前文学运动与政治上官僚合流的趋势,以及凡事八股趋势时,已到文学运动末路,更加感到当年三五书呆子勇敢天真的企图,可敬可贵。算算时间,廿年中死的死去,变的变质,能守住本来立场的,老将中竟只剩先生一人,还近于半放逐流落国外,真不免使人感慨!”

“自由主义作家,已到无单独刊物可供发表情形,又因作家与商业关系不正常,不容易靠版税生活,因此多搁笔。”

“我们在这里过的日子是挖土种菜,磨刀生火,生活虽琐碎,并不痛苦,但想起与生活离得相当远的国家社会种种,却不免难过!”

给胡适去信后一月,10月18日,沈从文又在1930年2月光华书局出版的《一个天才的通信》单行本扉页上写了一个题识,里面有这么几段话:

“卅三年十月十八日,从子仁兄处取回这本书。重看一遍,将生命带回到过去里。这是民十七、十八年间的生活。死的死去了十年,疯的过了一年又转好了。这就是生命。”

“书上所提及的一个客人是张采真,廿年在武汉江海关前光光的石坪上杀头。一个借钱一元七毛的胡姓友人,廿年在上海枪毙,即胡也频。代为介绍这个小书出版的徐志摩,也死去了十三年。因这个文件,使我有机会到中国公学教书的胡适之,如今正若在半放逐中不能归国。这就是时间。”

“以党治国的党,正在民怨沸腾中不知何以为计。战争已到七年,有转及西南趋势,市面上反应此种惶恐,为信仰转到作家方面,一为贫病作家募捐,即到二百万。然而这有什么结果?为三流政客上台造机会而已。这就是时代。”

沈从文虽然不时替家中有难处的同事们奔波忙碌,自己家因九妹离职且常干出些离奇事更是难处多多。这时他早从呈贡龙街的杨家大院搬到了跑马山的桃源新村,到1944这年秋天,桃源新村村长、地方绅士李沛阶来见沈从文。

“有个事,我想找你帮帮忙。我那个酒厂,目前生意挺火红,我想让你做个挂名股东。”

“挂名股东?就是不用投钱,也不用做事,吃干股?”

“就这样。”李沛阶连连点头。

沈从文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知道每月的干股能有多少吗?”

“我不知道,只知道不管有多少我都不能接受。”

“一月能有480元。”李沛阶终于忍不住说出这个数,因为他知道,己经做了正教授的沈从文,每月也就440元薪金,扣除所得税11、5元,印花税2元,实领只有426、5元。他之所以这么做,虽想借沈从文的人脉多做些大学的酒生意,更多还是敬慕沈从文,想使他家清苦的生活得到一些改善。

沈从文平静地望着李沛阶,望了好一会,轻轻却很坚决地说:“这事我感激你,但不能接受,我是一个老师,不能又去经商。”

元旦刚过,还有十几天就到春节了,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准备。“有钱天天年,无钱年年空。”沈从文对张兆和说,一头埋在书桌上校改那部文聚出版处答应马上出版的土纸本《长河》。这天是1945年1月4日,沈从文在《长河》正文后写道:

“十月十五校毕,去《边城》完成刚满十年。时阳光满室……重读本文序言,‘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高尚的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极大鼓励的!’这热忱与虔敬态度,惟一希望除了我用这支笔来写它,谁相信,谁明白?然而我这支笔到当前环境中,能写些什么?纵写出来又有什么意义?逝者如斯,人生可悯。”

1945年3月,在叹息和心痛中,沈从文让大哥和六弟请来的同乡严超将九妹接回老家,兄妹十五年共处到此结束,沈从文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长声痛苦。他的天大悲哀,让天地也为之动容。

三弟沈荃看到从昆明归来的九妹,确己疯疯颠颠时,这位曾在嘉善战场上杀得日寇惊恐万分的军官,甚至失控到欲拔出手枪,要去昆明与沈从文拼命。

“从老家出发时,九妹可是活泼如林中小鹿的啊!”威震战场的军官泪流满面,嘶声指责他的二哥。

沈从文是无辜的,他对九妹只有爱,只希望她比家乡的女人都生活得更幸福。可是,爱也常会弄出悲剧来。

可怜的九妹,无辜的沈从文与他的兄弟,他们谁也没料到,更大的悲剧还在后面。

被接回家的九妹,不久便从大哥的“云庐”逃出来,当哥哥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成了一个当地农民的妻子。她的夫君虽然粗俗得让深爱她的哥哥们大为惊骇,却只能认了命尽可能给她一些其他帮助。

九妹虽然终是没能有大都市仕女的生活,在哥哥们的帮助和遗憾中她倒也安静地生活了十多年,尽管每一次“运动”都会给他们沈家带来一些不幸甚至是大灾难,都会让深爱着她的哥哥们减少一份帮助他的能力,可她已是一个农民的妻子,而且虽然美丽却内心糊涂,对于不幸和灾难,还是都能抱以平和的笑。

可终于还是让她遇到了连疯子也不能笑的岁月——“文革”来了,她与粗俗的丈夫连同两个可爱的孩子,都为能活下去上了一只破船,在沅水上漂来漂去希望能不至于过早地离开人世,结果九妹却还是死于饥寒。

“文革”没有杀死九妹,其实九妹还是被“文革”杀死的,就像当时千千万万、无辜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一样,他们中甚至有一些还打杀了什么“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等,最终自己也被“文革”杀死。

九妹生命的火焰曾把沈从文的小说照亮,当这火焰熄灭时,她似乎只能与《长河》的命运一样,只有死去。

这,或许就是命运的离奇之处?然而,事实上所有人的命运,其实又都是现实的折射,无论是悲凉还是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