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参与创办《战国策》1

西南联大名流荟萃,开设的都是学术性的课,新文学的影响力还达不到大学课堂,是因为沈从文的加盟,这所中国一流的大学才更俱新文学的气。

“本刊第四期有一篇文章,题名《论英雄崇拜》,陈铨先生写的。本意给国人打气,对‘英雄’有所赞美,用意自然很好。对于‘英雄’含义,文章中虽曾说过是各式各样的领袖,惟内容所指的还是代表武力与武器的使用者,对面自然就是代表读书人的‘士大夫’,于是很感慨的说,中国读书人太不崇拜英雄。既提起读书人,要找出一个原因,所以又说,这是由于‘五四’的结果!为什么?为的是五四提倡‘民治主义’与‘科学精神’,养成了士大夫的坏脾气,腐化而且堕落。”

沈从文刚写完这第一段,就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他停下笔,扭头对着门外,等张兆和进屋。

“又在与人争论?”张兆和将一杯茶水放在书桌边,轻轻地问。

“陈铨的《论英雄崇拜》中有这么个意思:‘近代教育教坏了这些读书人,反不如过去受了点通俗小说教育的武装同志表现得动人。我们要崇拜英雄,不然就是个卑鄙小人。有对这种崇拜加以嘲笑的,也是卑鄙之徒。英雄究竟是怎么回事?康德说,英雄有壮美感,使人生神秘敬惧之忱,无条件拜倒;他要你死,你必乐于死去无疑。’我认为不怎么妥,想说说自己的看法。”

“什么看法?”

“真英雄换言之就是‘真的领袖’,并不是‘万能法师’。我们生于二十世纪,对待这么一个英雄,自然也只是大事信托,由信托而生敬重,不必迷信崇拜,尊之若神。正因为明白英雄只是一个‘人’,与我们相差处并非‘头脑万能’,不过‘有权据势’。维持他的权柄,发展他的伟大,并不靠群众单纯的崇拜,靠的倒是中层分子各方面的热诚合作!二十世纪两个近代化的国家领袖,罗斯福和斯大林,所谓作领袖的意义,便是如此。个人权力尽管其大无比,事实上各事有人负责,个人不过居于提纲挈领的地位,总其大成而已。读书人对于他崇拜不崇拜,是无所谓的。”

沈从文从桌子上拿过茶杯,却并不喝,而是双手捧在手上,接着说:

“陈铨提及英雄崇拜时,引用百十年前叔本华、尼采一类人对于这个名词所作的抒情说明,与时代实不大相合。这些人的英雄观多属‘超人’,配上拿破仑的性格风度倒刚好合式。这种英雄于战争中必骑一匹高大雄骏的白马,在山头大纛下据鞍顾盼,群众则野战格斗,破阵陷敌,有进无退。可惜时代已过去了。慕索里尼和希特拉两位要人,在群众大会拍摄新闻电影片时,虽尚倾心这种古典英雄风度,装作雄鸡姿势,已不免令人发笑。若在法比战场上最前线,我敢同任何人打赌,这两位伟人就决不会比一个二等兵乐意把头多昂起一英寸!这就叫作时代不合,伟大意义也不会相同。”

说到这儿,沈从文呷了口茶:

“所以我认为,英雄崇拜若近于群众宗教情绪与浪漫情绪之归纳集中,近代使用的方式是分散到社会各方面去,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玩球的,跑车的,爬山的,游水的,无不可以引起这种集中的作用。英国封一个戏子作爵士,瑞典给一个电影女演员颁发勋章,这是国家有意从群众中产生英雄的例子。罗斯福有时会为足球比赛发发球,斯大林大排场款待从北极探险回来的水手,这又是现代伟大意义不同的另一例子。这事值得注意处,便是真的领袖都有意将英雄崇拜情绪转移到娱乐或致用分子方面去,个人却承受了‘民治主义’一个对于‘人’的原则,‘领袖也是一个人,并不是神。’他要人相近,不要人离远。要群众信托爱敬,不要群众迷信崇拜。”

“你说的或许更有道理,可是我却认为,你最好还是去写小说,别写这些与人争论的文章,省得惹来无尽的麻烦。”

“你说得很在理,只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该有自已的担当和责任,如果连自已的观点都不敢亮出来,自责和内疚也是让人很难受的。”

“可是,陈铨不是与你看法一致,你们才一起来编杂志的吗?”

陈铨1928年8月出国,先后留学于美国、德国,学习哲学、文学和外语。结业后赴美国留学阿伯林大学,获硕士学位。留学期间接受了尼采哲学的影响。1933年在德国克尔(Kiel)大学获博士学位,1934年初回国,后到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教英文与德文。

陈铨认为,重造“民族精神”不是要提倡“个人自由”,而是首先要提倡“民族自由”,只有每个人必须回到民族这个集体中,才能避免个人自由所带来的利己主义。五四时代的知识分子宣扬尼采,为的是提倡“个人主义”,陈铨却反其道而行之,用宣扬尼采来否定“个人主义”,张扬民族自由。他反对的这种“个人主义”,不包括具有强大个人才能的“超人”,更多的是指普通的个人。认为那种具有超常能力的个人,是能领导整个民族摆脱危机的英雄,而绝大部分中国人都是愚昧、自私和落后的,必须有强有力的领导,才能带领他们走出危难。

陈铨为了有个平台把这种思想释放出来,就联络林同济、雷海宗、沈从文等联大教授,创办了一个名为《战国策》的半月刊,沈从文在其中做些“处理文艺部门稿件”的工作。

之所以取名《战国策》,是这几个教授们根据“历史形态学”的理论,将抗战时期的国际形势看作“战国时代的重复”,没有正义人道可言,认为当时是“争于力”的时代。为此,陈铨、林同济从叔本华、尼采的“权力意志”、“超人哲学”出发,提出“英雄宇宙中心论”,主张“英雄崇拜”,反对“民治主义”,认为“实际上社会的进步,是靠少数超群绝类的天才,不是靠千万庸碌的群众”。

这些主张,由于出现在国民党对内制造摩擦,压制民主,颁布限制异党活动办法,向共产党提出军政统一于政府“统一论”的时候,很快遭到“左翼”人士的猛烈批判,认为他们是迎合国民党政治独裁的需要。

《战国策》1941年1月创刊,胡绳立刻发表一系列文章,批判陈铨提出的“英雄崇拜”和林同济在《寄语中国艺术人》中表达的美学认识;茅盾也在《时代错误》一文中,批评战国策派关于战争的观点是法西斯主义的翻版;1942年1月,汉夫在《“战国”派的法西斯主义实质》一文中首次全面否定战国策派的基本主张,并认定其具有明显的“法西斯主义实质”。汉夫的认定得到不少“左翼”文化人士的响应,战国策派的理论便在政治上被定性为“法西斯主义思潮”。

可谁也没想到:解放初,参与其中的教授,只有当时就提出异议、实质上对“法西斯主义”深恶痛绝的沈从文,遭受最残酷的打击。

沈从文听了爱妻的话,开始感到好笑,可立即也明白:张兆和是不想他与人争来争去,给自已惹麻烦。可有不同看法,大家争一争不是更好吗?战国时,不正是因为“百家争鸣”,才有了那么多深刻的思想流传至今的吗?沈从文心里虽然这么想,怕张兆和担心,便不说话,只望着她笑。

张兆和明白沈从文肯定有一肚子理由,更明白他这篇文章一定非写完不可,于是便换了话题说:“下午我要去呈贡友仁难童学校教英文,你就不要去了吧。”

“那怎么行,这种事,只能累一下自已,怎么可以耽误学生?”

原来,沈从文在教大学的同时,对整个社会和中小学语文的教育一直十分关注,这也是当时一代大知识分子的特点。从胡适、刘半农、杨振声到朱自清和叶圣陶等等,他们都从不同的方面为整个社会和中小学语文教育尽自己的努力,作一些贡献。

作为一名著名作家,沈从文不但参与了1933年8月至1939年6月间的中小学语文教材和基本读物的编写工作,到了西南联大以后,还经常到当地的乡下中学义务上课。这天下午他要去的,就是张兆和任教的呈贡友仁难童学校。因为这样的上课,沈从文写出了《从‘小学读经’到‘大众语问题’的感想》、《〈上海通信〉附记》、《论读经》、《尽责》、《关于看不懂》、《白话文问题》和《文运的重建》等一系列关注语文教育或者涉及语文教育的文章。

这天,沈从文与张兆和夫妻从呈贡友仁难童学校回到杨家大院时,天照例己经是全黑了。这时,四妹张充和已在1940年去了重庆,所幸家里还有九妹给打理,小龙朱和虎雏,则由一个苗彝族保姆带着。

此前,为缓解家庭经济困难,张兆和曾带着俩孩子打算前往云南昭通,想应聘设在那里的国立西南师范中学部的教员,只因那卡车司机出于安全考虑,拒绝张兆和与孩子同坐载货卡车顶部,张兆和多日搭不上车,这才又返回龙街。

现在,张兆和到呈贡乌龙埠友仁难童学校教英文,沈从文每周四也到难童学校上两堂国文课,他俩都是不拿报酬的义务任教,给家里困窘的经济不能有半点帮助。虽说困窘还是困窘,连喝豆浆也得节省着,能教教将代表中国未来的学生,心里还是踏实许多、快乐许多。

吃过九妹给准备好的饭菜,沈从文抱抱虎雏,亲亲龙朱,便去了坐在一个由木制煤油箱和大画板搭成的小桌子前,这是全家吃饭、围坐讲故事以及张兆和改作业、沈从文写文章的地方。条件虽然如此困窘,文章还是要写的,到深夜2点多时,他终于写成了《读英雄崇拜》。这篇文章,在6月1号《战国策》第5期上发表出来,由于对一期陈铨的《论英雄崇拜》一文的领袖崇拜提出了批评,上海版的《战国策》在发表这篇文章时,编者在题目下加了按语:

“我们希望读者看了陈铨先生原文和沈从文先生这篇反辩之后,可以得到相当兴趣,参加讨论本题。”

结果被张兆和言中,讨论很热烈,添了些麻烦,只是没想到更大的麻烦会在九年之后。而在当时,知识份子血性很浓的沈从文,为了自已的担当和责任,为了少一些自责和内疚,除了小说的写作,还是不断地写一些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