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声名鹊起气撼文坛的1934年
“三三,我今天离开你一个礼拜了。日子在旅行人看来真不快,因为这一礼拜来,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寒冷所苦,不为饮食马虎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边城》还刚写了一半,母亲病重,沈从文放下手中一切,匆匆赶回凤凰,在桃源上行的船上,放眼望去,“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矗,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
“船停了,真静。一切声音皆为大雪以前的寒气凝结了,只有船底的水声,轻轻的轻轻的流过去,——使人感觉到它的声音,几乎不是耳朵却只是想象。”他这么想着,又看一会,继续给张兆和写信。
“三三,我现在方知道分离可不是年青人的好玩艺儿。你只瞧,如今还只是四分之一的别离,已经当不住了,还有廿天,这廿天怎么办?!”
从北京回凤凰,这时单是途中就要15天,他每天都要给张兆和写一两封信,这是事先约好的。
“我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处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够同你离开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
1902年出生的沈从文,此时足足32岁,可这一些个情语,却似乎就是一个16岁的少年:
“三三,我想起你中公时的一切,我记起我当年的梦,但我料不到的是三三会那么爱我!让我们两个永远那么要好吧。我回来时,再不会使你生气面壁了。我在船上学得了反省,认清楚了自己种种的错处。只有你,方那么懂我并且原谅我……我有了你,我相信这一生还会写得出许多更好的文章!有了爱,有了幸福,分给别人些爱与幸福,便自然而然会写得出好文章的。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
?年过古稀时的沈从文,曾这样地来评价自已:“我到北京城将近六十年,生命已濒于衰老迟暮,情绪却始终若停顿在一种婴儿状态中。”
正是这么一个“情绪却始终若停顿在一种婴儿状态中”的伟大作家,才使得他的《边诚》里有那么一个“安静和平”的世界,人人都有一副好脾气,好心肠,很少横眉怒对,剑拔弩张,绝无“一个个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啄了我,我啄了你”的紧张与恐怖。“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而“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你这个?!’”即便是妓女,都“永远那么深厚”、“守信自约”。
他写出来的,都是真心希望的,不仅将这希望托嘱给乡亲,也托嘱给身边的亲人。《边城》中在风日里长养着的翠翠,“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可爱的姑娘,既有早年里在故乡当兵时到泸溪镇见到的那个绒线铺坐着的少女,也有与张兆和去崂山作一日游看见的那个奉灵幡引路的小女孩,还有他的九妹、他的爱妻张兆和,这些可爱而善良的人啊,进入了沈从文的视野就存留在心底,从此就再也不能抹去,久而久之,终于有了一个让世人赞叹的翠翠。从这里,甚至可以找到沈从文为什么一直苦苦追着皮肤黑黑的张兆和的原因。
“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名作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藤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点热情的指使而写出的,许多动人的诗,所写的就是这些事,我们能欣赏到那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所影响而发生的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像不大公平。”沈从文如是说。
“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了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我自己这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还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坐在暖屋里的张兆和担心路途中的沈从文冷着,动情地向他问询。
此刻,沈从文正跪在病床前,泪眼婆娑地看着**昏昏然睡着的母亲。终于能见到母亲了,而且还说了几句话。母亲的目光里闪着亮光,就象她年轻时那样。大哥说:有多少年了,没见母亲这么高兴过。
可惜,真可惜!就那么几句话的时间,母亲就又睡去了。“你途中太劳累,也去歇歇吧!”家里人都这么劝沈从文。他不愿去歇,只想呆在床前这么一直看着母亲。
“她已经睡了,你去歇歇吧!”
最后留下来的大嫂也这么劝沈从文。他摇摇头:“你去吧,就让我一个人守一守妈。”
大嫂走后,他便跪下了,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母亲那张脸。他努力地回忆着自己幼时的母亲,回忆着慢慢走到今天的母亲。天下人都会衰老,只有母亲不会,虽然皮肤不如原来的光鲜,虽然脸上有了太多的皱纹,虽然头上换成了白发,很明显,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时光老人的恶作剧,母亲,还是原来的母亲!
沈从文这么想着,伸出手去,极小心地替母亲擦去眼角的泪痕。我知道你在看着我,其实,这么些年来,我哪一刻又不在看着你呢!
那泪痕似乎怎么也不能擦得很干净,沈从文站起身,轻轻地离开母亲,他来到厨房,打了盆热水,替母亲擦脸。他是那样地全神贯注,那样地小心又小心,一边擦一边回忆着小时候母亲替他擦脸的情景。
母爱如天!我的母亲,我怎么就不能报答你恩情的万一!
从中午一直到天黑,沈从文一直呆在母亲的房间里。大哥又来劝他去休息,并答应他母亲一旦醒来就让大嫂来告诉他。
沈从文恋恋不舍地离开母亲,半小时后他走进离家不远的一栋红石块围着的大院,这儿就是老上司陈渠珍的家。
这时的陈渠珍,仿照阎锡山在山西做土皇帝办法,在湘西也做了几年“湘西王”,开始雄心勃勃地做一些改革,各行业也曾经迅速发展,使湘西一度出现辛亥以后最好的局面,只是时间稍久之后,旧式管理方法的弊病遂渐暴露出来,赋税越来越重,匪患越来越重,百姓的生活日益艰难。沈从文回来目睹家乡的贫困,在老上司面前说了些自已的看法。
1906年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并加入同盟会的陈渠珍,自然也想改变家乡的贫困状况,只是在那样的年月,他只能把强大军队当成首要的任务,因为他知道自己身处的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
陈渠珍尽管有这样的认识,就在这年11月,当红军二、六军团攻克永顺县城时,他还是被早就想控制他的湖南省主席何键改编,去做一个受制于人的国民党十四师师长。不久,陈渠珍便在何键的严令下,在与贺龙、萧克的十万坪战斗中,死伤、被俘了三千余众,于1935年春,被坐观其败的何键以败军之将的罪责,令他交出兵权,去领衔“湖南省政府委员”“长沙绥靖公署总参议”等一类虚职。在这段并不很长的闲居生活中,不能带兵的陈渠珍,对廿四年前从军入藏结识藏女传奇经历的细细追忆后,竟然也写成《艽野梦尘》一书。
或许,山环水绕中的居民,天生都有创作的天赋。
沈从文当时拜访陈渠珍时得不到满意答复,回到北平后,仍挂念故乡的贫困百姓,尤其是担心寒门子弟的读书学习,便写信给在湘西的弟弟沈岳荃:“建议成立个小组织,设法资助有能力的家乡贫寒子弟来北平求学。”
后来,沈岳荃见了失业的师范毕业生刘祖春,还真听了二哥的建议,约人筹集了40块银元,资助他到北平来求学。
刘祖春到北平后,开始在沈从文的安排下到北大旁听,第二年便考进了北京大学历史系。沈从文又教他写稿,用稿费补贴生活。不久,常到沈从文家里来往的刘祖春,这位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宣部副部长,便与九妹相爱相恋了。
沈从文1934年1月7日离开北京,在路上走了半月,1月22日到家,由于与胡也频、丁玲曾有深交,由于他发表过指责南京国民党政府的文章,他被家乡当局视为“危险人物”,在家停留4天,担心连累家人,就又匆匆地离开了。在往北京的途中,他继续给张兆和写信:
“我赞美我这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还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这是桃源上面简家溪的楼子,全是吊脚楼!这里可惜写不出声音,多好听的声音!这时有摇橹人唱歌声音,有水声,有吊脚楼人语声……还有我喊叫你的声音,你听不到,你听不到,我的人!……在这种光景下听橹歌,你说使人怎么办。听了橹歌可无法告给你,你说怎么办。三三,橹歌太好了,我的人,为什么你不同我在一个船上呢?”
“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全河都是大石头,水却平平的,深不可测,石头上全是细草,绿得如翠玉,上面盖了雪,而小船就在这左右是石头的河中行走。”
沈从文用平实、细腻的文字,给心爱的人叙写着来回途中的见闻感受:有河街、码头、木筏、吊脚楼,有漂滩、呼号、放蛊、筛锣,还有船主、舵主、烟贩、女巫。他将这些途中的景观与自已浓浓的情感调融起来,敷上一层闲淡的色彩,悠悠然然涂在宣纸上,一幅美丽而完整的民情风俗画就这么展示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