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拜访张兆和探望丁玲1
一个老师,最大的福气莫过于遇到一位好校长,沈从文在青岛大学遇上了杨振声这样的好校长,又有一大堆性格观念相同相通的人,无论工作氛围、还是朋友同事的关系,都非常地不错,更何况,这里还有极美的海水,这对于特别钟爱自然、善于感悟自然的沈从文来说,实在是非常惬意的事情。
似乎一切都是这么空前的美好,让人感到格外的舒心,沈从文更加地思念自己心爱的人。
早在他得到张兆和去见了胡适的情况之后,沈从文就立即给张兆和去信。他承认自己“顽固”,因此也尊重她的“顽固”;同时又说两个人都寸步不让,也不是坏事。
时间悄悄地在忙碌中溜走,为了生活,沈从文的居住地在不断地变化着,他从上海去到北京,尔后又来到青岛;然而,不变的是他对张兆和斩不断的思念,表现出来的便是一直地给张兆和写信。
1931年6月,沈从文从北平给她写信。
“三三:我求你,以后许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点点是你容易办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实上却毫无用处的……”
信中,沈从文还因为丁玲最近在中国公学的一次演讲而向她提到丁玲:
“听说她到过你们学校演讲,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我是同她顶熟的一个人,我想她一定同我初次上台差不多,除了红脸不会有更好的印象留给学生。”
丁玲的这次演讲,是在1931年5月28日,她和当时左联另一位作家韩侍桁,应中国公学青白文艺社邀请前去。6月8日出版的《文艺新闻》第13期,发表了记者罗菲关于丁玲演讲的记录稿,沈从文就是从这里得知的。
对于丁玲四处去演讲,沈从文很是担忧。既为她本人的安全,也担心这样将来可能会累及邀请她的学生们。沈从文认为丁玲的长处并不适宜演讲,说丁玲“喜欢的是二三知己毫无拘束的谈天。一切应对皆浸透了亲昵与坦白,且许可随随便便的,继续不一的谈下去。”
尽管如此,沈从文却又将心比心地认为,人们可以越过丁玲所不擅长的演讲形式的樊篱,从中看到丁玲富于感情的气质,从那些表达得并不流畅并不动人的话语里,体会到她所蕴藏的一颗“对于人类博宽容忍与爱好的心。”
或许,丁玲自已也有这样的感觉,在5月底给沈从文的信中曾写到:“我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忙于演讲,来听讲的照例总那么多人,话说完时还得被年轻大学生围着,询问这样那样。他们皆那么年青诚实和谦虚,可是我却非常感到疲倦了,尤其是当我从台上走下来,离开那些大学生时,说不出的一种空虚压在心上。这样年青人能从我这方面得到些什么呢?我又能给他们些什么呢?”
只是,丁玲对自已的工作又说:“都说我可以同白薇一样,不妨教一点书。我明白这种事情在某种人来说算不得坏打算,但我却太不行了。我不教书!倘若我当真还应当放下这枝笔,转到一分新的生活里面去,对于我相宜的,恐怕不是过大学去教人,还是到下层社会里去得点教训。”
丁玲这里说的“到下层社会里去”,实际上指的是去苏区。她把孩子送回湖南老家后,便向组织提出这样的要求说:我是搞创作的,只有到苏区去才有生活,才能写出革命作品。张闻天答应让她等消息,后来中央终是让她去主编左联的机关刊物——《北斗》杂志,因为当时只有她是最适合做这份工作的人选。
对于沈从文说的这些,张兆和并不作回应,
心里空落落的沈从文,又写信让朋友来与他分享恋爱还没有结果的滋味:
“因为在上海我爱了一个女人,一个穿布衣、黑脸、平常的女人,但没有办好,我觉得生存没有味道。一面也还是自己根本就成为一种病态的心,所以即或不有这件事,我也仍然十分难过。”
两年多的追求都没有结果,沈从文不断地寻找这其中的原因,最后把这失败归咎于自己的教育:“我近来常常想,我已经快三十了,人到三十虽是由身体成熟向人生事业开始迈步的日子,但我总觉得我所受的教育——一段长长的希奇古怪的生活——把我教训得没有天才的‘聪明’,却有天才的‘古怪’,把我性格养成并不‘伟大’,却是十分‘孤独’,善变而多感,易兴奋也易于忘遗……”
然而,就在沈从文万分难受时,在1932年5月18日这天,他接到了张兆和寄来的一封信,一封确实有点厚度的信。
“起码也有四五张纸,一定是倾吐了千言万语。难道铁树真真开花,难道我终于等到了春风化雨时!”
颇有寄信经验的沈从文,拿着信匆匆地赶回家,一边欣喜若狂地遐想着。
沈从文估计的很对,信封里确实有五张写满了的信纸,但不是写给他的“信”,而是一篇小说。能称之为“信”的,只是这篇小说顶头上的一句话:
“寄来篇习作,若能看得下去的话,麻烦给改一改。”
沈从文愣了一下,立刻就欢天喜地起来。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能看到三三亲笔给我写的字了,而且,一下子就能看到五页纸的。
快乐的沈从文,真想挥舞着这封“信”,满学校地跑一遭,去告诉所有的人。但他终是一动不动,眼圈红红地,轻轻地吻着顶头上的那一句话。
“解冻一旦开始,再大的冰山也会融化!”
沈从文安慰自已,擦去涌出来的泪花,开始认真地读着张兆和的习作。他刚看了两行字,便积习地拿起笔来,开始修改,完了工工整整地重抄一篇,将篇名改为《玲玲》,署名黑君,发表在《文艺月刊》第3卷第5、6号合刊上。在文章的最后,他清楚地注明:“改三三稿”。
7月,张兆和从中国公学毕业,又给他回了封信,感谢他修改自己的文章并予以发表,说经他改过的文章较前好了许多。于是,他来了自信和勇气,去信说要去苏州张兆和家拜访。
“脚长在你身下,像你这样‘顽固’的人,要往哪里去,谁拦得住啊!”
读到张兆和这样的话,沈从文热血沸腾起来:冰山终于开始融化,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她的善良、感谢我一直地追求!
沈从文在屋里跪下,泪流满面地唠叨着。
学校刚一放假,他便赶到上海。原本在青岛时,他曾那样地急不可待,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心爱的三三”。现在,离她已经很近了,却突然又惴惴不安起来。他犹豫不决,终是没有去马上揭开这个谜底,而是先去看望丁玲。
刚接任《北斗》的主编时,因当时国民党查得太紧,上级指示把刊办得要“灰色”一些,丁玲全身心地投入党交办的工作,她想到了沈从文。
沈从文在当时的文坛上已有些名气,这并不是丁玲想到他的主要原因;沈从文跟很多政治色彩不太明显的作家有着比较密切的关系,这才是办《北斗》的方针所需要利用的。
于是,根据组织的意见,6月23日,丁玲给沈从文写出一封恳切的求援信:
“现在有个新的小书店,请我替他们编一个杂志,我颇想试试。不过稿费太少(元半千字),但他们答应销到五千时可以加到二元或二元半,因此起始非得几个老手撑台不可。我意思这杂志仍像《红黑》一样,专重创作,而且得几位女作家合作则更好。冰心、凌叔华等女士,都请你转请,望他们都成为特约长期撰稿员。这刊物全为我一个负责,我不许它受任何方面牵制,但朋友的意见我当极力采纳。希望你好好的帮我的忙,具体的替我计划,替我写稿,拉稿,统稿。我们自己来总比别人的好一点方好,你说是不是?!”
丁玲显然并没有跟老朋友完全说实话,但这是“政治”的需要,有信仰的人,为了政治集团的利益,几句不诚实的话,当然是必须的。只是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即使是很英明的政治,对一般意义上的道德也还是颇有杀伤力的。
“坐庄的人全靠我自己(我愿将全力放在这上面)和你。想多找些老文人的文章,尤其想多推出几个好点的女作家,如上述的几个,还有沉樱也很好……第一期,一定希望冰心或其他一人有文章登载。你最好快点替我进行,过几天便可登一预告,说是:丁玲主编的杂志,已有了这些已成名的有地位的女作家来合作。这真是动人的新闻。我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同意。事情还刚刚开始,一切计划皆不落实,你可多多为我想一想。”
沈从文看了信后,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她为丁玲有了充实的生活而高兴,他要竭尽全力来支持她,成全她。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后,沈从文忙着找冰心、林徽因、徐志摩、陈衡哲,还给政治大学的凌叔华写信,扔下自己要做的事,四处为丁玲约稿。
尽管丁玲告诉他是一个小书店办的一个杂志,他却明白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丁玲正热心于左翼文学,他很清楚,因此在老朋友面前他坦率地表明态度:
“绅士玩弄文学,也似乎看得起文学,志士重视文学,不消说更看得起文学了。两者皆尊敬文学,同时把文学也俨然近于溺爱的来看待文学‘是什么’。虽各有解释,文学究竟‘能什么’却皆糊涂了。我既不是绅士又不作志士,对于文学则惟只知它的产生,与产生技术,以及产生以后对于它在社会方面的得失而加以注意。我且注意到它的真实分量同价值,不许它把价值开的太大,也就是不许人对它希望太大。一切基础皆固定在我知识上,而不在权威或时髦理论上,目前大家所争持的似乎同我毫无关系。他们既称为作家,我想想,是不是还宜于来接近文学事业,真成为问题了。”
“绅士骂不绅士,不绅士嘲笑绅士,这算是数年来文学论战者一种永不厌倦的副题,我觉得真不必需!其实两者正差不多,就因为两者还是人,坏的一样的坏,懒的一样的懒,至于好的,也还是一样的好。造谣谩骂对于根本问题有什么益处?”
“一些无用的人,即或从小到大吃长斋,生来既无补于佛教的兴衰,死后也不会成佛,有些人毫无一个君子的品德,他却可以做出一些有益于社会人类的事业来。有气魄的人沉默,比小小东西呐喊还动人的多了。你不觉得吗?为了社会正需要小麻雀吱吱喳喳,正欢迎小丑,我想离开这分生活,过几年再看看一堆日子能不能帮我们把习气修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