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与陈翔鹤香山畅谈1

八月的北京,正是最美的季节。

沈从文打点好行装,雇了头小巧精致的毛驴,驼了姐姐送的两床棉被,一些书籍和一些稿子,满怀希望、悠哉游哉地走上了一条熟悉而又陌生的山路。

出门没多久,本来晴朗的天空,忽然就下起丝丝的细雨,芊芊撩人的雨丝,如撕成的飘絮,一路追随着他,在寂寞里往山上攀行。

香山又叫静宜园,位于北京西郊,是座历史悠久、独具山林特色的皇家园林,只因英法联军、八国联军先后两次抢劫焚烧,现时早已变成了一片废墟。

沈从文到了山上,呈现在他眼前的,除了满目荒凉的废墟,就只剩下了那两支联军烧不掉的一些石碑、石柱,与圆明园相比,实在没有两样。

好在,熊希龄化腐朽为神奇,在昔日那规模宏大,为香山二十八景之一的香山寺废墟上,又建起了一栋新的建筑,名曰香山饭店。此时,香山饭店还刚刚粉刷完毕,正准备开张。于是,老树参天、绿荫布地的废墟中又多了许多浓浓的油漆和石灰的味道。

沈从文一路半梦半醒地在翩翩作舞的飘絮中欣赏着山间美景,不知不觉悠悠晃晃便到了饭店门前。一路跟来的雨丝,竟在他到了目的地时突然就停了下来。瞑色中,西边又透出淡淡的微红。这一来,眼前的景物突然较早先鲜亮了许多。

象是早上刚醒来一般,沈从文懵懵懂懂地东张西望着,有一老者过来问:“是沈先生吧。”

“我是沈从文。”

“来,下来,到地了。”

沈从文从驴背上跳下来,憨憨地笑着,象是不好意思一样瞅着老者。

“夜了,我先带你到新宿舍里去,教务长让你明天一早再去报道。”

沈从文点点头,跟在老者身后,很快走进饭店前不远的一个山门。进去之后,他便看到走廊边放了些神态各异的大菩萨,眼里不免露出些疑问。

“这屋原是清初所建的天王庙,只因寺都改为饭店了,督办(熊希龄)顺便就将这庙堂改装成了几间单身职工宿舍。”

听了老者的介绍,沈从文放眼望去,只见这一排的宿舍门都有把新锁锁着,象是没人住似的,心里又起了一个疑问。还没来得及问,便听老者问他:“先生,你想住哪一间?”

“哪间空着就住那间。”

“都是空的。”

“还没有一个人住?”

老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望着沈从文。

“这慈幼院有多少人?”

“学生有好几百,先生有几十个。”

“他们都住哪儿?”

“都回家住。”

“你老人家也不住这儿?”

老者摇摇头。

“既然是这样,就随便开一间房吧。”

老者把房打开,沈从文看了看,比他到北京住的几处房子都要大一些,而且周围又这么安静。我可以放一张大点的书桌,还可以在走廊散步,既然就我一个人,文章写完了,或是遇上好文章,大声念念也总是可以的……沈从文正津津有味地划算着,又听老人说:“你跟我来,我告诉你吃饭的地方。”

沈从文跟在老人家身后,走出山门。老人指着下面不远的一处房子说:“看,就那儿,是慈幼院的大厨房,你每天可以到那里去打饭打水……”

老人终于要归家去了,沈从文陪着老人走出山门,目送他远去。老人刚刚消逝在幽幽古树的疏影中,突然就有两只野兔窜到了路边,竖直着耳朵,红红的眼睛似乎有点害怕地盯着他。

担心惊吓了它们,沈从文站着一动不动。不远处却突然传来惨激的狼嗥声。那一对野兔听了,唰地一下就砧进了路边的幽篁中。

“兔儿,别怕。”沈从文冲着它们的背影安慰一句,愉快地走进饭店前的关门里。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他的声音,就只有偶尔的一阵山风,一阵古树枝叶碰撞的低鸣,或者是狼叫、老鼠弄出的一些声响。

城市的聒噪通通逃盾了,一个幽静的圣地将昭示着我的创作大丰收。沈从文充满快乐地叫喊着,回到了房里。

在以后的几天里,他很快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熟悉了自己的工作,也熟悉了这里的人。每月有二十块钱工资,生活、买书都是可以很轻松地应付下来,他感到了来到北京后的第一次轻松,不受生存压力的轻松。

每天早晚两顿饭,都现成地放在慈幼院的大厨房里。那几个粗面的面头,一碟咸菜疙瘩,一去就可以拿到,就可以填饱肚子,再不用象往日一样,吃着上顿时为下顿发愁。水也不用自己来烧,香山饭店给了个洋铁壶,拿了去到厨房就可以打来开水。至于早上必须洗那么一回脸,山上流动的泉水又清又凉,只要用吃饭的搪瓷缸子舀着就那么来洗一洗,到了晚上头脑都还是很清醒。

生活的问题解决了不说,最让他欣喜若狂的,是这里还有这么多的书,虽然比不上北京图书馆的多,可就象是自己的一样啊!去书架拿来就可以看,再不用办理这样那样的登记手续了。这世上,怕是没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事情!沈从文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整天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熊希龄的双清别墅,正好与天王殿改建的单身职员临时宿舍相邻,作为同乡还兼亲戚的长辈,他认为沈从文一上香山就一定会来找他,可是他却失望了。沈从文久久不来,他只好让人去约他来,聊过一些家常话后,熊希龄似乎是不经意地问沈从文:

“你跑来北京做什么?”

“我跑来就想读点书。”

“你在陈渠珍那里不是过得挺好吗?”

“军长待我确实不错。只是,当兵6年,我亲眼看到上万无辜平民被杀,满脑子里除了留下杀人和被杀人印象,什么都学不到!在军部,300个职员中有35个是‘烟枪’,那样的环境,我实在呆不下去。何况,我们这个国家这么下去,实在也要不得!我想读点书,好去救救国家。”

熊希龄两眼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来。他这个镇竿城的军人后代,凭了自己的天生聪慧,曾在各级考试中连连据先,二十二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中进士,而后又被点翰林,少小时便被称为“神童”,稍大就誉满三湘。春风得意时,甲午中日战争爆发了,熊希龄痛苦地发现,这种紧急关头慈禧还在为自己的六十庆典肆意耗费本当用来充实武备的大笔财富。

“国家都要灭亡了,偏又遇到这样的皇帝,我读书能有什么用?”熊希龄感慨万千,毅然请求投笔从戎,一腔报国热情,结果却被两江总督刘坤一浇灭,于是只好如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许多爱国京官一样,怀着幻灭的心情,辞职还乡。

没过多久,他就把原本是潜伏的、躲躲闪闪的反清排满态度,与反对专制压迫结合起来,成了自己公开的政治态度。结果,他与当时的精英们一道,终于“成功地阻止了一个过时的官僚君主国家,将自身转变成现代专制国家这种早就注定要失败的努力。”然而,他们最后却又不能解决“怎样得以创建一个新的全国性政府的问题。”

“救救国家!”他们这一辈从传统中走来、却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在经历了20世纪前半期新与旧、创新与反动之间的常常令人困惑的摇摆之后,又有几个不想救救国家?!又有几个不希望中国复兴!!

可是,“革命”之后的中国虽然赶走了皇帝,却不幸地陷进了八旗军不行了这后崛起的军阀争夺中。

救救国家!如他一般的爱国知识份子们,虽有一腔热血,却只能茫然不知所措看着军阀们在城头上更换着“大王”的旗帜。他,这个曾经的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理,只好尽力为一群遭难的孩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熊希龄这么想着,沉默了一会,抬头来瞅着沈从文又问:“你大舅(黄镜铭)曾跟我提起过你,为什么你生活这么艰难还不来找我?”

“我想独立。”

听沈从文这么一说,熊希龄不由自主地重新又打量了眼前这位小同乡一眼,连声说:“好,好,好啊!年轻人就要有这种想法,才可以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闯出一番事业来。”

沈从文受了鼓励,高兴地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回到宿舍,禁不住哼起一支欢快的山歌:“天上有云云起花,苞谷林中种豆夹。豆夹缠坏苞谷树,阿妹看上后生家。”

以前自己虽然看似自由,却因为要拼命学习、写作,似乎没能让自己有休息的时候。现在倒好,端人的饭碗,每月倒有四天的休息。人也真怪,从聒噪的城市里逃出来,这时又想去领略一下聒噪,沈从文雇了头精致的毛驴,兴匆匆地奔下山去,去到昔日的朋友中间,与他们天上地下地侃一天,请人吃一顿饭,然后悠悠地上山。

让人得意的是,沈从文已经弄清楚了,他工作的这香山慈幼院图书馆,原来就是香山二十八景之一的绿云舫。

这绿云舫,座落在丽瞩楼稍南半坡间,因为这里古树参天,绿荫布地,形似舫,所以取名绿云舫。乾隆十一年有诗曰:

“是处绿阴稠,

几余静憩留。?

烟霞常荟蔚,

鱼鸟任飞浮。

?不系乔松畔,

将寻古渡头。?

周髀归妙契,

天地一虚舟。”

妙哉,这真是天皇老子的待遇了!沈从文心里这么想。很快,他的这想法就让他很多的朋友都知道了。

好朋友有了这么个奇特环境的新住处,时在北大研究生班的陈翔鹤忍耐不住,一个晴朗的八月天,他骑一头毛驴,悠悠然然来到了沈从文面前。

“你这儿,怎么还有这么些菩萨陪着你。”俩人没多客套,陈翔鹤就这么问。

“难道不好吗?”

陈翔鹤摇摇头:“他们总不会开口跟你聊天吧。”

“这回你错了。”他指着那个靠在走廊边的菩萨,仔细地端详着,颇有心得地说:

“你看他,像文殊,又像是普贤。你知道吗,他就是弥勒菩萨。肚皮很大,是跟我说做人度量要大,要能包容,所谓‘心包太虚、量周沙界’,什么都能容得下。刚知道这些时我就想:他真是个菩萨,不知这凡间的人,说倒也会这么说,要做到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