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闲 聊

懂得生活的人,都能体会到闲聊的快乐,故哲人有言曰:世间快乐事,最最是闲聊。闲聊之所以为快乐世事之首,是因为它能开智、增识、尽情、尽兴。

俗话说: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与善讲故事的人谈,犹读一部小说,与精于政道的人谈,犹读一篇政论文……之所以胜,关键就在尽情尽兴。弗兰西斯·培根说:

“一个人向朋友宜泄私情的这件事能产生两种相反的结果,它既能使欢乐倍增,又能使优愁减半。”(弗兰西斯·培根《培根论说文集》第”页)全方位的尽情尽兴的闲聊是闲聊的最高层次,一般发生在信任中带敬重的师长和陌生的一见如故的朋友之间。谈话的主角得到的是一种一泻无余,排山倒海的快乐,就如一棒打完一桌球,接连钓到三条大鱼一般,在这之前尽管有诸多苦恼,这时剩下的只有快乐。一次我到河边去散步,不巧遇上一个女学生,她斜着身子坐在一块鹅卵石上,支攀凝眸,对着泊泊流淌的清波,一副愁苦兮兮的样子。被我的脚步惊醒之后,她强打笑容唤了声“老师.”我走近她说:“你真会选地方,下次我有什么烦恼,也一定到这里来。洲你也会有烦恼?”“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谁又会没有烦恼,你说是吗?”她点点头。“你这回是……”我把话说了一半,抬头去看她的眼睛.她脸上露出苦笑,重重地叹息一声:“老师,离了婚,一个女人有好日子过吗?”“这要看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又是为什么离婚,”她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开始倾诉她的烦恼,讲她与丈夫的矛盾,她的语言由堵塞到顺畅,由弯延曲折到一泻无余,就如眼前的清流一般,经过狭谷山弯,来到广阔的平原。我看她的脸,愁苦早已**然无存,甚至有点儿让人能细查到的兴奋.我对她的那点怜悯没有了,只生出一点羡慕。后来我在火车上遇到-七绪人,我也体验了我的学生向我倾诉的快乐。

一个人有了伤心事,明白事理的人便会劝他:你说出来就好了,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些。可见,语言有一种洁净剂的作用。你把它整个儿倒出来,它会将瓶子里的脏东西也‘起带出来。你倒出的越彻底,脏东西清除的也就越彻底。脏东西都出来了,瓶子自然干净;语言将心里那些委屈伤心都吐出来了,心里自然就舒畅,这道理是非常明显的。只可惜这种一泻无余的闲聊机会,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实在是太少了。因此,一些人便靠了另一种方式来发泄心里的不满与苦闷。在机关里呆了几年,常看到一些在外面温文而雅的人在家里大发脾气,看到一些在公共场合中道貌岸然的人在一边讲起下流话来甚至讲得流口水。我想,可能只有在这种时候,这些人才是真正快乐的.发脾气和讲下流话到流口水都有一泻无余的快乐,这跟一泻无余的倾诉是相通的,都具有尽情尽兴闲聊的特点.可惜这等快乐的享受局限性很大,要么机会难觅,要么属于不文明,要么是下作的.闲聊的第二个层次是还算尽情尽兴,大都发生在一般情趣相投无利害关系的朋友或熟人之间。所谈的内容:家事、国事、单位事、个人事无所不及;鬼怪、男女、趣闻常为闲聊的主题。这种闲聊,在一个庸懒和发展缓慢的社会中,是常常可见的,在一个勤谨和发展迅速的社会中,却见到的较少。记得当年在乡下做知青时,常有这样的机遇:扬起锄头在山上挖地、或是成群结队在田里拔草,虽也家事、国事、个人事无所不谈地谈了一天,但毕竟与交谈的贫下中农在情趣、知识上有些差异,加上费力的劳动又要耗去大部分谈话的精力,于是最有趣的闲聊便属于晚上.白日里分散在各“生产队”里劳动的知青陆陆续续地聚集到“瞎子阿丙”家,说园亮是瞎子阿丙,因为他戴一千度的眼镜,且拉得一手好二胡.大家照例是听他拉一阵二胡,或是《二泉映月》或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然后是闲聊,大家随意而坐卧,毫无拘束。可以坐在桌子上,**、窗沿上,也可以仰在椅子上,把脚抵在墙上。那闲聊的内容;有“沙漠谍影”的故事、有七队长搞别人老婆被打的细节、有外面在杀“四类份子”的传闻、有斯大林功过之争、有田中角荣由泥瓦匠到首相的感慨……外面或许是凄风苦雨,明天或许有更繁重的劳作,可是我们都不记得,更不想它。我们的手足都安放在极舒适的地位,身心都敞开了来吸收与参与,确乎是:

眼前一笑皆知己,

座上全无碍目人。

如果说我还算有一点学问,那么我的学问有三分之一是从这样的闲聊中得来了。还有三分之一,则是懂事后听别人闲聊得来的。

那时我家的门前是个理发店,店里叔叔阿嫂总将进门的人称为“功夫”。譬如张三进门来,那门边卖票的王姨便喊:

“功夫来了!翠翠,该你做。”李四进门来,那门边卖票的王姨又喊:“功夫来了!莲玉,该你做.”唯独不称功夫的是我与临街的几位老人。有空便去了,大家挤到那木条钉成的长凳子上。冬天;前面一盆火;夏天,前面一壶茶。几位老人照例有一大半在那儿,其中一个,必然在娓娓而谈:或是田三夫子的趣闻,或是镇竿城的八大风景,或是吴八月起义的壮举,或是小江平游江南的乐事……反正,天上人间、古今中外无所不谈。我常常听得忘了吃饭,被母亲扯了耳朵拉回去。我常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谈话人一张生动的脸,盯着那斑白胡子当中夹着的两片红红的嘴唇。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儿位已经仙逝的老人,谁的牙齿最黑,谁的牙齿最黄,谁只要讲上三句话嘴角上就会鼓出白沫来……确确实实,这种闲聊我一世也不能忘怀。

我想,作为闲聊的听众得到可喜的收获的一定还有许多人。最可证明的便是往昔的一些名妓.在中国,虽历来有男女授受不清之避谦,但男子,特别是一些才智较高的男子在谈天时总渴望有美貌的女子加入以调剂精神,在早些年的中国,唯一有幸加入这智者男人闲聊圈子的,除了名妓便只有近乎妓女的女人.因此,在这些女人中,极有文彩、极富思想,极有主见的人是很多的。凡读过中国历史的人,信口也可数出几十个。

奋 无论是在乡下当插队知青还是在城里当小市民,是参与‘了闲聊还是见闻了闲聊,从那里所得的收获,都比读书要多。闲聊往往就是一个生存生活知识座谈会,参与的人都一一将自己的有关心得体会、独到见解和盘道出。只是比之当今所谓正规的座谈会,闲聊常常是出自于一种自然的、闲适的和亲切的态度,因此更无所顾忌,更本真,更能吸引和感动人。闲聊常常是无主题的而又是有主题的。无主题是从通常算作一次的闲聊而言―即闲聊的人从相聚到散尽。有主题是就闲聊中的某一个话题而言。一次闲聊中,往往是多个话题的。譬如谈到人的尊严问题:甲优郁地叙说了自己的皮箱无端被生产队长搜翻的经过.乙便给大家讲契诃夫《风波》里那位家庭教师玛宪卡·巴甫列茨卡雅的卧室无端被主人搜的故事。没想到,旧俄罗斯时代侮辱人的事,今天也会发生!丙由乙的感憾联想到拉·奇万尼奥里借奴隶英雄斯巴达克思之嘴发出的怒吼:“是谁,究竟是谁,把人分出等级来的?难道我们生下来不都是一样吗?难道我们不是有同样的肉体,同样的要求和同样的欲望吗?……如果暴力曾经替压迫造成第一次不平等,使他们强占了别人的权力,建立了奴隶制度,那么我们不能够运用我们自己的力量恢复平等、正义和自由?"大家望着两眼闪烁着怒火的丙,听着他犹如雷霆的声音,一时陷入沉默.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丁终于打破了沉默:“《斯巴达克思》写得太棒了,我特别喜欢里面的人物描写。你看描写一个贵妇人:她有轮廓端正的脸庞,宽广的前额,纤巧而又美丽的鼻子,娇小的嘴,一双黑艳艳的灵活的大眼睛以及两片燃烧着要求热吻的强烈欲望的红唇……”丁的话虽然离开了前面的主题,但大家毫不在意,并从这一话题展开又轮翻地谈出自己的看法。这大概是闲聊能给人知识,又特具吸引力的关键所在,它真正做到了“有话则多、无话则少”这个为众人所知却不能为众人所用的一个写说原则。所以,闲聊的主题尽管庞杂却能做到思维清朗,言语简洁,和现今的一些夸大迁腐,言之无物的文章和谈话,报告之类恰成鲜明对比。

然而,闲聊给人的享受远非在闲谈中交换知识,即:“你我是朋友,各拿一个苹果彼此交换,交换后仍然是各有一个苹果;倘若你有一种思想,我也有一种思想,而朋友间互相交换思想,那么我们每个人就有两种思想了.”(萧伯纳《心灵的镜子》第72页)闲聊是一种无准备的交谈,所谈的内容都是一言一语引出的,这些冲口而出的话原本在心里很可能是模糊不清的,但一旦说出嘴来,便变得清晰了。因此闲聊给人,特别是给一些思想天分极高的人最大的享受是能最有效地帮他们明晰一些模糊的思想,理清思路,这在点上,闲聊是功不可磨的。如《宴会》一篇中所描写的讨论一个伟大的悲剧作家是否同时是一个伟大的喜剧作家?集会的气氛中,交织着严肃轻快和善意的敏捷应对。旁人嘲弄苏格拉底的酒量,但他仍是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欲饮即自斟自饮。他口若悬河地谈一整夜,直谈到除了阿里斯托芬尼和霭边松之外,其余的听者都已沉沉睡去,后来连那二人也倦极睡去,只剩下他自己一人,他方起身离开筵席,走到洗漱室去洗了一个澡,于是又精神焕发了。希腊的哲学即是在这种善意的闲聊气氛之中产生。许多震惊世人的作品都是在闲聊中产生清晰的轮廓的,歌德《谈话录》是如此.我的一部《生存艺术》似乎全是在一种近乎闲聊的过程中构思谋篇的。

我曾说过一部十万字的作品能有一千字给人以启谛就很不错了,我更感叹如今“机关”中的文件、发言、报告,空话,废话、套话太多,有不少实属空话连篇白白浪费纸张或是他人的时间。这也是令我们无比怀念和渴望闲聊的一个原因.可惜的是,如今这样鸽笼似的住宅,加之占每天三分之一“上班”时间制,再加上儿女的作业、桌上的电视、还有外面的舞厅等等在花时费时,在一般“上班”的人中间,闲适的无优无虑无所顾及的闲聊已经差不多作古。于是,现在留给我们的,似乎每个比较健谈的人能够享受的,便只剩了适当保留的闲聊。

适当保留的闲聊属第三个层次,其特点是聊时不能尽情尽兴。主要在上下级、同事,或兄弟单位有关的人之伺进行.闲聊的人大都有某种程度的利害关系,因此在闲聊的过程中不得不有所保留,以防说漏了嘴被别人抓住什么把柄而影响自己的前程或利益.所谓“逢人只说三分话”指的就是这一层次的闲聊。

一些人或许对这种闲聊不屑一顾,认为大丈夫行事就该光明磊落,无事不对人言,何必说话要留七分呢?殊不知,这也是做人的一个小手段,也是做人的必须.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心是最最难测的,有的同事三五十年,最后到了关键的时候,才能明了谁是好心,谁是歹意。因此,你若对不深知解的人畅所欲言,以快一时,往往后患不可测。如是对方不把你当知己,你尽情尽兴而谈,显得你无修养;如果对方不是你的净友,你忠言逆耳,显出你冒昧;如果对方心怀鬼胎,你尽情而谈,他寻着一把柄,便足够你恼懊一世。

因此,只谈三分的闲聊,剩下的话不是不可说,而是不该说,不能说、不必说。这不是不诚实,也决不是佼猾,别人这徉对你你应该理解,你这样对别人也应有问心无愧之感.闲聊本来有三种限制:一是人,二是时,三是地。非其人不必说;非其时,虽得其人也不能说;得其时非其地仍不要说。非其人,你说三分话已是太多;得其人而非其时,你说三分话正是给他一个暗示,看看他有何反应;得其时,而非其地,你说三分话,正可以引起他的注意.如有必要不防择地另作长谈.现今尽情尽兴的闲聊在人、时、地三方面限制太多,而我们从闲聊中又能得到诸多好处,因此一定要珍惜闲聊,不要认为与人谈是无聊的,不如多看点书或跳跳舞。殊不知,越是生活在现代的生活氛围中,越要挤出时间来与人闲聊,它比书本及其他娱乐更能使你明了人生,了解自己,增长知识,享受到人与人交往的甜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