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然

自然从另一种较广意义上来说实际就是一种艺术.河流、山川、流云、森林,每一自然的存在就是它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一条树根,很可能只配由它去腐烂,最后经过千百万年溶成一点点煤,也可以把它雕成一件价值连城的工艺品。它的命运,全在于唾弃或赏试它的人,在于人的性份、悟觉和修养。

我们如果敢于承认物质是不灭的,也应该承认自然是没有无用的东西的,关键是你有没有欣赏它、享受它的能力,有没有欣赏它,享受它的情趣。

情趣本来就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自然万物变动不居,人的情趣亦自生生不息. 自然有自然的个性,你有你自己的个性,你便依了你的个性来感悟自然中的个性。一个人见到某种个性的景物会引起情趣,另一个人见到另一种个性的景物会引起情趣.人之不同各如其面,世上万物千差万别,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与自己个性相近的东西。有人喜欢大海,’有人愿意高山,一望无际的沙漠,也为不少人追念.自然又在随时地变迁而且不断生长发展,幸好人自身也是如此,只是与自然相比,单个的人生显得苍白而短暂.于是,作为经验的长者,这生生不息的自然,便从诸多方面一代又一代地启谛着过眼烟云的人,智者便从自然中看到人生,领略到最美满的永恒的生的乐趣。

自然本身就是一个最美好的字眼。说它美妙,一是因为真,一是因为和谐。所谓“风行水上,自然成纹”,一句大实话,确乎自自然然,然而却又是做人的最佳境地,不知有多少人奋求了一辈子,最后或有个把翻然醒悟,达到这样的境界。俗话说:惟大英雄能本色,就是这个道理。大哲学家斯宾洛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怕的是有人妨碍他自自然然的生活.王徽之居山阴时,一天夜雪初雾,月色清朗,他忽然想起朋友戴逛,便乘小舟到刻溪去访他,刚到门口却又把船划回去。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似乎是相差悬远的言行风采,叫人感到一样的本真与谐和,没有半点儿做作和扭泥的东西。

世人中居多的是没有这真与谐,而是顺俗趋伪。俗者们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暗无天日,全然失去自然的本色与风采;伪者们在俗者之上又加“沐猴而冠”的伎俩,更是捕风捉影,海市属楼,让人第二回遇上便感憾全是疑团.这种人与自然多半是无缘的,更谈不上享受自然的真与谐,他们并不欣赏这种东西,他们没有这般情趣。

情趣枯竭的人对自然觉得没有味,对人生也一定觉得没有味,这些人从现存中寻不到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

在世界风景名胜中占有一席地位的张家界山石上有位名人的题言:要知山中味,需自有情趣。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中讨生活,恰如在张家界的奇峰怪石中爬涉一样.只顾匆匆忙忙地往前去,无暇欣赏流连这绝世的风景,于是本来是丰富美丽的世界也成了个毫无生趣的囚牢。这实在是一件十分令人惋惜的事。

我们似乎在说,不能享受自然的人便不能享受人生。这话确实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们耳濡目染的一些有些价值的东西,都是来自于对大自然的热爱与捕捉,当然,这是一种有创意的捕捉。作家老舍请画家齐白石以“蛙声十里出山泉”为题画一幅画,白石老人画出来了,画上根本没有二只鼓腮噪呜的青蛙,却只有山涧乱石中流出的一片急流,急流中夹着几个形象生动富有生命力的蟒抖,高处抹了几笔远山。这乱石、急流、蟒鲜、远山,水乳交融,十分和谐,传神地表现了画题的意境。画面上不见青蛙,却使人分明如闻十里蛙声之感。这是命题出画面,反之画面出命题也是如此,都靠着对自然深切的透悟力.可以想象白石老人,倘佯自然美景之间,是如何之悠悠然然.这享受,仅一刹那,也顶得上那些俗伪者千万年的所谓逍遥放肆。

戴禽的《放牧图》,成为流传千古的艺术珍品。这幅画上:三头小牛,一头母牛,一个牧童悠然自得地骑在牛背上,一个农夫牵着一头牛跟在后面,旁边点缀上几株垂柳。这情境,在乡下居住过的人,难道看到的还少?可有谁能如戴篙有这般的悟觉?他看到其中的生活情趣,因为他心中充满这般情趣。

在一个皎洁的月夜,五代时后唐的李夫人独坐南窗前沉思。月光下,窗纸上竹影婆婆,异常生动,引起李夫人浓厚的兴趣。她便用墨笔在窗纸上描下了竹子优美形象,第二天再看窗纸上的笔迹,竟是一幅十分美妙的水墨画竺这便是后来画水墨墨竹的起源.从享受自然的角度看,这偶然得来的成就虽然可贺,更可贺的是李夫人这份悟觉,这份情趣。你只要认真地想一想,便不难看到李夫人感于月光下窗纸上竹影婆婆时那心领神会,美妙动人的情境.人对自然的感慨主要是通过眼睛.颜色、形状给人的感觉更有力地影响人的情绪。如红色使人兴奋,蓝色使人冷静,黄色使人愉快、黑色使人沉闷。红、橙、黄系统的色彩,使人感到亲近,人们称之为暖色;蓝、绿、青系统的色彩,使人有疏远感,人们称之为冷色。高大、挺拔的山峰给人雄壮的感觉.浩瀚让人引起沉思与遐想.等等这些,无论是自然的色还是形在有悟性的人眼里,高的树也罢,红的花也罢,都贯注着生命。意大利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认为:大自然与小自然有很多相似之处,河川是地的血脉,岩石是地的骨胳,海潮之涨落类似人的呼吸。达·芬奇·的画以微妙微俏,栩栩如生著称,这或可说是观察细微的表现,实际更是情趣的本真.达·芬奇曾说:“画家的心应当象镜子一样,将自身转化为对象的颜色.并如数摄进摆在面前的一切物体的形象,应当晓得,假如你们不是一个能够用艺术再现自然一切形态的多才多艺的能手,也就不是一位高明的画家”,这就是说绘画是反映在画家心里的自然,借艺术手段再现.一个有悟性有情趣人的心中同样有个自然,所缺少于画家的只是艺术手段。

心中有个自然的人才能在自然中感受自己的生命和生存的愉悦。 自然中美好的景象,使每个人将自己化为一个完美的梦。有哲学气质的人把自然理解成颇有哲理的格言,有文学素质的人把自然变成长篇巨著,有绘画天份的人给自然赋于意境,并由这些意境宜述自己的生命。世界级哲学家叔本华在他的《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这书中的第一节描述过这么一个情景:在一个浩瀚泡哮的大海里,一个人坐育小船之中.委身于那脆弱的木筏,在猛烈的浪涛里,遭受这狂暴世界的袭击,而这个人却能安详地坐在船上。这便是自然在人的心中的最高境界,他处惊而不乱,充满了哲人的怡悦和智慧,他的安详反映了他对壮美的容纳能力。他在脆弱的木筏中体验着大海的力量,品味着这自然力的歌声。他于是心里容不下半点担心受怕,只有融融的欢心。

在壮美的自然中尚且如此,在优美的自然中就更能感到一种恬适的人生。春天有一种官能的美,人们在明媚的春天能感到生命的勃发与生长。这一点波兰作家菜蒙待在他的《农民》中描写得非常漂亮.“啊,春天来了,象是个以日光为衣裙的美丽的妇人,脸如玫瑰色的曙光,发如流动的溪水!春天米了,她从太阳里漂浮而下,在这四月明朗的早晨,徘徊于麦田之上;从她张开的手掌里飞起来不少云雀,放它们自由自在地欢唱那赞美春天的歌曲!在她后面,仙鹤成行成列地飞翔,鸟声欢乐而又嗦亮,大雁排成人字形,横过淡蓝色的天空。鹤鸟出现在沼泽地区,燕子在茅屋附近呢喃,所有的禽鸟都欢唱着飞出来了.每逢她那日光衣裙接触大地的时候,青草就在微风的吹拂下抖抖索索地冒了出来;肥大的幼芽从枯性胶质的外衣里闪出光来;细小的嫩叶唱唱低语;到处都有一种强壮的多汁多液的新生命方兴方旺.”

夏天有一种感官的美,人们在盛夏威猛的日照下能感受到生命沉雄的力量。这一点,鲁迅在他的《示众》里描写得很出色:

“首善之区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这时候什么扰攘也没有。火焰焰的太阳虽然还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闪烁地生光;酷热满和在空气里面,到处发挥着盛夏的威力.许多狗都托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鸦也张着嘴喘气……”

如果说生物的发生是春的当然证据,那么生物的趋向成·熟则是夏的当然特征,到了秋天,一切已经成熟,当你看到一片片啸啸的落叶,一群群匆匆离去的小鸟,或是收获了静寂的田野,不免会有刹那的惆怅,然而,不及你细细玩味,察冽的冬天就来了,这时候你的心里便有渐渐地升出新的希望,因为春天又在前面了。

美妙的自然,纵然四季各异,却都有各自的情分于人,其实就是人的生活美与悦,或少有的悲与愤的背景,只是更加真实,更加和谐。也正因为这真诚与和谐吸引着人,特别是那些本来就真诚和谐的人,或者是那些被人类伪俗搞烦了的人,他们都向往自然,希望在哪儿平息自己被人的社会搅弄得呀呼直跳的心,希望能本真而和谐地度过自己的一生。除了我前面提到的斯宾若莎和王徽之,生于第四世纪末叶的陶渊明更是最好不过的例子。

陶渊明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兼贵官的曾孙,他在常州时因无事,常于早上搬运一百只餐到斋外,至薄暮又搬运回斋内.陶渊明幼时.因家贫亲老,任为州祭酒但不久即辞了官职去过他的耕种生活,因此得了一种疾病。一天,他对好友说:‘“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可乎?"朋友听了这话,便荐他去做彭泽令。后因不愿束带相见郡里督邮辞官归乡里。他那时的住处,位于庐山之麓, 自然景象美丽峻雄,我们从他那些关于喝酒和田园生活的作品中,看出他那与自然相通的和谐生活,以及这生活背后的情感和悟性。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与自然的情趣,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有人说他这是逃避生活,实际上一个热爱自然的人是不可能逃避生活,陶渊明真正要逃避的只是当时腐朽的政治罢了.我们现在无需逃避什么,但是具体到小范围来讲,还是有许许多多不尽人意的人与事,我们有生活累了的时候.有感到生活压力太大的时候。这时,我们不妨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那里有恬静、顺从、光明、温暖,不用你去费尽心机来应付,也不用你纹尽脑汁来猜测,你只需把自己对人生的爱好,将自己种种积极的、合理的人生态度,去捅捉大自然特有的和谐与真诚,在自然的怀抱中忘掉一切烦恼、一切优虑、一切压力。疲劳的人在自然的怀抱中甜息;失去信心的人,在自然中获取勇气;软弱的人,在自然中磨炼坚强的意志;无知的人在自然中接受最丰富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