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情 感

情感在自己是喜爱，给别人的是关切，享受到的是幸福。

你的一生中什么时刻最幸福？我曾就这个问题访问了一百个妇女。从得到的答案中发现，有70％的妇女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在这么一种情境中：

一个春暖花开的星期日的早晨，她起来做好了丰盛的早餐，然后给三岁的儿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丈夫起来了，跟儿子一起坐在沙发前，兴高采烈地吃着她做的早餐，一边嘻闹着。她一边吃，一边看着欢天喜地的父子俩，心里充满感情，温身涌动一种温馨的快乐。她突然发现生活是这么美好， 自己的丈夫与儿子竟然这么可爱，她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然具体情况各各有别，但大同小异，都是在心里充满感情时体验到最激动人心的幸福。一个不知道关心别人的人往往都是无情的人，这些人与幸福是没有缘份的。

一般来说，女人比男人感情丰富，感情丰富的人面部表情都比较丰富。你到十字路口去认真观察一下过往的男人和女人后便会发现。男人多半都是扳着一幅面孔，而女人则常常带着微笑。扳着面孔后面是一颗冰冷的心，微笑的面孔后面藏匿着一种关切．因此，如果你有事求人，最有可能帮助你的是那些面部表情开朗大方、常带微笑的人．感情丰富的人大都是充满希望的人。他们相信人是信善的，尽管也曾碰到许多恶人，却总是不能改变他们的看法。他们坚信今后总会好起来的，尽管在走过的生活道路上曾经遇到过许多艰难险阻，他们还是持此信念不丢．感情是一种需要的折射，使人动感情的往往是那些自己渴望和引起关注的东西。同情是感情的一个主要内容．同情从其根源上来寻找可分感性的同情和理性的同情．当然，感情本来就是感性的，这么分，只是为了指出它微妙的侧重。感性的同情对象主要是社会上的弱者，譬如老、弱、病、残，譬如遭到不幸的人，譬如那些落后的人。理性的同情对象主要是与自己同一战线、阶级、阶层、国家、民族的人。感性的同情给人一种悲天怜人的快乐，理性的同情给人一种同舟共济的快乐。感性的同情有一种老太太的栖牲精神，理性的同情有一种政治家的一边倒风度。

老太太那种牺牲精神的同情常使人受不了。她什么都要关心你，体贴你。你病，她劝你吃药；你玩，她担心你累着；你因为热蹬掉被子，她却极有耐心地一次次给你盖上；你去谈恋爱，她甚至派人跟着，生怕你上了那风流娘们的当。这关心于己是倾心地奉献，于人便有妨碍独立性的压迫感。

政治家的一边倒的同情往往忽视许多关于品德方面的东西，给人一种不辩事非的感觉。这也是由政治本身的特点决定的，因为凡政治只能从夺取或维系某阶层人统治权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其他都变得无足轻重。因此我们说政治家的情感是伟大的，一般人却不易仿效．情感的另一个主要内容是爱情。如果说同情是一种施舍的情感，那么爱情便是一种包容了奉献与获取两层意思的情感。爱总是以奉献来表示。没有奉献，爱是无从显示的。但那爱的原因，或者说爱的目的，便是获取。最高尚的爱也是有目的的：希望别人在自己的爱中得到快乐．这目的的获取是：她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这是爱情的最高层次，情感里体现的主要是一种奉献精神。我爱她，我相信我能使她快乐。这是中等层次的爱。一般男女都只能达到这个境界，爱的感情中包容的奉献与获取两层意思是并列的。我从她那里得到幸福，我也给她幸福。这种情感是真挚的，只是具体地实行起来，却有不少要偏向自己。最差劲的爱是单一的索取．记的有位名人说：爱是无罪的。我始终不能理解他这句话。我认为单相思是有罪的，爱应是互相的。单相思实际上也是一种单一的索取，从某种程度上说，比那些强迫别人爱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前提都是他单方想这样。换个美好的词说，他单方面有这样的感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单方面的感情与前面提到的老太太的同情心有相似的地方，这就是试图强加别人的意志。同情中老太太的感情重在施舍，爱情中单方面的感情重在索取。

我们中国人在感情的交换上最讲究：你好我就好，即所谓以心换心。这使得许多园滑老于事故的人利用这一点从中谋利。

最容易上当是老太太。她很可能因为不会做人的儿媳妇顶了她几句便对儿媳妇大冒火光。经过那么几次，她对儿媳妇真真是一点感情也没有。当然，她的饮食上要还是儿媳妇来照料；她生病了’，是儿媳妇来给她倒屎倒尿；她牙齿痛，是儿媳妇给她找来“两面针”牙膏．可是，儿媳妇偶尔还是要顶撞她，她在心里还是不满意儿媳妇，还是确确实实没一点感情。另一个妇人偶尔也来看她，虽然并不帮她做了什么，却是能很热心地与她谈话，并且总是顺着她的话去说。天气本来是摄氏20°，她因为生病体虚便说：“已经都四月了，天气还这么冷：”’若是这么跟儿媳妇说，儿媳妇便又会顶撞她：“摄氏20°，能算冷么？”但这么妇人却说：“是呀，已经四月了，不知为什么还这么冷？”于是，老太太便愈发对这妇人有好感，有感情。儿媳妇走时跟她道别她连看都不看一眼；这妇从离开时，她要挣扎着送到楼下。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这老太太有什么好处要给人，一定会给那妇人。

上当损失最惨重的是青年女人，她们怀了一颗纯洁的心来到这世上。对人对事小心谨慎。由于是青年女人，处处显得更为被动，与人相交，处于一种等待的梦中。于是便有人来献麟勤，便有人来帮助她，便有人来讨好她。结果，‘她往·往不帐在这些人当中选一个最适合自己的·因为对她最热情，最能使她欢心的人往往会俘虏了她。这献殷勤、帮助、讨好便如同香喷喷的蛟子药一般，全部的努力只是为了把她吸引过来。我的一个亲近的人就是上了这个当。当初许多男子追她。她却选中了一个在我看来是非常不相宜的人。我说这个人不行，还是哪个人好。她说这个人好，连洗脚水也替她倒。那个人甚至不愿替她写一份总结。她还说这个人什么都肯替她做，做人要讲良心才是。本着这种的逻辑，她坚持要嫁他，要以心还心。要“交心”给别人，自然陪带连身也交去了。结果她很惨．鲁迅曾说过这样意思的话：善于为奴才的人就善为人主．失势时是奴才，得势时便要做人主。他没有得到她之前是奴才，得到她之后便要安享主人的福气。

这种老太太和青年女人的感情，如一个岩洞。你吼一声，它应一声；你吼的声音大，它应的声音大．因此也可以说是一种岩洞感情，或者说是应声感情。这种感情的特点是全让别人来拨动。在我们中国，持这种感情的不仅是老太太与青年女人．似乎所有的中国人的感情都据有这个特点．正因为如此，屈服中国人的最佳办法是“攻心为上”，其捷径便是从各方面来讨其欢心。欢心便来了感情，来了感情便什么事都好做了。

我最近亲眼目睹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在南京时，我独自，人出来玩，偶见路边有人表演气功，便也挤进去观看，不久“师傅”便发了十二张图下来，我好奇，也伸手去抢过一张。师傅邀我们这十二人来到他下榻的地方说不要大家一分钱，愿教大家武功．然后表演几套擒拿术，耐心讲给大家听，又让几个愿试的当场险证，果然很见效。师傅说如果大家承认他的功夫果真有用，让大家叫他一声“师傅终，大家都叫了，我也叫了．于是他便说：如果师傅向你们要件记念品给不给？”大家都回答给。他就让大家都拿出来。有人掏出瓶酒，有人解下表，有人掏出打火机．师傅表扬了脱表的·，也表扬了大家，说大家都真诚待他，他愿意再教大家几招。“记念品”他是绝对不能要的。于是大家把东西藏好，又认真地跟他学“功夫，确实都是些真功夫，很管用的，我当时大有得“师傅”一番教，胜学十年功之感。又教了几招后，师傅再次问大家：我这个师傅当得当不得？＂“当得。”大家异口同声，可见与我的想法差不我多。“当得再大声叫师傅”．“师傅1"“好，现在师傅想要个徒弟请吃餐饭愿不愿意？”“愿意．”有几人回答。“是不是都愿意？”“愿意！”又是异口同声。“好，很好，你愿掏多少钱请我的吃饭？”师傅问排头的一个。“这些，都拿去，我留十块回家就成。”“好，很好，你呢？”师傅换个问完十二个人，每个人都全掏出自己的钱。有两个浙江的最多，一个有3200元，一个有4300元。我也掏尽了我的280元，算是最少几个中的一个。“好，很好，如果你们是真心的，你们就把钱放在这个口袋里。”师傅说。也怪，大家都毫不犹豫地将钱放进他的口袋。

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我自认为不算很愚，可是走出门之后我才省悟到：我受骗了．他不是说不要分文钱吗？为什么又将我们的钱都掏去了呢？

这便是攻心的妙处。我教你武功，全来真格的，虽然只那么几下，可我是真心的．真心当然要换真心，不然便是没良心．于是大家的心被一种感情充塞着，似乎着了魔，全数的钱便都被他“交心”交去了．那位“师傅”，对人的心理、情感算是掌握到家了。中国人确实容易被软饭所骗．所谓“三句好话暖人心”，心一软，便飘飘然然，什么当都可以上了。

外国人不吃这一套。去年八月与爱人到上海逛“豫园商场”，在卖“文化用品”前面的小饮食店里遇上两个日本人。他们正跟老板娘打听什么．老板娘会说几句日语，只是不能让对方听明白．俩人显得非常费力．我爱人是学英语专业的，也懂得几句日语，便来帮着勾通。那日本人很高兴，转而问我爱人．我爱人日语也就知道那么几句，便问日本人会不会英语，于是他们便用英语交谈起来，谈得非常投机。面条上来了，我们一人一碗．吃完后，我们又争着付了钱。可是一出店门，那两个日本人给我们打个招呼就走了。我想，如果是中国人，这么寒喧之后肯定要同走一段路套套近乎的。他可不卖你这些账．问清你走东，他往西便去了，绝不会因为你对他表示友好而与你“以心换心”，或者说变得对你随和一些，迁就一些，跟你走一段路聊聊．我们这种以心换心的感情是在饱温的前提下才可能存在的．倘若遇到生命受到威协之际，如洪水饥荒、瘟疫、匪祸、战争、屠杀，这种情况一旦维系有时，人心冰冷，又会导致对人的一种极端不关心，再也来不起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