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鄂西山区的雨季又来了。

地质队员们真奇怪老天怎么有那么多不开心的时刻,常常阴沉着那张脸,雨水下来了,淅淅沥沥,一连十几天不放晴,天空是一部巨大的喷头,雨水哗啦啦往下喷,把个鹰嘴岩喷得湿漉漉的。

山间的迷雾总是相伴着雨水而来,它掩藏了山间的一切。往日一望无际的山林草场芳草山花溪谷和偶尔露头的人家一下子全没了踪影。迷蒙中传出骇人的轰响,山洪的咆哮虎啸狼嚎,格外震撼。

野外小分队又迎来了艰难的时刻。

雨水浸润后的山路分外泥泞,难走极了。讨厌的泥巴黏在鞋子上,越黏越厚,越黏越重,提脚很费劲。地质队员不会走空,沉重的地质包是万能箱,从不离身,负重的结果和脚底的厚重湿滑极大地增加了队员们摔跤的几率。

队员们宁可摔伤人也不能摔着包,包是地质队员的**啊,野外作业就靠着包里的那些仪器。山路往往是劈在悬崖陡坡之上的,一不小心滑到,就会滑下绝壁,摔个粉身碎骨。

队员们面临的危险往往不止这些。雨水浸润后的山地和山崖时时有塌方的危险,掩埋钻机和作业队员是无法预料的隐患。

泥石流的危险与山洪带来的危险几乎一样大。勘探小分队的驻地和钻探布点往往在山谷坡地、崖顶和崖间,山谷坡地和崖间是泥石流滑坡和山洪的高发地段,队员们在雨季所面临的危险性是空前的。

如何应对山间自然灾害带给小分队的危害成了李天成年年必做的功课。

今年也一样,雨季来临的时候,李天成除了召开分队安全会议以外,又在自己的小分队召开安全工作会议。

张伟先发言,他讲了雨季灾害预防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队员们听了,一连声说:“废话,全是废话,这些我们都知道。”

李天成说:“同志们,小张书记说的不是废话,我们确实要引起重视啊!绝不可疏忽大意,同志们切记分队要求的‘提高警惕,安全当先’八个字。我们要把握一个原则:任务大如天,生命重于天。长江队119小分队发生的泥石流掩埋钻机和施工队员的悲剧绝不能重演。我们只有安全活着,才有机会为国家工作;我们的家人需要我们健健康康安安稳稳活着,我们的父母需要儿女,我们的妻子需要丈夫,我们的孩子需要父母!我们可不敢不对自己负责任!”

茹东升说:“队长说得对,我们一身肩负着太多的责任,大的不说,就说我们对于家人的重要性吧。我老婆玉霞对我说,你们男人常年不在家,女人见不到男人,我们还叫女人么?她开玩笑说,院子里少了阳气,老母鸡都不怎么下蛋。听听,男人多重要!我们得把自己给女人们留着,虽然人各一方,只要我们在,女人们就有个念想。我们要是出事了,女人们怎么办?”

黄建中说:“我在勘探队算是老人啦,我见得多!你说,前年,26小分队的齐秦被山洪冲走了,尸身碎成了七八块,他老婆见了,当时就晕过去了,孩子们嗓子都哭哑了,惨啊!去年,119分队的刘禅和钻机一起埋在了山崖下,他老婆当时就在那里跳了崖;还是去年,126分队的钟刚滑下了山谷,他的老婆今年也走了,留下一个孩子,凄惨啊!同志们,听队长的,处处留心,事事小心,没有错!”

大家重视起来了,都说:“对啊,对啊,我们会注意的。”

看着大家都表了态,李天成松了口气。就和大家一起商量杉树坪区域测绘的事。

雨太大,勘探队是要停工的。雨太大,不仅有地质灾害的危险,钻探本身也会遇到许多问题。

地下水上涨,或者雨水下灌,会造成钻探泥浆或润滑剂的稀释遗漏,给钻探工作造成麻烦。塌方泥石流和山洪又会对生命财产安全造成威胁,分队向各小分队下达停止施工的紧急命令。

十六小分队现在的钻探点在一条山谷之间,在山洪高危地段。钻探点在河谷中间的一片开阔地上,小分队的驻地被紧急撤往谷间的坡地上,但是,钻探点没有办法撤离。

郝莉得回一趟分队,她要送资料回胡集。雨太大,又潮湿,不利于资料保存,勘探资料要定期送回分队装订成册成套归档,然后送到汉江队专存,以备专家们查询和化验分析。

黄建中托郝莉带一包东西给媳妇赵仙桃。皮卡老王来小分队,郝莉坐他的车回胡集。

路很滑,皮卡开得慢一些。老王开玩笑:“郝莉呀,小李队长嘱咐我开慢一些,得保证你的安全,小李很关心你哟,他是你什么人呀?”

“我哥!”郝莉说:“不是男朋友,老王师傅,你想错了。”

“你哥?你姓郝哇。”老王不相信。

“就是哥哥,您不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

“哦,哦,这关系有些复杂,我老王再追究下去就是不识趣啊。”老王笑了,皮卡在路上走得很平稳。老王这人有分寸,该慢慢,该快快,稳得很。

不知怎么的,郝莉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天成哥没有因为有了叶锦程就不关心自己,虽然因为叶锦程,自己和天成哥的交往不可能再往前发展了,但是,天成哥并没有忘记那个口头约定,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自己,像个哥哥,郝莉很满足。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郝莉心里很难过,几乎转不过弯来,但是,郝莉现在想通了,人与人之间有缘有命,让人无可奈何,但是,得往开处想,恋爱不成没有必要成为仇人啊。再说了,自己天天和天成哥在一起,有他看着自己,关爱着自己,做个受关爱的妹妹也不错啊。人不能够一条道走到黑,既然天成哥爱的是叶锦程,那自己这个做妹妹的,就应该祝福他们。

李欣渐渐走进了郝莉的生活,郝莉也渐渐有了改变。从拒绝到接受,现在,郝莉一天不见李欣还有些不适应。

郝莉暗自庆幸生活在这个充满爱意的集体中,大家都关爱着她,天成哥、李欣、队员们,真好!

老王看着郝莉一脸陶醉的样儿,笑了:“姑娘,捡着金元宝了?”

“是啊,王师傅,我捡着金元宝了。”看郝莉那笑,真像捡到金元宝了。

张金山看见郝莉,老远就迎上来:“哎呀,我的好姑娘哎,路上还安全吧?”

“安全,安全,老王师傅可小心了。”郝莉高兴地背起资料包,挽起张金山的手就进了分队的大门。

交完了资料,郝莉就去了分队家属院。

今年胡集分队的住宿区和工作区间状况进一步改善,分队买下了成片的农家院,再把这些院落围成一个大院落,建成了一个职工家属区。虽然房子有些破旧 ,但是,是独家居住,有家有口的职工好歹有了自己的“家”。这些房子只安排给拖家带口的职工住,单身职工还在分队办公区住。

黄建中家在家属一号区。进了院子门往左,拐进巷子,去后面一排,黄师傅家在第二间。

“赵大姐,赵大姐。”郝莉在门前叫了几声,门开了,一个瘦唧唧的女人出来,问道:“你是谁?找我吗?”

郝莉被这女人的消瘦吓一跳。“这是黄建中师傅家吧?我是帮他带东西回来的。”郝莉说。

“老黄带东西回来啦?那麻烦你了!妹妹,快进来坐。”赵仙桃把郝莉让进屋。

郝莉把那包东西交给赵仙桃。赵仙桃说:“又是天麻,这个老黄啊,就惦念着我这个头疼病,他听说天麻可以治头疼,就常常给我带天麻回来。他听说海拔高的地方出的天麻效果更好,就爱在山里的药材厂买,带回不少呢。”

郝莉说:“大姐,你有福气,老黄对你真有心。”

赵仙桃脸上泛出红晕,说:“是啊,老黄是个实在人,挺关心我这个病秧子。只是还劳烦姑娘你呢。”老黄媳妇递上水,很客气。

郝莉刚看见老黄媳妇的时候,觉得这个女人的脸色很黄,一副病容,仔细一看,这女人其实长得很漂亮,只是脸色不好,走路没有力气的样子。

“这个老黄啊,光知道心疼老婆,就不知道心疼人家闺女。他这心啊,都挂在我这里啦。”女人笑了。

“没什么的,大姐,一点小东西,又不重。再说,又不要我驮着背着的,皮卡带回来的嘛,不费事的。”郝莉连连摇手,证明真的不费力。

“唉,我这个身体不争气,老是头疼,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拖累了老黄,影响他工作了。姑娘,烦你给小李队长带个话,就说我给小分队添麻烦了。”老黄媳妇叹息道。

“别这么说,大姐,”郝莉说:“老黄师傅常年不在家,你要维持这个家,可不容易啊!”

赵仙桃没有往下说自己不容易的事,她想到另一个问题:“你是女人家,怎么也做这样的工作呢?常年在山里面转,辛苦啊,女人家做这份事不易啊!”

郝莉说:“大姐,你也算半个地质人呢,你一样不容易。”

说到地质人媳妇的艰难,老黄媳妇很感叹:“要说做地质人的媳妇,那是真不容易啊!女人家嫁个男人,图什么?图的是两口子在一起,过相亲相爱相濡以沫的小日子。”

郝莉说:“大姐,你厉害啊,你都知道‘相濡以沫’呢。”赵仙桃苦笑一声,说“我父亲原是个教书的,他教我的。相濡以沫我不祈求,可夫妻间总要图个相互照顾吧?我身子有病,可是老黄照顾不了我啊。他照顾不了我不说,我还要照顾孩子们,成天价围着一家子转,老的丢给我,小的丢给我,我这病啊,都是累的啊。”老黄媳妇说着,几滴泪珠滚落下来。

郝莉心酸了,赶忙安慰老黄媳妇:“大姐,我们老黄师傅的工作很出色,他为我们分队做了很多贡献啊,这次老黄师傅还受到了地质部的表彰呢。这里头的功劳也有你一半啊,大姐!”

“哟,他获奖了?我男人还是有股子精神气的。这男人的功劳啊,我有一大半呢!”老黄媳妇听说老黄获得了部里的表彰,有些得意,脸上竟挂上了笑容。

郝莉也笑了。

“我听那些‘寡妇们’说,这次得表扬的,级别蛮高呢,没想到,老黄也在里面,那我这辛苦值了!”

“寡妇?”郝莉吃了一惊,问道:“很多人都牺牲了么?”

“哦……?!”赵仙桃明白了,姑娘是误会了,忙解释说:“妹子啊,这是我们称呼自己,我们这些有男人又常年见不到男人的女人和没有男人有什么区别?我们女人在一起诉苦的时候,就干脆把自己叫做‘寡妇’,我们是有男人活守寡。女人们在一起说笑的时候,就把家属院叫做‘寡妇村’!把我们这些有男人娶没男人疼的媳妇们叫做‘寡妇’,姑娘,你说像不像啊?”

郝莉听了,更心酸了,不由得掉下了眼泪。

“妹子,你是小孩子家,我不该对你说啊,我们女人,常年守着寂寞,难啊,有些年轻的,守不住,就偷偷跟了人。可是,你说,这能够怪她们么?她们毕竟年轻啊。”老黄女人说这些的时候,眼中有泪水闪动,晶亮晶亮的。

郝莉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赶紧告辞出来,心口有一块石头压着,再也没有来时的欢快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