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山中看太阳，有些特别之处。阳光灿烂的日子，密密的林间总是阴冷寂静，太阳温婉辉煌的身影到不了林间，林间总是阳光如丝的世界。队员们享受着光辉灿烂的日子不多。队员们透过林间的罅隙寻找眷恋许久的太阳，却只能够看见那么一小片蓝而明净的天空，那里只有云儿嘻戏，只有风儿走过。
小分队鸡角岭的工作就要结束了。前些时，李天成和大家夜以继日赶工期，不仅提前完成了区域普查工作，岩芯钻探任务也完成得不错，ZK20-ZK90的勘探工作基本上完成了。初中期资料整理数据分析已经完成，总结报告也上报给了胡集分队。
李天成决定给队员们放两天假，让大家好好休息休息，休整一下队伍。队员们决定回一趟胡集，去供销社买些日用品，假期后可以带到山上来，回去洗一洗衣被，晾晒晾晒那些长了霉菌的东西。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回胡集，一定要好好陪老婆孩子看场电影，一家几口，搬上板凳，坐在一起，喝水嗑瓜子，享受享受孩子喊爹媳妇偎依的乐事。天伦之乐，一年能够享受几次呢？这样的时光少啊，得抓紧。
分队前面那片稻场史无前例地热闹起来。稻场上竖起两根木杆子，隔三差五，只要下午木杆子上面的银幕挂出来了，远远近近的山民和分队的老老小小就会前呼后唤争先恐后搬出自家的凳子椅子，占好位置，再回家早早做饭。吃完饭，太阳还在西天高悬着呢，大家陆陆续续涌向稻场，黑压压坐定，巴望着天快些黑下来。
这样的故事每隔三两天重复上演，每放一次电影，就是分队和山民的一次文化盛宴。胡集分队彻底改变了胡集的日常生活，蛮荒的小镇从此有了生气，生活的改变给了小镇人期待，队员家属和胡集的山民们突然觉得日子过得快些，也过得有意思多了，这和城里人去电影院还过瘾些，不用花钱买票，全家所有人都在一起享受着这幸福时光，生活的质量不同往日了，太好了。哎呀，这地质队要是早些来胡集，胡集早就不一样了，也不至于日子过得这样烦闷。
皮卡载着队员们下山去了，《喀秋莎》的歌声飘了一路。昨天，郝莉向分队发报要求皮卡来接队员们回胡集的时候，队员们也是这么唱着的。
李天成没有回胡集，工地需要人值守，几位家不在胡集的队员留下陪他。
日子久了，李天成想见见那久违的太阳，让阳光温和地洒在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上，让太阳的味道弥留在身上，让李天成回想起哈尔滨的日子，想起父母亲，想起师大附中的同学们，心里的感觉比太阳温馨。
太阳就要往西面去了，李天成不打扰几位队员休息，在桌子上留下字条，嘱咐大家留意工地安全，便独自钻出帐篷，钻出林子，走向白马河边。
李天成要好好洗个澡，洗洗脏衣服。李天成是个爱干净的人，但是，现在，李天成和大家一样，脸上常常油花花的，工作服常常油腻腻的，很久没有洗过。
李天成当初走进胡集分队院子看见那些晾在竹竿上那些像巨型蝴蝶般脏衣服的时候，心里堵得慌，李天成天生见不得脏东西。也就是两年的功夫，现在李天成的工作服也常常脏兮兮的，竟然和当年看见的衣服一样脏……李天成现在知道，队员们不是不爱干净，而是实在是没有功夫顾上衣服脏与不脏啊。“环境决定人的一切”，李天成是有哲学学问的人，关键时刻，他又记得切诺斯基说的话。
山中的勘探生活改变了李天成的一切，难道那个文雅干净的李天成一去不复返了？
李天成管不了那么多，先在清亮的白马河中痛痛快快洗个澡再说。李天成脱掉衣服，仅穿一条短裤，温婉的阳光在健硕白皙的躯体上拂过，暖洋洋的舒服。河中央那块大石头光溜溜的，李天成想，待会洗好衣服，就晒在石头上面，石头上晒衣服，会干得很快，李天成有这样的经验。
好歹洗干净了，李天成爬上了那块石头，朝着太阳躺下来……阳光暖暖爱抚着李天成的肌肤，李天成想起了母亲赵文兰的手。
白马河边真安静。
安静的河谷，温婉的阳光，催生了李天成的睡意，这段日子太累了，让队员们休整一下是对的……李天成慢慢睡着了。
“哗啦啦……哗啦啦……”什么响声？李天成翻身坐起，山中几年，李天成养成了一种警觉，细微的异响惊醒了沉睡的李天成。
李天成凝神谛听，似乎是有人在河水里洗衣服。
洗衣服？李天成脑海里映出两年前他和张晋在河湾看见土家姑娘们洗衣服的情形。
李天成朝着声响发出的地方望去——哎，还真是有人在河边洗衣服呢——呀，是位女孩子，不是土家姑娘，女孩穿着地质队员的工作服呢！
李天成很惊奇，这静静的白马河边哪来的地质队员？她一定不是胡集分队的，胡集分队只有郝莉和李敏，没有别的女队员呢。
长江队的？我得瞧瞧去，她如果是长江队的，就会认识叶锦程吧？或许她们还是好友呢。李天成急忙穿好衣服，滚下石头，淌着河水就过去了。
阳光金灿灿地罩着女孩，李天成看得有些痴。女孩边洗衣服边哼着小曲，跟母亲学跳舞十多年，很多舞曲李天成耳熟能详，女孩子哼着土家俚曲《六口茶》呢。曲子本该男女对唱，现在，女孩子男女兼唱，真好听。
李天成突然停下来，这荒郊野外四野无人的时候，我一个大男人贸然闯过去见一个陌生女孩子是不是很唐突？会不会吓着人家？
李天成继而又想，地质人见地质人，算不得唐突吧？和尚不亲帽儿亲呢！好奇心驱使着李天成继续往前走……太阳西斜，李天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映进了女孩面前的深潭。
有人来了！女孩紧张起来了，惊慌地抬起头。
一刹那，李天成的心弦像是被一位冒失的乐手在寂静处重重地拨动了，震颤不已，发出尖利的啸叫。李天成大张着一张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海棠花！阳光下的海棠花！女孩抬头的一瞬间，金灿灿的阳光斜射在女孩脸上。时隔近十年，李天成又一次看见了那朵开在心上的海棠花！在这个夕阳斜射的午后，在这条清澈如雪的白马河边，李天成看见了那株常常开在睡梦中的海棠花。
叶锦程？海棠花！叶锦程微黑微胖了一点，李天成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叶锦程那张明媚的脸对着阳光的时候，李天成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那是高中时光就铭刻在心壁的无与伦比的画面啊！
“李天成？”叶锦程也认出了李天成。“李天成，是你吗？”叶锦程扔掉正洗着的衣服，跳进水里冲李天成奔过来，阳光下，两团欢快的影子汇合了，四只手儿紧紧拉住，河水漾起颤动的涟漪……李天成叶锦程都没有说话，泪水顺着两张脸颊簌簌流下来。
自从上了兔子岭鸡角岭，李天成的意志心智日复一日坚毅起来，李天成觉得，自己今后再也不会流泪了——没成想，今天，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在一个女孩面前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欢喜时啊。
叶锦程伸手抹干净眼泪，抬起那双杏眼，定定看着李天成，粲然一笑：“李天成，我们又见面了，你怎么不说话？你不高兴吗？”
“高兴！高兴！我是太高兴了，就说不出话了。我曾想，此生此世，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片山野之间在这条河边相见，真叫人想不到啊！”
叶锦程笑了，仍灿灿如海棠，说：“李天成，你现在蛮会说话呢，你看，你刚才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我连嘴都插不上呢。”
“太激动了，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话就多起来了，太高兴了吧？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上我天天都忘不了的同学啊！我们怎么会不约而同来到这条河边呢？这是神的指引吗？”
叶锦程脸红了，轻轻捶了李天成一下，轻轻的，问李天成：“真的吗？”
“什么真的吗？”李天成糊涂了。叶锦程脸绯红得像西天那片云霞，她看着李天成的眼睛，小声说：“就是，就是……你说你‘天天都忘不了’,是真的吗？”
李天成一个劲点头：“当然是真的！”李天成的胆子忽然大起来，意外相见的激动让李天成没了顾忌。
“为什么脸红啊李天成？见了我害羞吗？”叶锦程忍不住问道。“不是……”李天成不好意思，岔开话题，问：“叶锦程，你不至于从那边跑这么远的路到这河边来洗衣服吧？”叶锦程听了，笑了，海棠花再次开放，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呀李天思念太煎熬！多年蓄积在心里的话就像是白马河堤坝里回旋的激流，有一泄飞流的冲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机会不说给叶锦程听，这么多年把这么多的话积在心里岂不是白费？李天成今天要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对叶锦程诉说。
这是李天成积蓄了十几个春秋的心曲啊。夜深人静的时候，工作闲暇的时候，眺望远方的时候，李天成都要对叶锦程倾诉；有了悲欢有了痛楚有了失落有了收获的时候，李天成要对叶锦程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