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沉重的机器轰鸣声惊动了那些过惯了清净日子的鸟儿们,它们“扑愣愣”飞起来,惊诧诧地在高空盘旋,久久不敢落下。山民们习惯了在宁静中过日子,沉浑的轰响打破了他们恬淡宁和的生活……钻机的轰鸣声在岩壁间叠加,愈发沉浑。

白马寨被惊动了,人们涌上寨楼,向发出轰响的山中眺望。这是兔子岭第二次发出这样的轰响。第一次发出这样的轰鸣声是一九四三年。有一天,天空中忽然传来骇人的轰鸣声,白马寨人惊骇地看见几只铁鸟在兔子岭空中盘旋,铁鸟大得吓人,发出骇人的鸣叫,在兔子岭上空盘来旋去,铁鸟肚皮上红红的圆巴巴看得一清二楚。沉浑的轰响惊扰了白马寨的人们。不久,白马寨就来了一群“叽里呱啦”的东洋人,那个白皙而英俊的翻译告诉白马寨人:“这是从日本国来的太君们,他们是找矿专家,是来兔子岭找矿的,你们要为大东亚共荣圈出好力,做好事。”这群叽里呱啦的人就硬逼着寨里的人上兔子岭给他们带路。这些专家进山后,兔子岭的上空就再次飞来了铁鸟似的日本飞机,天天在兔子岭的上空飞来飞去。再过些日子,日本人就在兔子岭山中建起了一排屋子,准备从汉口运来设备,看样子是要对当地的矿藏进行大规模的勘探。

就在这时,张自忠将军率领部队,在鄂西北与日军激战数月,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最终把日本人赶出了鄂西北。白马寨中的土家人在土司巴嘎的带领下,协助张将军打日本人,寨里青壮年拿起鸟枪大刀长矛和汉阳造,赶到阵地,和张将军的军队一起和日军血战。寨子里面的老孺妇女为将士们送饭送水,运送伤员,护理伤员。那一天,巴嘎带着寨里的年轻人,趁日本人慌乱之际,一拥而上,捣毁了他们建在山中的房屋,把机器都砸坏了。

日本人退出鄂西北后,兔子岭又回归了宁静。这一静,就是几十年,白马寨的土家苗家又过起了宁静而原始的生活。

今天,白马寨人的宁静生活又一次被巨大的轰鸣声惊醒。

白马寨人不在意山上的机器声,他们听说了山上找矿的事。兔子岭穷乡僻壤,却终于可以为国家贡献点什么,白马寨人很满足很自豪。白马寨人习惯了过与世隔绝的宁静生活,也向往火热沸腾的新生活。

兔子岭不尽是温柔的时光,六月末的时候,夏日虎气气来临,气温倒不很高,日头却很毒辣。声嘶力竭的蝉噪满山林飘,林间弥漫着燥热不安的空气。

正午难熬,骄阳想着法子折腾兔子岭,在半空烧起烈烈的火把,满天空耀眼,**的山石和土地烧得滚烫,树影缩成一团,蒙尘的叶子蔫蔫地打着卷。寂静的山野,一片透明的蒸气在升腾?。钻探点被一股热浪包围着,蒸笼一般。

林间不缺氧气,李天成却很憋闷,胸口堵得慌,天太热,总想喝水,一喝水,浑身冒汗,身体就是个漏斗,喝下去的水变成汗漏出来。工地的活少有不是力气活的,干力气活就得出汗,汗出多了,李天成和队员们就软塌塌地提不起劲来。

一个月功夫,李天成浑身长满了痱子,红彤彤的小点子雨后春笋般往外拔芽,痒得难受。痒就得抓,李天成细皮嫩肉,一抓就皮破,就流血。一流血,又发炎了,又痒又痛,难受死了。李天成翻出行旅箱里的紫药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就搽。队员们看见了,又同情,又心疼——李天成浑身花花绿绿的样子,像只拔毛的山猫。

张晋弄来一把蒲葵扇,李天成不要,还是草帽扇风来得快,顺手些,方便。

水湄间是蚊子的世界。早晚就出来,黑压压一片,铺天盖地而来,穿林走岗,嘤嘤嗡嗡,人畜不分,见肉见皮就叮,厉害得很。兔子岭蚊子在鄂西很有名,三岁伢儿都会唱:“兔子岭,真奇怪,三个蚂蝗一腰带,三个蚊子一口袋。”这里蚊子个大,黑漆漆得,似飞翔的蚂蚁,围绕着队员们盘旋,发出恐怖的“嗡嗡”声。

李天成最怕蚊子叮,一叮一个包,红肿红肿的,奇痒难受。天热,队员们只穿了一件短裤——光身子也不怕,山上的世界是男人的,这里嗅不到任何雌性气息。李天成还没有习惯,不脱裤子,穿不住工作服,就穿一件背心,蚊子就喜欢他这张皮,蜂拥而上,李天成啪了胸前咬了后背,顾了后面,前面又被咬了,恼火得很。

队员们都不用蚊帐,那玩意挡风,睡在里面热死。就在帐篷门口烧一把艾草,烟熏驱蚊,有一些效果。这个办法对李天成无效,蚊子还咬他,得用蚊帐。闷热的夜晚,那个热呀,李天成第一次遇到,一两个月折腾下来,李天成体无完肤。

闷热过后,兔子岭的雨水渐渐增多。

鄂西最怕下雨,一旦下破了天,就不停歇,兔子岭的气候似乎有延续性,整个兔子岭被淅沥沥的雨水浸泡起来。

现在是需要雨水的时节。河间坡间的包谷进入了最后的孕育期,土豆也正是埋块培芽的时光,药材也到了孕育期。

下雨却给小分队带来了麻烦。大峪口是个下不得雨的地方,黏性黄土区,一下雨,道路泥泞难行,又湿又滑,泥巴黏在鞋子上,越黏越多,越走越重,让人很不舒服。走在山路上,特别是在陡峭的山坡间,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滑下悬崖,摔你个粉身碎骨,人人都得小心。

山民有对付泥泞路滑的办法,他们穿草鞋,多数山民不穿鞋,泥巴无处可粘,撇脱。队员们就不一样,工地上伤脚的东西太多,废旧的铁丝、废钉子、碎石块、割掉了上茬的灌木杂草……由不得你不穿鞋子。而穿了鞋子一黏上泥巴,又重又滑,走几步,你得在石块上面刮一下,刮掉泥土,才会舒服些。

“这雨下的,影响我们工作呢。”李天成很忧心。茹东升说:“这是‘华西秋雨’的前奏,在兔子岭提前了,夏季就开始,不赖上个一月半月不会走的。”

“雨水过多对钻探最大的危害就是会改变地下水的状况,也容易改变泥浆的稠度,会造成埋钻的危险。”

李天成赶紧去钻探班,和茹东升一起跟黄建中商量应对的办法,决定增加钻探回次,多注意泥浆的变化,防止埋钻。

张晋披上雨衣,准备出帐篷,茹东升问:“下这么大雨了,干什么去?”

张晋悄悄对茹东升说:“我们备的柴火只够烧个两三天的,这雨呀一时半会儿歇不了,我去弄些柴火回来,晾干了,伙房里好用。你不要让李队长知道,勘查钻探的事够他忙的,这些小事,我们自己解决吧。”

茹东升拍了拍张晋的肩头,说:“你小子做得对,就应该这样。”说完了,就穿上雨衣,去菜地摘菜去了。

周保重师傅这几天身体不大好,老咳嗽,茹东升怕老周是感冒了,就一定要老周休息,自己代替老周做饭。现在,该到了去准备菜的点了。

菜地有些远,在上一个钻探点和这个钻探点之间,上一个钻探点开工时,周保重就在山坡间开荒种菜,考虑到钻探点转移,菜就种在离下一个钻探点近些的地方,并掐准出菜的时节,看看那种菜钻探点方便用,就决定咋种。

茹东升满脸喜色,地里菜不少,南瓜、冬瓜、丝瓜、架豆、小白菜、娥眉豆、野芹菜、地瓜、葫芦……多着呢。周保重不仅会种榨菜,田间地头能够种的菜,他都会种,人闲不住,一有空就喜欢侍弄菜园子。山间人迹罕至,地儿无主人,只要你肯开垦,地儿多的是。周保重开垦了一些地,凡是当季园地间能够种的菜,他让张晋回胡集时买回菜籽或菜秧子,按照山中的时令种下去。看着菜秧子转青,挺起腰杆,一天天茁壮,周保重喜爱得不行。他一有空,就蹲在菜地边上,看着那菜鲜活的样子,嘴里骂道:“龟儿子的,疯着长喔,硬是竹板打板凳,咣咣响哦。”周保重没老婆孩子,他把这些菜当孩子伺候,一歇下来,就侍弄这些宝贝。邓长林学着周保重的语气语调,说:“相女娃子讨婆娘,周保重不中用,种菜,硬是在行得很哟。”大家听了,苦笑着摇头,听不出邓长林是褒还是贬。

一片兴旺,瓜果满地,树上,草间,架子上,成片成串,满是的。大家都夸周保重:“周师傅,人才呀,你不仅饭做得好,这菜也种得地道。”老周呵呵地笑:“龟儿子的,长得还巴实。”

李天成最高兴。平常只知道这菜是要从集市上或供销社里去买来才成,没有想到,这菜还可以就地解决。你看这山间,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土地林木草花,种菜真便利,品种又多,想吃什么有什么。啥时吃啥时摘都成,新鲜,方便,还不用山上山下跑,省事,真好!

这个办法值得推广。夜里,李天成趴在铺上,写写画画的。大家不在意他写什么,这已经是习惯,他天天都这样。这天早上,吃早饭,李天成让大家看他写的报告。大家一看,《关于野外勘探队蔬菜自给问题的报告》,哟,队长有思想,考虑的东西真多。大家都称赞:“好,早就应该推广,我们过去咋没有想到呢,李队不一样啊。”

皮卡来小分队的时候,李天成把报告交给老王,让他转交给齐天铭。

齐天铭看了报告,一拍大腿:“好,李天成小分队做得好,勘探工作走在前面,这生活上也有办法,也走在了前列,好,该推广!”

胡集分队召开小分队队长会议,会议有两个主题,一是推介李天成小分队的种菜经验,号召大家学习,做到蔬菜自给,这是本次会议的重点。二是告诉大家两个喜讯:一个喜讯是,中南局物资处为全局野外小分队都配备一部报话机,方便上下联络;另外一个喜讯是,为了改变野外队文化生活单调枯燥的现状,中南局决定为分队配备电影放映机之后,再增加一个阅览室,这样,我们的队员们也可以读读书了。

齐天铭说:“今天的会议重要啊同志们,我们要解决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的双重问题。”大家都笑,还真是这么回事。

解决吃菜的问题是大事,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相比,是基础,马虎不得,有报话机可以和胡集队部和家人联系,有阅览室可以有书读,精神生活也充实了,好事一个接一个啊。

齐天铭一语破天机,李天成一法启众生。各小分队都学习李天成小分队的经验种菜自给。后来,有些队扩大生产,甚至种包谷、土豆、红薯,还有种小麦的。张金山知道了,笑得弥勒佛似的,嘴上却骂道:“娘的,这是扩大再生产啊,不合规矩呢。”

各小队蔬菜都自给自足了,还有杂粮补给,队员们基本上能够吃饱饭、吃好菜。分队后勤部现在给养压力小了。现在只需要准备荤菜,鱼呀肉呀就可以,素菜就不用配备了,后勤部不用东跑西跑满世界买东西,工作轻松多了。司机老王说:“这个李天成咋不早些来呢?早来了,我少跑几多路哟,可怜我的皮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