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艰难的放弃
根据总的战略安排,三厅正将一批演剧队伍和歌咏队伍(首先是上海来的演剧队)进行重组,组织歌咏骨干集训。政府的宣传部门也当然不会落后,也在抓紧培训和动员。汉口这边,业余歌咏团的王杰臣、曾昭舫、李毓章等数人也接到了通知到市党部集训。
昭舫报到完毕,打算回歌咏团,在走廊遇到了滕培英,说省里的周书记长请他去一下。
昭舫跟着来到了一间办公室。周远涤满面笑容地迎接着他,请他在沙发上坐下。
秘书送来茶水后退出。周远涤和蔼可亲地叫昭舫喝茶。他见昭舫有些拘谨,便很亲切地说:“汉口这边我来得少。市党部多次在给我的汇报中提到你们的杰出贡献,我也在家里从艾琳的言谈中知道一些你们的情况。让我觉得,曾先生是党国的热血青年,是可贵的人才,眼下虽国难当头,但是我们的民族空前团结,这与其中像你、像冼星海这样的优秀分子的忘我投入是分不开的。”
昭舫还不习惯听到一位高官对他个人如此高的评价,有些不知所措。
周远涤继续说道:“武汉保卫战,我们的中国军队以血肉之躯对抗着日寇的飞机大炮,粉粹了敌人‘速胜’的梦想,抗日战争正在由防御阶段向相持阶段转化。但是由于敌我国力的悬殊,国民政府可能需要作战略上的撤退,一些部门和重心都要西迁入川。不过这绝不是溃逃,而是有计划的转移。我们要有信心,要相信领袖。哪怕打到我们文职人员都上了战场,我们炎黄子孙都永不会屈服,永不会言败!”
周远涤喝了口茶,观察到昭舫已被他的言辞所激励,便用家庭式的谈心口气问:“曾先生加入了什么党派?”昭舫答道:“没有,学生生性散漫,从没加入什么党派。”周远涤问:“前些时,三青团专门派人到你们团里活动过,你都没打算参加?”昭舫答:“没有。”
周书记长笑道:“好的,其实那就是‘力行社’换了块招牌,我都对他们不感兴趣。艾琳也没有参加。党派有它的局限性,也没必要为主义势不两立。我拥护领袖主张的‘化多党为一党’,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我虽是国民党干部,反而很佩服共产党的很多杰出人材。他们的周恩来、董必武,就都是我私人的朋友。”
昭舫不懂“中统”和“军统”内幕,又无意打听国共合作之奥秘,更猜不出他这番话的用意,便没有吱声。
周远涤仿佛并不在意昭舫的反应,接着说:“反倒是我党中良莠不齐,令人痛心。曾先生在武汉大学遭遇的不公正处罚,让人愤怒。我妹妹采取的行动,也间接表达了我的看法。”
昭舫感动了,周书记长看来正是百姓们所寄予厚望的政府中的正义人士之一。
周远涤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我反对用这种粗暴的、不负责任的手段改变一个品学兼优的青年的前途。我党认为,虽然国难危急,但教育更重要,教育是我们民族的未来!每个学生都是国宝,十年之后,国家之命运就掌握在青年们的手上。”他停了一会,继续道:“我找过教育部的官员。武大校董会倒是略有进步,通知了我妹妹艾琳到四川乐山报到。但有些人至今仍然食古不化,我不便勉强他们。想到中央大学工学院已迁到重庆沙坪坝松林坡,其校长罗家伦与我有故。我有意介绍曾先生到其工学院参加插班考试,以争取继续完成学业。不知你意下如何?”
昭舫的眼前顿时一片明亮。摆在面前的是进入民国最优秀学府的一次宝贵机会!他脑中掠过了父亲满怀期待的眼神,那魂牵梦萦的校园生活,甚至想起楚妮曾经的劝告:“昭舫,答应我,如果有这样一次机会,你不要傲慢地放弃。”
“但是接受了周远涤的恩赐我将失去什么呢?”他想。
这机会换了别人也许是不可能的,显然,这并非周书记长的特别青睐,肯定都是与周艾琳有关的,不管周书记长多么开明和爱国。但是,接受了他的帮助,也就意味着准备背叛楚妮。想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周远涤当然不会觉察不到昭舫的犹豫,他已经迅速地洞察到原因。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是尊重人的,我不会凭主观去安排一个青年的未来。你不必马上回答我,回家去和你父母商量一下吧!我有可能会在几天后离开武汉,艾琳这几天还会尽量参加你们的活动,我等待你的回答。”
昭舫回到团里,要求毓章去主持当天活动。他要自己静一静,来把周远涤的每句话都拿来细细想一遍。周远涤的建议显然没有恶意,而且太有**力了。看得出这是周艾琳努力的结果,周远涤不过是出于对妹妹的爱才出手帮助自己的。周艾琳啊周艾琳,哪怕把流亡到武汉的人士都算进去,也找不到你这么美丽的姑娘!几乎所有重要演出都会邀请你报幕,你难道真看上了我、看上了再平常不过的曾昭舫吗?
歌咏团的活动不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昭舫看见戴六儿还在和薛培莜、魏公博一起打扫整理,而周艾琳则站在门外,用眼睛望着他。
他知道不应该回避,他认为应该尊重她,便微笑着朝她走去。
“不早了,我送你去搭船吧?”他友好地说。
“我今天不过江,我哥哥也在这边。”周艾琳回报以微笑,明亮的大眼和长长的睫毛传递着期盼,昭舫看着她,更感觉她的魅力简直是难以抗拒的。
他们走出了“公益会”,顺着大智路并肩慢慢走着,昭舫感到要开口说话实在太难了。
倒是周艾琳先说话,她问:“我哥哥找过你了?和你说了?”
昭舫抬起头,连答带问:“啊。都是你的意思?”
艾琳坦然地回答:“是啊!我们都要去重庆了,我也不能留下来搞宣传了。兵荒马乱的,还不知道这一走,哪天才遇得到呢!你受了那么大冤屈,你哪点像个共产党,选上你来开除?要我看,李厚生、郭佩珊、万国瑞都比你像,他们倒一个个都没事!昭舫,中央大学比武汉大学的名气又高一档,多么难得的机会啊!你一定考得上的,去那里读,气死武大那些有眼无珠的蠢材!”
周艾琳啊周艾琳,你简直太真挚、太执着,又实在太天真了!
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觉得自己是有愧于她的,但是又不能自作多情地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便努力使自己平淡地说:“你过几天就走啊?我们歌咏团又少了一名不可多得的团员了。我相信每个人都会很遗憾的。但是,我还准备留下来和歌咏团一起。”
艾琳道:“没有关系啊!”她从挂包里掏出一张周远涤的名片递给昭舫,“这上面有我们家在重庆的地址。还有,我是去乐山,还是武汉大学的中文系啊!你只要在年底前到重庆,就可以赶上插班考试。要是汉口船票紧俏,你就拿我哥哥的名片去买,保险通行无阻。”
昭舫认为如果再让跟前这个纯真的姑娘的幻想继续下去,那便是自己的无耻。便把牙一咬,说:“周艾琳,你没听懂我的话,我不……不……不打算去中央大学。”
周艾琳猛地停住了脚步,沉下脸说道:“什么?我听没听错?你再说一遍!”
昭舫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周艾琳把头扭开到一边。她简直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尽管她设想过这个结果,但是凭她半年多的观察,昭舫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最多,与别的女孩、包括童楚妮都接触得并不多,而且很明显地都保持着距离。
看来自己错了!
她忘记自己是站在马路中间的,眼泪正夺眶而出,她再不去正眼看身边尴尬站立着的昭舫,说:“谢谢你的回答。不瞒你说,我曾猜过你会这样,令我悲哀的是,我猜中了!”
昭舫讪讪地说:“你的心真好,真的,我很感激,这个机会的确太珍贵了,只是……我真的不配,也没有这个福气接受!周艾琳,我……对……对不起!”
艾琳冷笑道:“我又没有责怪你。我只是终于得到证实,我是多么愚蠢!”她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喊出的。
昭舫赔笑道:“你又来了,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非常知心和可以信赖的朋友的,你为了维护正义,主动作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帮助我,和我一起共患难……”
周艾琳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把你这些虚伪的陈词滥调收起来吧!一年前,也许我会为你这些话感动得心潮澎湃。但是现在,你这些话只能用来哄哄章祯青那样的小姑娘了。老实说,如果不是为了在抗日战争中拿出自己的一份力量,我早就想过离你远些了。怪只怪我还天真地以为你是单纯的、粗心的,是迟早会看懂我的。我真笨呀,不愿相信你是一个从未认真重视过和准备去了解我的人。”
昭舫觉得他不应该承担哄骗和利用艾琳的感情的责任,便急忙解释说:“周艾琳,你怎么总要这样想?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过……”他不知怎样说才好。
周艾林则更加怒不可遏,大声说:“我总要怎样想了?没有过什么?我说过什么?你是不是以为你在我心中有多了不起?”昭舫哪里见到过女孩们那隐藏着的锋利的另一面,一下竟面红耳赤,央告道:“你小声点,都有别人在往我们这边看了。”周艾林用鼻子哼了一下,把声音变小了一点:“曾昭舫,我不想再讨论毫无意义的话题了。再会吧!我想,抗战既然是持久的,会更需要有知识的人。我要去读书报国,至少比跟着你当一个可有可无的合唱队员和报幕员更有价值。”
艾琳大步地离开了,看着她的背影,昭舫不知究竟是少了一个红颜挚友,还是了却了一份感情上的负担。不过他同时感觉到了一份无法挥去的郁闷,不是对放弃名牌大学的惋惜,而是对待一份真挚情感的内疚、无奈,也许还有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