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筹划撤离
武汉东部重镇安庆失守后,日机对武汉的骚扰和轰炸频繁起来。战火显然在一步步逼近。七月中旬,武汉的工厂开始了大规模西迁。
从面上看,商店、餐馆仍在营业,但是广诚已能感觉到,采购越来越不顺利了,粮价在波动,批香烟也常受到限制。不过大体市场还算稳定。广诚在心里对自己说:“恐怕挡不住了,关门的日子又不远了。”
十年前,在北伐后“宁汉对峙”的萧条年代,他力量还相当单薄,实在撑不下去,不得不停过业,苦熬着度过了那段黑暗的日子。这次战争开始以来,他虽一直相信我军终将击退日寇,却也有着“战局莫测”的思想准备。南京失守后,他在和同行朋友的谈论中,也曾设想过万一有一天武汉沦陷,他们将会被迫流亡四川,沦为难民。
现在,他觉得是该要安排后路的时候了,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自己的家人落到日寇的铁蹄之下。所以他必须忍痛关掉自己付出半生心血的“通成”,停止自己得心应手的旅馆、餐饮、香烟等一切经营。
其实,半年多来,他就在逐步抽逃流动资金,极力让资本变现,减小万一弃店而逃的损失。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消极的生意人,他非常注意留后路,刻意巩固与四川颜家的关系。秉兰的父亲今年五月去世时,他就和彭先旺、曾昭泰专程去重庆登门吊唁。借这机会,他在颜家的帮助下,找好了到四川躲避战祸的落脚地点。
但这还是没能让他情绪变得轻松些。“通成”是他经半生奋斗才实现的梦,凝结着他的心血和智慧。他为此耗费了生命中精力最旺盛的岁月。大智门一带的每一块石头都见证着他的人生的脚步。
他一直没有和家人谈自己的打算。他认为在军民空前团结、同仇敌忾“保卫大武汉”时,他的想法很难说出口,所以他只能先私下把生意安排妥当。最先,他曾企图将产业转让出去。然而尽管他不断放出空气,并托过朋友,但一直没有看到谁有意在这种形势下接手,连“祁万顺”都毫不掩饰地表示准备关门歇业。
到7月12日,本是武汉最酷热难当的日子,粤汉铁路的终点--武昌徐家棚火车站被日寇轰炸。次日,广诚和“万方旅馆”的两个股东戴承喜、赵丙文一起去了武昌,“万方”在徐家棚有个分店,离火车站仅一条街。这次虽说没被直接炸到,房顶却震塌了。万幸的是没有伤到人。
丙文说:“没伤人就好。我记得是保过险的吧?”戴承喜低着头,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只保了个火险,没有么用的。”心里怕广诚和丙文责怪他,不听他们保财产险的建议,私自图便宜吃了大亏。
广诚并没有埋怨,叹了口气,说:“狼心狗肺的日本鬼子,就想灭我们。多得很的中国人被他炸得家破人亡、倾家**产,未必就不心疼?我们认赔吧,把房子修了,停业,等九月份租期一满,就不续租了。”
安排好维修的事,三人闷闷不乐地坐船返回汉口,各人打着自己带的芭扇,没有心绪多说一句话。直到快起坡时,戴承喜才问广诚:“你说,我们‘万方’ 兰陵路口那老栈房怎么办才好?”广诚把头扭到一边,说:“低点价卖不卖得出去?”戴承喜一听,觉得广诚在故意给他出大难题,好烦,差点说出:“现在哪里还出得出了手?”又一想,这等于打自己嘴巴。便把话咽了下去,这下才体会到,广诚半年多前的主张是多么正确。
广诚回到家后,静娴还在她的佛堂打坐。要在往常,他会静静地离开,但是今天他却静静地守候在外间屋。他早就想召开一次家庭会议,商量撤退。昭舫七月七日上午就和毓章带了业余歌咏团的三四十名团员,去孝感县劳军,今天中午刚回。广诚觉得现在该是把藏在心里几个月的闷结向家人敞开的时候了。
静娴打坐出来,见广诚郑重的神情,忙坐下认真地听他讲话。她对战事也听说过一些,也和朋友女眷谈论过。听广诚一讲,更感到拿主意几乎是迫在眉睫了。虽说她深信有广诚她就有一切,但她的子女也是一个都不能受到伤害的!
她多少有些慌乱地说:“昭琳一个人走了快有半个月了,也没见来封信,这兵荒马乱的,走散了哪里去找人?死活都不晓得,你说怎么办呢?要不要叫个人去湖南找她。”广诚道:“是可以去个人,不过要先定好我们全家的事才行。”静娴说:“你不是说过去重庆吗?”广诚说:“是倒是,不过鬼子的飞机越炸越勤,说个不吉利的话,总要防个万一吧!要是走散了,连个碰头的地方都没有。再说,我们的生意再小,也要值十来万元钱吧!我忙了半辈子,总不能说丢就丢了。你要和我齐心,等吃饭时,他们都回了,要他们坐下来商量,听听昭舫他们的意思。”静娴也觉得是该这样。
晚饭时,昭舫和昭瑛都回了。广诚就很严肃地、把撤退的事向子女们摊了牌。
昭舫哪曾想过这些,立即不满地说:“前方在浴血拼命,我们家怎么这么没信心?蒋委员长说过,武汉决不容再失,我们唯一的政治、外交、经济的中心应该在武汉,要死守武汉。领袖的‘唯一’二字是随便说的啊?韩复榘那么大的官,抗战不力,都抓回毙了!委员长现在还住在我们武大的‘半山庐’指挥武汉会战呢!再说,我天天在外面宣传,动员大家,要众志成城,坚守武汉,我哪能说一套做一套呢?”
广诚大声说道:“守归守,撤归撤,那多工厂学校不都在撤?我在商会怎么听政府的人说‘搬迁就是爱国’要老板们搬厂咧?打从卢沟桥起,我们中国人哪天不在拼命死战?可是儿子啊,我们现在还拼不过小鬼子的飞机大炮。这打仗的事,不是靠血气之勇就行了的。”他想起了童瑨曾说过的话,接着说:“大丈夫能伸能屈,三年报仇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中国军队可以用四川天险抵抗,拖死小鬼子,将来重振旗鼓,再收复山河。”
昭舫向来不顶撞父亲,听了父亲竟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有些吃惊,不禁联想起了几天前,在孝感参加阵亡将士追悼会时听到的军官们的闲谈,其中不乏流露出可能被迫退却的意思。在市党部也曾听人谈过日本人扬言“以初秋为期,攻占汉口”。当时,自己还认为这些人在怀疑我军的能力,是失败主义。他又想起楚妮说的,不死守大城市,要打‘持久战’,觉得战事的确不能单凭愿望说话,况且父母的安危,是他第一耽心的。便说:“那……爸爸,要不,让二姐先送你们你们搬到四川。至于我,已经把自己当作是军人一样,哪怕仗打到了大智路,没有领袖下令,我就是绝对不能走的。”
广诚先听得还入耳,听了后半截话,从头冷到了脚跟,但情知不能劝儿子“临阵脱逃”,只好压制住自己的绝望感,说:“那……照你说的……该怎么准备?”昭舫说:“我不都说了么,二姐,可不可以?”
昭瑛的心里是很有数的:自己必须紧跟父母,这是他和姐弟商量好的原则。她知道自己到了尽责任的时候,等男人们说完,便说话了:“爸爸,昭舫说的,我看可以,只不过我想,大姐在前些时的信里就说过,上海租界还算太平,有很多有钱人跑了一圈,又再跑回了上海。我在想,四川太苦,爸爸妈妈是不是可以到姐姐那里去?”
广诚不耐烦地摆着手说:“你姐是宽我的心,她的老板李公朴不还是跑来武汉了?我听人讲,一到吴淞口,就岸上、船上到处竖的膏药旗,站的日本兵,还要过日本人的岗!那不把我活活气死?我和你妈这么大岁数,就是死,也要死在在中国人的地盘里!”
静娴这才说话:“我也不去上海的!不过,我看你们大姐那边,倒可以叫你小弟去。又可以读书、见世面,也顺便好和你大姐互相照应。你大姐第一会读书,最有出息。她把昭诚一带,他一定读得好。将来曾家也多一个顶梁柱。”静娴的心里藏着话不敢明说,把昭诚送到上海,免得万一遇难、一起遭殃,起码也给曾家保留一条根。
这话说到了广诚的心上。到底还是静娴懂得他的心,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总算讨论到具体方案上来了。一家人很快统一了思想,就是做好准备分三路撤退。等他生意上的事处理完,由昭瑛先送父母到四川,昭舫暂留武汉,昭诚去上海读书。
这次重大的家庭会议,将改变全家所有人的人生。不过眼前,广诚再三叮嘱他们万不可到外面乱说,免得背上个“动摇军心”的罪名。昭诚听了,忍不住偷偷抿住嘴一笑。
几天后,日本又派四十来架飞机,狂炸武汉三镇,武昌徐家棚车站及周围一带民居被炸毁房屋四百余栋,死伤一千余人。“万方旅馆”在徐家棚已停业的分店,也终于被完全炸毁了。
三位股东好不容易和房主商量好了赔偿的数目和期限。有了这次教训,老戴听了广诚的意见,决定把能搬走的东西都搬到了法租界,依靠了彭先旺的关系,租到了帮会的一处地下仓库。不过因兰陵路口“万方”老栈房还在继续营业,能转移的东西并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