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并肩情谊
一周来,天气雨蒙蒙的,阴冷阴冷。
昭瑛去看高士其。他“二队”的老朋友多,经常来看他,这一向精神也好起来。但今天看到他,却似乎神色与往常很不相同,总像有什么话要说。直到昭瑛要离开,他才突然说:“昭瑛,我……要走了。”昭瑛有些诧异,“去哪里?你身体才刚有点起色。”士其说:“去我……心中……日出的地……方,延……延安。”
昭瑛明白,像他这样充满理想的人,是不可能安心住在病房的。她不无耽心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士其眼睛里含着泪水,说:“你是……我此行遇……见的……最好心的人,你是……是天……天使,真……真正……的天使。”
昭瑛听着,眼睛也湿润了。士其接着说:“我很……很想问……问你,你……你……愿意和……和我……一起去……延安吗?”
昭瑛几乎要哭出来了。她站了起来,说:“你别说了,我……我还要照顾父母,我以前已经有过太多的承诺,对父母,对大姐,对家人,对朋友,这一下是很难说清、也很难改变的,我祝你一路平安吧!”
她完全不去看高士其此时的面部表情,就站起来离开了。
几天后,昭瑛与李毓章一起送走了高士其。有人陪送他坐火车取道西安去延安。
回到家里,昭瑛忽感到若有所失,心里空****的。毓章走到她身边,关切地说:“你已经尽到责任了,你不可能永远照顾他的。”
昭瑛眼泪终于淌了出来,哽咽道:“你真是个好人,毓章!人都是有感情的,我心里的确是很放不下他,他完全没有能力自理啊!”说完,伏到了毓章胸前“呜呜”地哭出声来。
毓章动感情地抚着她的肩,说:“昭瑛,魏公博说过,你属于‘天使型’的人。忘了这些,振作起来吧!你看星海来了后,呕心沥血地为武汉培养歌咏骨干,整日里不得休息。武汉太需要歌咏干部了!为组织‘保卫大上海扩大宣传周’活动,四个妇女团体共组织了二十多个宣传队、好几百妇女参加。你应该参加进去。你最好帮助汪云,一起把我们团的新分队‘三八女子歌咏队’筹建起来。”
这些时,除了教歌,毓章与昭舫整日里都和冼星海在一起,还参加二队的演出,帮助星海在武昌和汉口组织歌咏干部培训,由星海亲自教授指挥。每天都深夜才回家。
第三天,天下着雨,二队早上不出外活动。冼星海好不容易有了点空,便想写点东西,因精武馆嘈杂,就一个人到“大智旅馆”金山住的房间里。哪晓得几个北方流亡来的正拉着京胡在唱《打渔杀家》,整个旅馆都是他们的声音,哪里还有灵感。却好昭舫碰见,就把他邀请到公新里六号自己的房间。
星海坐在整洁的写字桌边,笑着说:“这里好安静!昭舫,流亡中还有这样的写作环境,对我可以说是太奢侈了。”昭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妈把小外甥抱出去玩了,至少要中午才回。哎,你说话怎么好像伤风了?”
星海笑着说:“可不,武汉的天气真名不虚传,变化太快。其实我每到个地方,就听他们说的,拼命喝水,好适应当地水土,谁知还是受凉了。”
昭舫说:“你就在这里写东西吧,当在自己家一样。我要出去一趟。你若是想离开,也不用等我回来。要有什么事,可以喊葵花。”他吩咐葵花去端碗热姜汤,自己便出去了。
昭舫到外忙了一上午回来,听到秋平在楼上的笑声。上楼后,见秋平正在和星海嬉闹。昭舫喝道:“秋平,别吵伯伯,伯伯有事。”
星海抱着秋平,说:“没有吵我。我写的顺利极了。你来看看,我甚至想写心中久久涌动着的交响乐曲了,不过名字还没想好,就暂且叫《中国兵》吧!我要歌颂士兵们的抗战精神,歌颂献出自己儿子的伟大父母们。昭舫,我觉得,写作本身就是根据爱的立场,偏重爱民族的伟大任务。”
昭舫看着乐谱,说:“《祖国的孩子们》。这最下面一张好像是老歌《流民三千万》?”星海说:“对,这是我去年春天在上海为话剧《流民三千万》写的主题歌,怕当局禁止,先用的名字是《血力进行曲》,我还用了个‘先力’的笔名。我今天改了一下,还是陈凝秋先生的词。”昭舫说:“陈凝秋,塞克?你的‘救国军歌’也是他的词。”星海笑道:“多了,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我和他的合作真不少呢!”
昭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大家唱》第一集,递给星海,说:“这本送给你,这是我和毓章编的,这已经是第二次再版的了。”
星海很高兴地接下浏览了一下目录,说:“我看到好多歌咏队都拿着这歌本,可见影响相当大。嗨,你们选了我这么多歌?”
昭舫说:“都是目前流行的歌曲,当然你的歌多一些。”又将已编排好、即将付印的《大家唱》第二集样本给他看,笑着说:“第一集我请光未然写了序,这是第二集。我们想请你在百忙中代写一篇序,只是时间有点紧。版都已排好,要你辛苦一下了。”
星海忙满口答应,十分感慨地说:“救亡歌曲能印成单行本,并且一集二集地出版,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他翻开目录一看,第一首歌曲便是他的《青年进行曲》,竟笑了起来,“哈哈,就是这首歌,‘联华制片厂’给了我两百元,就是我现在的生活费。”
昭舫接话说:“金山告诉我,你最近的手头很拮据,因为你把以前开音乐会收入的几百元钱统统捐给了伤兵。”星海说:“有这事。不过我还可以。你们家给前线和抗战活动的捐赠不多得多吗?但是,若与那些把生命都献给了民族的人比,我们则是太渺小、太不足挂齿了。”
昭舫觉得他真是个谈得来的朋友,情不自禁地说:“你要觉得这里合适,以后要写什么,就可以到这里来。我不在时,你就自己上来。不用讲客气。我的朋友从不和我讲客气。潘乃斌和李毓章住在楼下住好几个月了。乃斌最近不在武汉。他是个全才,等他回来,我就给你介绍。哦,你还在咳嗽,要不要去看医生,吃点药?”星海笑着说:“不用,我喝了你家的姜汤,已经好了。”
星海约昭舫参加下午二队到唐家巷的演出,又说:“昨天武汉连续出了些令人费解的事。‘华大’的一个歌咏集会被不明身份的人强行冲散。杨朔他们编辑的《文艺半月刊》也遭查禁了。” 昭舫说:“是聂绀弩、陈荒煤他们办的,是不是?”星海说:“具体我不太清楚,我想,国共合作,终归会有人不高兴,要捣乱的。我们有时不得不避让,像今晚原定‘华大’的教歌就不去了,改成去‘武昌女青年会’。”
下午他们在唐家巷演出后,星海很耽心约好六点半在女青年会的教唱迟到,连饭都顾不上吃,就与昭舫去赶轮渡过江。在码头,一个人买了一个烧饼上船,凑合着充饥。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上岸,又一口气向“女青年会”赶去。不料发现门竟还关着。
昭舫看到几个中学生也在附近等候转悠着。他还未开口问,其中一个就抢着问:“你是不是武大的曾昭舫?我见过你的。请问那位是不是冼星海先生?”昭舫微笑着点了点头,问:“你们是哪个队?组织者呢?怎么还没开门?”那青年说:“我们是董谦文负责的‘华大附中歌咏队’。已经有人去喊他去了。”
星海明显不高兴起来,对昭舫说:“这人怎么这样不守时?”昭舫也没有办法,想起“一二·九”时的亲见和其他人对董谦文的评价,只有干着急。
这时一个小青年拿了串钥匙,喘着气跑来了,“董队长还在吃饭,叫我们先唱,照顾好冼先生。冼先生,您吃了饭吗?”星海听说,好不反感,但是没有表露,而是很克制地说:“我不吃饭,请开门吧!你们看,约定的时间都过了十五分钟了。”
那学生开了门,里面昏黑昏黑,电灯却打不亮。点了根火柴一看,才发现灯泡都被卸光了。这次轮到脾气好的昭舫发火了。他厉声说:“武汉好多地方请冼先生都轮不到,他一天跑几个地方,你们怎么这么无所谓!”
昭舫发了火,一直很不满的星海反而更克制了,因为他看到学生们渴切的表情,懂得这些错不是他们的责任,救亡歌咏中所见到的人是形形色色的,董谦文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便和蔼地说:“没有电灯算了,我这有钱,你们派人去买几根蜡烛来吧!”一个学生连忙说:“我有钱,我去买。”
蜡烛买来点亮后,昭舫看到房子很旧,但是烛光下,感觉格外安静。一大群早就在周围附近等候的学生都涌了进来。学生们把抄好的《祖国的孩子们》和《流民三千万》歌单挂出来。星海要过毛笔,把上午他刚改过的几处迅速修改了。昭舫听见下面正在点名:“黄庚祖、文云、张掌珠……”
星海开始教唱,好像忘记了所有的不快,仿佛面对的不是二十多个学生,而是一支专业的合唱队伍,极认真地以他那充满魅力的姿势指挥和调动着学生们的情绪。
星海显然格外投入,教了一阵,还觉不太满意,大声道:“有些进步,但气势还不行。我们不能为唱歌而唱歌,歌声是我们的武器啊!我们要把自己当成战士,想想沦陷区人民的苦难,东北人民收复失地的报仇志愿,要用心去唱,用自己的脑子去唱!大家知道,我们二队的洪深先生,他离开上海时是写下了遗书的,他是以何等的为国牺牲的决心在投身抗战文艺啊!我们应该学习他,唱救亡歌曲时,希望你们努力抒发出自己的情感。用脑子去唱!”
学生们听到这句从未听过的说法,很受启发,便努力将感情激发并投入,一遍比一遍唱得好。星海和昭舫也很满意了。不过直到教歌结束,董谦文也没有出现。
回家的路上,昭舫回味着星海刚才的讲话,说:“我们这里,确是有很多人仅仅是出于爱好、甚至图好玩唱歌的。不少人认为,唱歌也无非造造声势,鼓动士气。那里能都像你这样,把救亡歌咏当成抗战的一支军旅。”
星海说:“是啊,昭舫,今天开始我是很不满,是这些满腔热情而来的小青年让我冷静的。如果我们的组织者都像那位姓董的先生,那么散漫,把唱救亡歌曲当成饭余的娱乐,没有战斗的精神,那才将是救亡歌咏的一个大危机。”
昭舫转了话题问:“你饿坏了吧?”
星海笑了:“可不,和你在一起这么饿肚子,说出去谁也不会信的!”
昭舫也忍不住笑了:“那让我来为我们武汉人的散漫道歉吧!我知道,你最喜欢喝‘通成’的莲子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