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地痞打砸歌咏队
业余歌咏队成立后马上展开了活动,在汉口街头和青年会演唱和教唱。昭舫工作得很累,常常回得很晚。广诚虽说看在眼里,但在他心目中,没有“吃官饷”的职务多“大”都不能算“官”,搞不好还是祸,当今天下,说变就变的。
不久,一件事加重了他对昭舫参加活动的耽心。警察局的顾警长来给他“透风”:上峰说,有共产党的人潜进了汉口,正命他们配合便衣搜捕各旅社饭馆。
广诚闻讯大吃一惊:“那‘国共合作’说来说去,仍然还是个假的?”
他慌忙通知正在公新里六号一楼和同学开会的潘乃斌等回避到楼上。他们在佛堂躲过风头后,他心有余悸,便问乃斌(他似乎还从未和他两人单独说过话):“你说,国共合作到底是真还是假的,怎么这会还会跑出搜共产党的事?”
乃斌自信地回答:“伯伯,天意民心,统一战线大势已定,您驾相信,这种事会越来越少的。”
广诚紧张地看着昭舫在外面“跳”,暂时放缓了要昭舫帮他做生意的打算。虽说昭舫有时也照他的意思到“通成分店”走走,参两句言,甚至就在那边楼上住。但他清楚,昭舫的心思不在这里,只是在敷衍他。他打着小算盘,就只当分店没有开,拿那边的利润给昭舫去“爱国”。
以后,武汉三镇的街道上新装的有线广播喇叭中,经常插播“业余歌咏队”的合唱,总听到播音员说:“由曾昭舫老师教唱”、“由曾昭舫先生指挥”。广播电台不是政府的么?他紧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些。
不多久,昭舫竟渐渐成为了汉口明星般的人物。在街上和码头演出时,居然看到警察都来帮忙维持秩序。昭舫每次回家时,还被些着了迷的男女小青年前呼后拥着。
“也许国共合作还是有几分真的,但也不能太当真,要多个心眼才是。”他在心里评判着。
一天,在江汉关的街头演唱结束后,一群高唱《大刀进行曲》的青年在江汉路日资的“精锜眼药店”高呼口号,后被警察驱散。这件事使潜伏在“万国医院”的钟楚民(宗方武彦)感到难以容忍,那是他父亲曾一度继承经营过的、其间谍活动为甲午海战中立下了丰功伟绩的“乐善堂”的产业。
甲午年的丰功伟绩啊!“大日本”从此骑在了这个庞大的邻国的头上,怎么能让这些支那人亵渎他心中的圣地呢?宗方忍无可忍了。
但他没忘记潜伏担负的更重要的任务,这逼使他忍耐,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叫熊道昌去雇个见钱就做事的中国人帮他“修理”下歌咏队的气焰。
中秋节的前一天是个星期六。歌咏队一般上午没有活动,昭舫和王杰臣都在公益会二楼,小豆芽在抄写歌单。忽然间,怒冲冲闯进来了几个穿保安团服装的人。其中一个满脸是油的胖子,看派头大概是个官,仰着脸,大声问道:“哪个是头啊?”昭舫一眼就认出,这原是大智门一带的混混雷胖子,不知何时混了一身制服,穿在身上显得特别别扭。正要上前,王杰臣把他拉了一把,自己上前问:“什么事?”
一年前杨永泰在当湖北省主席的时候,为了建立剿共体系,在武汉推行保甲制度,组织了“保安团”。但因他很看重的武汉市长吴国祯公开抵制,对此事名拖暗抗,结果没成气候。不过“保安团”还是稀稀拉拉建了一些,人员混杂,活动范围基本限于铁路外。而因政府各部门都消极推诿,保安团的经费来源始终不足。这群“队伍”便在市郊乡里为非作歹,成为公害。但是这不妨碍雷胖子趁机由一个专靠勒索和收取“保护费”而生存的地痞,得到了一份官方发给的抓拿吃骗“执照”。大智路虽然属市区内,但韩家巷靠近铁路口。雷胖子便以巡视铁路两侧为名偶尔在这边抖抖威风。
雷胖子学着一副“官方”的口气说:“根据我党中央执委会决定精神,本市的民众抗敌团体必须统统解散,民众各种抗敌组织一律要按职业身份,不许自行非法组织。你们这个‘团’,农、工、商、学、妇、文,哪边都不靠,所以本人今天特亲自率部前来查封。”
王杰臣扫了一眼他后面带的长短不齐的那几个人,说道:“请长官借查处我们的公文一看。”
雷胖子把眼睛睁得铜钱一般大:“你是哪级管事的?要看公文,老子就是公文。”
王杰臣还没来得及答话,雷胖子就是狠狠的一掌推过来,把他推得重重地撞在墙上。昭舫大怒,冲上前道:“你怎么还说着就动手?”
雷胖子在这一带混过多年,当然认得昭舫。他是领教过广诚在汉口的能量的,不想得罪太深,便说:“小老板不要趟这淌浑水。本队接群众举报,你们在这里唱歌扰民。名为抗敌,实为有伤男女风化、**乌合之众,为共匪暗中宣扬共产共妻主张。我现给小老板留点面子,勒令你们这个团三天内解散。”
他把手一挥,不顾昭舫抗议力争。几个爪牙就冲上前,把他们三人架到了门外,把小豆芽新抄的歌单撕了个粉碎,把桌椅掀的掀、砸的砸,室内顿时被弄得乱七八糟,然后关门、贴上封条。
正在这时,有人喊道:“曾会长来了。”原来“通成”离这里不远,当雷胖子一行气势冲冲地闯进时,就有与广诚要好的街坊自发跑去报了信。
广诚在楼梯上就看到了门上已经贴的封条。雷胖子在楼梯口先招呼了一声:“曾老板。”广诚心想怎么他也穿上制服了,就停在了楼梯上,仰着脸笑道:“雷队长当了官,也不来我店里坐坐了,这一两年都不登门,怕是我得罪队长了?”雷胖子即刻换了一副笑脸,说:“哪里哪里,实在是革命工作太忙。曾老板有什么指教?”
广诚晓得雷胖子哪里干得了正经事,有可能是敲诈。但还是陪着笑脸道:“不敢。这个公益会,我是会长,是我的儿子在这里教抗日歌,年轻人难免做错事,我怕他冒犯了队长,所以赶过来看看。”
雷胖子晓得知进退留分寸,不然哪混得到今天?便挤出笑脸道:“既是曾会长管的地盘,那好说了。不过,曾老板,我这也是奉差行事,令郎可不能不遵守政府法治哦!”说完,把他查封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广诚却更是心虚,便大声责问昭舫:“你又惹了么祸?我跟你说了,事事要听政府的,雷队长那么多工作,还要亲自为你费心。你、你……”他找不出出恰当的措辞。盘算着这话说轻了过不了坎,说重了自己给自己套个罪名,但愿雷胖子接话,他宁肯破点财,让这事情变小。
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句东北口音:“全民抗战,是委员长的号召,不去宣传抗击日本人,反而打击民众热情,请问长官,这是哪里的命令?”
雷胖子对广诚之所以胆怯三分,还是怕他背后的那些江湖关系,得罪了在汉口难混。这下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东北腔来搭白,胆量一下又上来了,厉声问:“你是哪里的,妨碍老子执行公务?”
昭舫一下认了出来,这是自己离开北平后就没有再见的同学魏公博。
魏公博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也不回答他的话,一派有来头的样子,大步走上楼,说道:“这位开口称‘老子’的长官,我今天没带照相机,不然你可以在全国大大出名了,你这样执法,日本人会奖赏你多少?”
雷胖子一听,身子竟矮下去了几寸。这个人不知什么来头,有照相机?那玩艺平头百姓谁有?怎么开口就说日……难道他……他心里发虚,打消了刚冒出的将此人“带走修理”的念头。便干咳了两声,一脸严肃地说:“本人刚才宣布的,均代表政府和党国。我现还有公务在身,没时间与你们多说。三天之后,我会来看结果。”说完带了手下匆匆走了。
广诚看他们草草收兵离去,也不知魏公博是什么来头。他皱着眉头对昭舫说道:“你们做了什么事,拿给保安团抓到把柄了?这是些地头蛇!你莫跟我把祸事惹大了,该退就退一步吧!”
王杰臣没插话,心里在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听说武昌那边也成立了宣传抗日的民间组织,有国民党元老孔庚公开支持张罗,说话硬气。看来必须报告组织,能否在这边也找个有分量的靠山,以减少干扰。
只听魏公博又说话了:“曾叔叔,您老不用怕,曾昭舫一点错都没有。全民动员,支援前线,是政府和中央的号召。”
广诚见外人多,便不说话,打算离开。正在这时,听到楼下有人喊:“曾会长,侯队长来了!”
广诚顿觉手脚冰凉,怎么把正规警察搞来了?这位侯树坤局长在汉口可是抓人出了名的!该不是粘上政治了,天晓得会怎样收场哟!他瞪了昭舫一眼,连忙迎下楼去。
哪知侯树坤竟和颜悦色地站在堂屋中,迎着他说道:“曾老板这么忙的生意,还热心抗日宣传活动,不简单,不简单哪!”广诚听得个丈二和尚,以为是讥讽,便提心吊胆地问:“侯队长,是我那伢做了错事么?他是年轻不懂……”侯树坤打断他、非常和蔼地说:“这话从哪里说起啊?我是先来看看的。上峰今天视察,就要来这边,特别关心我区对抗日宣传有突出贡献的‘汉口业余歌咏队’。曾老板,您知道,我们分局是一贯坚决支持令郎等杰出市民的爱国行动的,是不是?上级要问起来,还望曾老板美言。”
广诚听得云里一半、雾里一半,不晓得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该点头、还是摇头。正在这时,一群着中山装、穿皮鞋的官员从大智路那边大步走过来,径直就进了门。中间被簇拥的一个相当年轻,身材不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着淡黄色的哔叽西装。一个微胖的官员凑上去说道:“吴市长,这就是‘业余歌咏队’的活动地点,他们在楼上活动,唱抗日歌曲,影响很大哦!”
广诚吃了一惊,认出了这位是留美回国后廿九岁就当上市长的政治明星吴国祯,只听吴市长用建始口音大声说:“走,上去看看!”说完,一群人就顺着楼梯上去了。
广诚顿觉手足无措。人急生智,他把在后面的侯树坤拉了一把,十分简要地把雷胖子干的事说了个大概。
侯树坤听罢大惊,连忙大步跨上楼去。正好看到吴市长开始了大发雷霆:“我今天出来亲眼看到的是这样,我看不到的还不晓得什么样!这里离我市党部这么近,居然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件。什么保甲长、保安团?我看是些地痞流氓!一定要给我查出来,看究竟是谁,敢这样明目张胆地破坏抗日活动?”
他回头看到了侯树坤,愤怒地指着他说:“真不像话!我正想组织市政机关和警察来学习他们的经验,你自己先好好参观一下吧,门上封条是我扯的,里头摊子都被掀了!侯局长,是你分管这一片治安吧?保护民众的爱国活动,是你份内的事。限你三天给我把保安团那几个查出来,停职,狠狠处分!反对党国抗战方针的人,要坚决开除、法办!”侯树坤连忙回答:“保安团不是分局直接管,他们完全是非法越权作案。本人下去,一定会严查。”
吴市长发了一通脾气后,看来不打算追究侯树坤。他又对杰臣、昭舫等人说了一番民族大义的话。他说军政人员良莠不齐,很多人思想陈旧,跟不上时代,你们爱国青年,不要怕有人反对,要团结在蒋委员长领导的政府周围等等。他又吩咐随行的部门领导要帮助他们,方又往四民街方向去了。
一个小时不到,广诚亲历了几次大起大落。到此时惊魂方定。他的经验告诉他,大概一场祸事已经过了。便自言自语地说:“大官好见,小鬼难搪。只求菩萨保佑了。”
昭舫拥抱着魏公博,道:“你出场得好气派,跟吴市长差不多。你这一向在哪里?”公博说:“七七事变以后离开北平,到汉口刚一个月。亏了同乡帮忙,在市政府的‘来汉人员统计处’,当了个临时抄写员,每个月二十块钱,我一个人吃饭够了。刚上了一周班。”昭舫问:“你上班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公博说:“不远。就在扬子街。喔,周艾琳也刚从上海回来,今天我去武昌有事,在长街碰到她。她也说要来参加你的‘业余歌咏队’。哎,我也喜欢和你一起,跟你干。你若是肯要,算上我一个。”昭舫回答说:“行,我欢迎你,但是得我们理事会集体同意。不过,遇到外出演出,你怎么上班呢?”公博说:“我那边考勤不严,当走过场,我的差事小学生都能对付,只要按时做完交差就可以了。我是需要有地方混饭吃,才谋的这份差事。”昭舫问:“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也许我能帮点忙。”公博说:“没有,我和我兄弟在逃进关时还带有点钱,不挣钱也能活一年两载。”
昭舫向王杰臣和小豆芽介绍他。王杰臣说:“我听昭舫说过你,我也从你的话中能感到,你在大是大非面前很坚决,这很不简单。我们欢迎多些大学生加入,这对提高我们歌咏队的文化水平很有好处。”
要是潘乃斌也在,会怎样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