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人生话题

楚妮家在粮道街北侧的一条短巷内,大门颇为气派。楚妮敲了下门,一个年老的男佣人来开了门,大声通报道:“四小姐回来了。”昭舫看见两侧厢房内都有人垂手站了出来,见这排场,有些后悔跟着来了。楚妮轻声说:“那是保镖和佣人,你只当没看见。记住,上楼见了我妈喊‘叔叔’。”

楚妮上楼就喊:“妈妈,我来同学了。”昭舫听到楚妮母亲的声音:“来同学了,上来坐,上来坐。”

昭舫进门,喊了声“叔叔”。见她母亲萧雨杨坐在方桌边的靠椅上。楚妮一闪便站到了母亲身后,双手一齐放在她的左肩上,很快将自己的位置摆到了主人一方,注视着昭舫。看上去,宛若一张家藏的母女旧照。

楚妮的母亲萧雨杨果如昭舫想象的那样端庄,每一处都透过岁月溢出当年动人的美。萧雨杨仔细从头到脚打量了昭舫一遍,问:“你是楚妮的同学?”昭舫有些紧张地回答:“我是武汉大学机械系的,叫曾昭舫。”萧雨杨“喔”了一声,用右手把楚妮放在她肩上的双手轻轻拂下来,又问:“你们很早就认识?”昭舫立刻觉得,这问话很显然把自己放到了某个特别角色上,他谨慎地回答:“去年‘一二·九’认识的,现在是校友。”萧雨杨似有所悟,扭过头说:“站着干什么,去招呼你的同学吧!”楚妮问:“左阿姨呢?”雨杨答:“一早就出去了。中饭都没有回来吃。你们吃了中饭吗?”楚妮回答“吃过了。”

楚妮带昭舫到书房坐下,她母亲已把自由空间完全留给了他们。楚妮拿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和作文,让昭舫看。

“你从小就透出聪慧。”昭舫看着相簿说。

楚妮笑道:“你尽会捡些好的词汇。”

看过照片,昭舫又翻看了剪贴了楚妮所发表文章订成的整整齐齐的两本集子,不住地称赞,楚妮说:“都是我母亲装订的。”昭舫说:“你母亲在你身上,可是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啊!”

“我当然晓得。”楚妮回答,“我妈妈说,中学是人生志向形成的最重要的时期。她就是在武汉中学那两年,懂得了应怎样生活、怎样认识世界的。只是后来因为我的拖累,她困守在家中。我想,是应该由我来完成她的人生志向。”

他们说着话。这时,那个“左阿姨”回来了。

楚妮过去应酬了下后,又来叫昭舫:“是我母亲读书时很要好的朋友左秧岷阿姨,是天津《大公报》派驻上海的记者。我叫你来,一半就是为了见她。”昭舫脑中闪过“另一半呢”,跟了出去。

左阿姨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僵硬,昭舫立即感觉,自己近来似乎曾在武大校园某处见到过她。正想着,左阿姨说话了:“我听楚妮说起过你,你有个姐姐在上海《申报》图书馆么?”昭舫说:“是,但七君子事件前,图书馆都早被查封了。”

左秧岷仔细地打量着昭舫,谈起些学校里的事,看来他对武大近来发生的事都相当了解。她也扯了些上海的事情。末了,她问昭舫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昭舫说还没想好,有时想过出国留学,以后更好地报效国家。左阿姨没有作什么评价。楚妮发现她情绪不高,似乎有些疲倦,谈了一会,就和昭舫告辞出来。

楚妮低头不语。昭舫问:“我说想留学,左阿姨好像听了不高兴?”楚妮反问:“是吗?你真要留学?”昭舫说:“凡是学生,谁不希望深造?我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进MIT深造。不过现在我才三年级,说这还早了点。”楚妮又是沉默。

昭舫说:“不早了,我该走了。”楚妮便带昭舫告辞了母亲和左阿姨,离开了家。

昭舫和楚妮并肩向江边走去,说自己好像在武大见过他。楚妮不置可否地反问:“是吗?”

昭舫又问楚妮为什么要介绍他认识左阿姨。楚妮说:“她呢,是我母亲十分佩服的一个人。我喊她左阿姨,可她说学生们都喊他左大姐。她来我家几天,我已经从和她的交谈中受益匪浅,我对他谈起过你,她说希望见见你。”

昭舫脱口问道:“那你对她谈起过别人吗?”

楚妮不高兴地反诘:“你什么意思啊?我谈起过很多同学,有些已经来过我家了。你感兴趣的究竟是什么呢?”

昭舫略感难堪,说:“你这人,以后我每句话都想得滴水不漏再问你吧!”

楚妮又笑了,拿眼瞪着他说:“我希望更多同学来接受先辈的教育,不好么?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昭舫越发不好意思。楚妮不想让他太尴尬,便小声地说:“告诉你,她说我可以给她介绍些我认为值得信任的青年。”昭舫听了,又转而高兴起来。

楚妮小心地问:“曾昭舫,现在除了歌咏活动外,你还愿意做些什么呢?”昭舫说:“我不是说想排剧吗?”楚妮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文艺形式之外。”昭舫明白他说的什么,便坦然地说:“只要是抗日救国的事,我都愿意。”楚妮比较满意,又问:“要是很艰苦,很危险呢?”昭舫说:“我是不怕的,我们国家本来就艰苦,充满危险,哪里能处处顾自己?”楚妮点头说:“但是我们个人的力量很渺小的。”昭舫说:“我们是一分子,现在政府不已经答应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了吗?”

楚妮摇着头,问:“你忘了张学良回南京就被扣、忘了王以哲将军本月被刺杀吗?你忘了七君子还被无理关押着吗?你相信蒋委员长会像保证的那样真心抗日吗?”昭舫笑着说:“你是不是在假想我为辩论对象?我投降好不好,楚箫小姐?”楚妮可不笑,责怪说:“我说这么正经的事,你还和我开玩笑。”昭舫收敛了笑,说:“要都像蔡廷锴、傅作义就好了。”楚妮说:“可是就算有和他们一样的将军,还都像他们那样带着兵,还不是都要听令于蒋主席。上海抗战、长城抗战不都是因政府妥协叫他们前功尽弃吗?你想过没有?”昭舫摇着头:“我哪能想到那么多,那我不也成了楚箫了?”楚妮有些不满意地说:“我在很认真地问你的话,你故意不答!”

她停了片刻,看了下四周,放低了声音问:“你说,共产党和国民党,谁好呢?”

昭舫连忙也向四周看了看,低声说:“这话你也就是只能问我,可别去问别人了,被特务知道了就危险了。”楚妮说:“你刚才还在说你不怕危险,除了你,我还会问谁呀?”昭舫见楚妮这么信任自己,很是满意,但却又不知道,这么重大的问题,几句话该如何回答。

楚妮竟略带娇嗔地加了一句:“我只想听你一个人说。”昭舫想了一下,说:“其实我也相信共产党,我小时候见到杀了好多共产党,那都是好样的。有个女共党被五花大绑游街,从我们家门口走过。他们用脏布勒着她的嘴,把她嘴里塞满石头。可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却闪出英雄的光!以后我再不能忘掉那双眼睛的光芒了。可是他们力量太小了,扛不起整个中国。这么大个汉口,除了听到特务和警察们一天到晚在喊抓,我想碰都没有碰到过一个真的共产党。”楚妮瞪了他一眼。昭舫连忙说:“哎,除了你,这些我也不会对别人说的!”

楚妮听了这话,想起刚才在母校时,昭舫曾忘情地抓住自己的手,禁不住心里乱跳。但她想到现在应讨论的是严肃的话题,连忙控制住自己,说:“曾昭舫,我从进入高中,就开始懂得憎恨父亲和他代表的阶级。尽管他对我一直友善,让我知道了一些常人不了解的政局内幕,但是我和他对社会的认识相距越来越远。你看这路上的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你去看看纱厂的工人,去看看我爸爸公司的苦力,他们的血汗被我父亲这样的人榨干。这世界难道该是这样吗?我父亲发现了我的反叛,极力想制止。每当有学生运动的风声,他就会赶回来看管我,或者派保镖暗中跟着我。他甚至想过中止我的学业,让我嫁到翁家,就是武汉人人都知道的那位姓翁的将军--的公子。”

说到这里,心计颇多的女孩停下,眼角偷偷地观看昭舫,但她失望地没有看到反应,“是他漠不关心,还是太善于伪装呢?”她想,琢磨着继续该怎么说。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汉阳门江边,眺望着苍茫浩**的大江和江对岸与蛇山凄凉对峙的龟山、以及那熟悉的汉水河口。见昭舫沉默了那么久,楚妮开始失落,便说:“船快来了,我也该回去了。”

昭舫发了阵呆,突然问:“后来呢?”

楚妮在心里笑了,昭舫啊,你果然还是个老实砣子,藏不住心思,原来你在等我往下说啊!她故意轻描淡写地:“翁家和我们家很熟悉的。但是这都什么时代了?谁敢包办我?我妈也不会答应!你也许记得,去年我们从葛店坐汽车回来,我在车上骂的那个人,那就是翁家安在警局的!我刚才在昙华林不想陪你逛那一片,也是因为他们就住在那边。”

她突然煞住:“我此生已注定要成为我爸爸和翁将军们的死敌,参加到推翻他们的阵营中,改变这不平等的社会。”她压低声音:“我向往共产党,你呢?”

昭舫紧张地看着她,“真的吗?我可不想加入什么党的。”

楚妮听了有些失望,追问:“你,你,竟然真的没有政治倾向?”

楚妮并不知道,其实,在左秧岷的眼里,她根本不够格加入共产党,充其量只能团结利用。

昭舫有些不知所云:“我,我,也许是我不惯约束,也许是……我从心里反感党同伐异。其实,我看,国民党也有好多人是正人君子,也很爱国。要是都是蔡元培、于右任先生这样的好人,如果我们像美国一样,搞民主政治,那中国就有福了。现在两党要联合起来驱逐倭虏,真是再好不过。我看我们尽爱国之心就可以了,你一个女孩子,也别去管什么党吧?”

楚妮不高兴地说:“这和性别有什么关系?你以为美国有真正的平等自由吗?看美国人牺牲中国迁就日本的态度,就知道他们并没有真正的正义感!在自己国内也一定会迎合富人压迫穷人的。我想,每个人应该有自己的世界观,有自己的人生观。”

昭舫一下不敢苟同,便说:“我真佩服你,我虽说比你大几岁,还真没你想得多。这样说吧,我会学我姐、我妈那样,做一个有益于社会的人。”

楚妮不无遗憾地看着昭舫,她在听左阿姨谈到每个话题时,心里往往会同时想着,这个问题昭舫会怎么想呢?但是昭舫今天的回答让她颇感失望,甚至让她隐约感觉到这是他们在人生道路上分道扬镳的不祥先兆。是眼前这个青年太单纯,还看不懂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满足于不受纪律约束的浪漫理想与热情之中,还是这个青年被这空气混浊的社会熏陶得太事故,幻想置身于一些原则性的斗争之外呢?昭舫啊,一向听说你上海的大姐很左翼,应该对你影响很大的,你还认不清你选的是一条劳而无功的走不通的道路么?你怎么偏就那么愚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