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潮将至

无论如何,裴济宗还是很有洞察力的,他对省党部汇报时说:“别看就是唱唱歌,武大的校风恐怕从此改变,不会那么好管了。”希望得到官方的进一步支持。

恰逢当时湖北高层的空气中有另外一种怪异,以至无论是周远涤、还是郑扩儒都分不出精力来注意武大。旧的省主席张群时已离任,而新主席、因剿共和控制四川屡立奇功、在蒋主席面前最得宠的杨永泰,却是湖北诸旧臣不喜欢的政学系的。久被冷落的“湖北王”何成浚有心趁此人尚未到任之时夺回人心,授意周远涤对学生放松点,即使闹点事也无所谓,顺便给杨永泰一点颜色看看。周远涤本是陈立夫的人,当然懂得该怎么做,于是回答裴济宗:“教务长太过劳心,你年青时希望事事都有人管着你吗?”裴济宗又将曾昭舫的情况说给他听,周远涤不着边际地回道:“原来他还会唱歌?教务长可去他家喝过瓦罐鸡汤?还有豆皮,都挺不错的。”弄得裴济宗受气又不敢直言。末了他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些青年人一放开,就会像野马一样,收不回来的。”周远涤冷笑道:“训好‘头马’、总比把马圈起来要好吧!硬压倒是简单,但那是无能的表现。”

裴济宗很不服气,又不敢当面反驳,心想你们当官的说得好听,那你教我怎么办?也许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头马就是曾昭舫,但他是不是像周艾琳说的,仅仅只是个小开呢?

现在到处可隐约听到从宿舍里、从山林中飘来青年人的歌声,校园多了生气。昭舫的房间更多地聚集着各系的同学,找他借抄《梅娘曲》、《告别南阳》、《铁蹄下的歌女》等歌单。那天教唱《毕业歌》的成功给他们带来一种胜利的感觉,更多人又被音乐的魔力所感染、所俘获,成了新的爱好者。

唱《毕业歌》后两天,1935年12月10日,是个星期二。

珞珈山比武汉市区更早迎来了冬意。清晨,户外很有些寒冷。武汉大学的校园和四周的山林里,遍地的落叶已经开始化入泥土。薄雾从东湖湖面升起,缓缓弥漫在整个珞珈山区。茂密的林木渐被薄雾所侵润,将它的墨绿也沁向空中。林中传出一阵阵鸟语,飘进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校舍。

不过今天一早,学校的空气中还**漾着一股说不出的奇异气氛。郭佩珊手拿着一张报纸,急跑到人气旺盛的李厚生宿舍,嚷道:“你们看,北平出大事了!今早我就觉得奇怪,怎么报栏没有报纸贴出来,原来有人又在封锁新闻了。我这拿的是赵师梅教授私人订的报纸。”

郭佩珊是河北人,曾就读于天津北洋大学,因带头学生救亡运动被校方开除,后又南下考上了武大工学院插班,和昭舫、李厚生、石秀夫、汤钦正、卫邦国均是同班。事实上,他是一个暂时失去了组织关系的、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员。

李厚生最急不可待地接过报纸看着,报上的报道极简单,只说以清华大学为首的约六千多北平大中学生,因反对“华北自治”,在国民政府要求华北当局妥协、同意于十二月九日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的当天、举行了示威游行,与军警发生了冲突。

大家都马上敏感到这不像是一般的示威抗议,六千多人,显然是有组织的!厚生双手激动得有些发颤,说:“佩珊,北平的学生再也忍受不了华北的一步步沦丧了,他们喊出了全中国人民的心声!我觉得,这有可能是国人大规模的反侵略、反卖国斗争的序幕。但是以前我们武大一直缺乏组织,所以没有力量。我觉得,这次我们一定要行动了!”

郭佩珊点着头说:“我看当务之急是弄到更详细的消息,最好去别的学校了解一下他们的动向。”

石秀夫说:“我们几个都是外地考来的,别的学校熟人不多,路都不认得,去了找谁呢?”

厚生道:“这不难。包华是武昌文华毕业的,李均平是武昌博文中学毕业的。他们武昌这边熟,又会骑脚踏车,不如就叫李均平把曾昭舫他们的脚踏车借上,带了包华,去博文和文华。昙华林那边学校多,消息肯定灵些。”大家立即表示赞同。

李均平是武昌基督教团的一个头头,为人宽厚,在武昌教徒中颇有影响。包华家则是积玉桥土生土长的小商贩,性格有些怪异,言语也尖刻,但同学们一般未与他计较。

两个人迅速下了山,直到晚自习时才回,后面还跟来一部自行车,是一个四肢粗短的男生载着一个短发的女生。昭舫刚好偶然看到,一眼就认出那男生是父亲又讨厌又离不得的那个烟商董鑫贵的儿子。

他们去了厚生房里,李均平介绍说:“这两位是华大和文华的同学。山下的同学们已经行动起来了,省高的何功伟正在组织,今天他不巧到汉口那边中学串联去了,说是要组织武汉游行示威,声援北平同学。”

厚生有些激动:“何功伟!我早就听说过他了,省高的高材生。他曾经在民国二十年拿出自己的伙食钱,翻印《田中奏折》,在司门口散发演讲,痛哭失声怒斥倭寇狼子野心,过路行人无不为之感动。一片赤子报国之心,省内外都传遍了。”

包华接着介绍说:“这位是华大的董谦文同学,这位是我们武昌文华的才女。”说到这里,厚生注意到那女孩飞快给了包华一个眼色。包华接着说:“你们可能读过她的文章,署名是楚箫。”

厚生吃惊道:“你是楚箫?我还以为楚箫是一个力能举鼎、久经沙场的壮士呢,原来竟是巾帼!你的文章真是精彩有力啊!”

楚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现有的消息和了解的情况比报纸要稍多一些。” 她拿出几张传单:“这是我今天写的,就剩这几张了。”她把传单散发给厚生他们,“政府步步屈膝,打算逼宋哲元与老牌汉奸王揖唐、王克敏等组织‘冀察政务委员会’,向日本进一步妥协投降,任其用‘华北自治’的名义分割我中国。华北形势已万分危急。九号那天清晨,清华大学的同学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严寒,步行到西直门外,与燕京大学汇合,向何应钦请愿,反对‘华北自治’,结果遇到的是紧闭着的城门。城门外、城楼上都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宪兵、警察和士兵,游行的同学被关在了城门外。”她说着态度激动起来:“他们在高梁桥时,就曾被迫与警察部队发生过冲突。他们含着热泪呼喊着:‘中国人的城门,已经不许中国人进了!’城里也有辅仁大学、东北大学等校的几千学生,在王府井遭到驻军和警察的镇压,被用水龙冲、大刀砍,用木棍殴击!被捕同学有十多人。”

董谦文接过去说道:“北平同学向华北当局提出了反对内战,争取民主等六项要求。但眼下还不知道详细内容。”

厚生与佩珊等人听后,决定马上刻印楚箫的报道文章,张贴散发,让消息在同学中传播。

郭佩珊提醒说:“厚生,我们没有统一的学生组织,还是只有依靠熟人相互串联了。”厚生道:“对啊,当务之急当然要赶快成立组织!我看还是从我们工学院发起要容易些,这边没有听说谁是老法和CC。”郭佩珊说:“理学院也还可以,不过人少点,刘锡尧他们物理系一个班才七个人。”厚生说:“就这样,先行动起来,召集爱国学生开个会,商量一下。与城里的学校配合行动。”

由于他们都不清楚其他学校的行动计划,董谦文等也急着回去听取下一步的安排,厚生便叫李均平先送他们回去,顺便跟去打听山下的消息。

工学院只有机械、土木两个系,人心最齐,行动最快。传单迅速地在校园内传开来。

学校当局马上知道了,十分紧张,立即派人四处收缴查问。星期四(12月12日),也就是四十多个武汉中等以上学校学生代表的会议在“华中大学”召开的那天,裴济宗却以训导处的名义、召集武大十六斋的斋代表及女生代表训了话,强调学校纪律和点名集合制度,不许随便外出等。刘教官站在一边,反倒有几分得意,觉得自己判断正确,果然是曾昭舫所在的工学院,这些人要跳了!

训导处决定要压住学生的情绪。在学校的进步学生还没能真正行动的时候,滕培英等人却更加趾高气扬。“动力社”的毛竞飞公然带了几个人在各斋乱串,把校园内张贴的报纸和传单都撕了个干净。

但是这招似乎不灵了,几乎是不论平日持哪种观点的学生都在极力了解北平的事,包括为数不少的老法、老三和老糊,毕竟华北是我们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狼子野心贪得无厌,无比卑劣,遇到这样的事,谁也不能忍,谁也不怕了!

次日,李均平又从山下得到了一张传单。当时文学院门口自发聚集着多达百多人的学生、教师和工友。潘乃斌从李均平手上接过一口气读完,举着传单对人群大声说道:“这是清华大学救国会散发的《告全国民众书》,它喊出了爱国学生的共同呼声。”

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了:“你们听哪:‘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一个女生一把将传单接过去,高声念了起来。此时这里的师生有的在抄写信上的内容,有的在高声谈论如何响应北平学生的爱国行动,情绪普遍十分激昂。

工学院实际已经罢课,只是还没谁来宣布。来上课的教师走到教室,很配合地将讲义交给学生,托他们散发,然后就离开了。李厚生便让卫邦国、潘乃斌、郭佩珊等去先分别发动他们的湖南、江浙、河北同乡,把别的学院能喊到的人都喊到饭堂,商量用什么行动支援北平学生。

下午,学校的大部分同学几乎都聚集到了饭堂,在听几个同学念了有关报道和清华大学的《告全国民众书》、以及北平十五所大中学校的《严正声明》后,全场情绪空前激动,有的同学当众就放声大哭起来。李毓章站在板凳上仰天长啸,大声说:“华北放不下书桌了,武汉还放得稳吗?同学们,我们几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不能眼睁睁让东洋小鬼子霸占了去啊!”包华跳上桌子喊道:“学习北平学生,不怕水龙皮鞭,罢课!罢课!坚决罢课!”

在一阵慷慨激昂的讨论之后,大家一致同意召开全校学生大会,以作出罢课决定,并同山下的各校学生取得联系。

李厚生回到宿舍,奋笔疾书,以“工学院民二七级全体学生”的名义,草拟了一份“致全校教授先生书”,以争取教师们的支持。

他正交给石秀夫去刻蜡纸油印,华大的董谦文他们来了。厚生连忙迎接。董谦文气都还没喘定,就说:“星期四那天,山下有四十多个学校参加,由何功伟组织,通过了武汉学生《告全国同胞书》等文件,决议成立‘武汉学联’,委托我们‘华大学生自治会’发函,催各校尽快成立学生会。但我们华中大学只是个教会办的学校,艺专、高师也都是些专科,只有你们武大是国立大学。所以他们叫我带信说,希望武大能推出代表来,领导武汉的学生运动。”

李厚生叹道:“说来惭愧,我们武大连‘学生会’都还没有呢!”

郭佩珊刚被叫来,便接口说道:“厚生,现在校内形势极好,我建议马上召开斋代表会,推举学生会候选人。”李厚生说:“好,说干就干。我们马上就分头去串联一下。”

周六上午,以李厚生为首的二年级学生一反低调的常态,站出来大声疾呼各斋舍推出代表、成立临时学生会。鉴于华北局势已激起国人公愤,连一向拥戴政府观点的学生也无法接受,这一主张没有遇到反对。学生紧急大会顺利在饭堂召开,当下便一致同意成立一个临时学生会,并选出了一个九人的“临时代表团”。石秀夫、李均平都被选上,还有政治系高年级的徐圣节等几个“动力社”的成员也被选上了。九人团又推选徐圣节和李均平两人代表武大,参加武汉学联的领导。裴济宗一直站在一边静静观看,见选出的两个代表,徐圣节是“动力社”的,此人文笔在全国大学都小有名气;李均平又是基督教徒,还有控制的余地,便稍稍松了口气。

昭舫刚回房间,李厚生跟了进来,到他身边小声问道:“昭舫,周末回家吗?”昭舫点了下头,厚生道:“我们几个人想到汉口办点事,你给我们找个地方。”昭舫兴奋地说:“还是在‘大智旅馆’三楼临街的那个大房间,那个房专门留给你用,还是不要房钱,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你同不同意?”厚生把昭舫肩一搂道:“这次我们要在那里开个会,我有些怕给你添麻烦。”昭舫说:“你还要和我说这些么?我也要支持北平同学,我和二姐会去帮你看着的。”厚生说:“也不要你那样,我们会自己照顾自己。我就知道,你是知我心的朋友。”